殘陽如血，暮鴉紛飛。
太陽即將落山了，陽門府城卻已經寂靜無聲，在夕陽下城牆的影子拉得很長，猶如一頭匍匐著的沉默巨獸。
“此地，便是陽門府城了。”
月玄使在前帶路，武聖人在後走著，兩人一前一後，已經抵達這座城池。
可以看到陽門府城的城門開啟，城門明顯扭曲變形，後邊的街道一片狼藉。
舉目望去，城裡頭的街巷都是凌亂不堪，到處是斷裂的石板和倒塌的房屋。
很顯然這座城剛剛經歷過一場規模不小的大戰，地面上仍有殘留的血跡。
越往城內方向走，街巷與周圍房屋的破壞也就越嚴重。
一開始只是零星幾具凡人的殘肢與屍首，到後來屍首逐漸增多。
“陽門府城前不久剛剛被羽王軍攻陷，本就不是繁盛之地，其實也未必是乾坤大人乾的。”月玄使道。
月玄使一邊介紹，一邊往城裡頭走。
武聖人依然面無表情。
“即便不算人口繁盛之地，人口也依然以十萬計...如此規模的城池，自然會有當地仙門的香火道觀。”
“與其他八州的道觀不同，雲霄宗的道觀裡，尚有諸多‘靈獸’，這些靈獸與靈獸後裔往往是雲霄宗異人的代行者，代替異人在凡人的城池中行走。”
“有時遇見十萬大山深處的妖獸作亂，這些仙門靈獸也會出動，如此顯靈的靈獸，自然也在當地贏得了大量香火----”
說到這，月玄使的話語戛然而止。
在路旁一座崩塌的酒樓廢墟里，他望見一頭龐大如小山般的白狼，遍體染血，毛髮氣血乾枯，血肉乾癟。
體型如此龐大的妖獸，早就不是凡間武夫所能對抗的，而如今卻是全身乾癟，如同一株枝葉乾枯的大樹，僅僅剩下龐大的軀殼而已。
這頭如山般的白狼靈獸並非唯一，隨著兩人步伐繼續往城內走，越來越多的屍首被隨意拋棄在路旁。
起初是凡人屍首，然後是靈獸屍首，再往後邊...
月玄使停頓住腳步，路旁有兩三件染血的青色道袍，道袍都已經殘破不堪，幾乎被撕扯成了破爛布片。
西南州月玄使與李功德一樣，都是極少數投奔武聖人的仙道修士。
他分明認出來這道袍乃是一件損壞的仙道法衣，似乎是被某種外力撕扯開來....道袍之內甚至看不見屍首的存在，連白骨都未剩下。
“也是。”月玄使點頭：
“西南州出了這樣的災禍，佔據此地的仙門絕不可能充耳不聞，顯然乾坤大人已經與異人交手過了。”
從這裡望城內方向望，已經可以望見城區的那座雲霄宗道觀。
這道觀作為雲霄宗的香火重地，本應巍峨大氣，只是此時已經明顯淪為一片廢墟，屋頂坍陷，牆壁開裂，門窗也已破碎。
這座道觀的毀壞是最嚴重的，顯然此地正是戰場的中心。
剛到道觀門口，便聽轟然一聲響，腳下地面開始震動。
在那崩塌的道觀之內，有一道體型龐大的黑影邁步從中鑽出。
這道黑影相當之高大，身高超過三米，堪堪與道觀大門平齊。
如血的夕陽落在這黑影身上，也將他身體全貌展露出來。
武乾坤上身只剩下幾片破爛布條，胸膛上正有幾道迅速蠕動復原的狹長傷口。
隨著他輕輕一扯，將破爛不堪的上衣徹底撕開，強壯的上身如鋼澆鐵鑄一般，極其發達的上身肌肉，簡直宛如一身厚重的肉色盔甲，披掛在他的身上。
“你終於來了。”武乾坤目光掠過旁邊的月玄使，嘴角微微翹起，繼而又落在了武聖人的身上。
武聖人面無表情與他對視。
周圍一時無聲，只有掠過的狂風吹起一地煙塵，吹動碎裂的瓦礫。
“我聽說了你的很多傳聞。”武聖人淡淡道：
“本來還特意將如龍撈出來，想問清楚你如今的現狀....如今看來，倒是沒這個必要了。”
在雙方時隔數月後再次相見的第一眼，武聖人也看清了自己這位得意義子的現狀。
“看來，你一直在等我，做好心理準備了麼？”武聖人淡淡道。
“那是自然，義父。”
“不，現在該叫你....武聖人。”武乾坤平靜道。
武聖人眯了眯眼，面上卻未有慍怒，反倒是略帶幾分欣慰。
“不稱呼我為義父了麼？膽氣倒是不缺。”
武聖人最厭惡的是弱者與懦夫....反之則更有額外的耐心。
“看來，倒是李功德小瞧你了....”武聖人微微一笑道：
“故意讓西南州月玄使傳訊給李功德，將我引來這裡，是要與我做個了斷麼？”
月玄使在旁邊聽著，忽然一陣頭皮發麻。
之前他初次發現武乾坤吞食了整個村鎮的生靈之後，便伺機傳訊給李功德，當時還差點被武乾坤當場撞破....
現在回頭一想，這根本不是僥倖，竟然是武乾坤刻意為之？
“這倆父子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真的是兩個怪物...”月玄使心中悚然。
直至此刻，他也摸不清武聖人與武乾坤的心中想法。
月玄使曾經以為，武聖人這一趟過來，或許是打算清理門戶，了斷武乾坤的性命，只是如今再看.....他卻是更看不懂了。
“武乾坤。”武聖人看向周圍一片斷壁殘垣與遍地屍首，緩緩道：
“你的武道已經走偏了。”
“我輩武夫，若只是將拳頭練到最大最強，便暴虐行事，以強凌弱，那與異人有何分別？”
“武道的極致，便是以極致的武力，屠盡天下異人，開萬世之太平！”
他大步流星，一步步向著武乾坤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身體也隨著膨脹變大，幾乎將身上衣袍都撐裂撕開。
“武乾坤，你已經瘋魔了。”武聖人緩緩道。
只是聽到如此說法的武乾坤，非但沒有怒意，反倒爆發出一陣長笑聲：
“武聖人，你千里迢迢趕過來，就是說些漂亮話來逗我樂的嗎？”
此時。
武聖人已經走到了武乾坤的面前，而他的身體也已經膨脹變大到了兩米來高，雖然不如武乾坤高大雄壯，氣勢卻猶有過之。
“別放屁了。”武乾坤面上笑意一下轉為冷冽：
“這世上人人都可說我瘋魔，唯獨你沒有這個資格！”
“我才剛剛開始殺戮弱者，而武聖人你的饕餮之道，可已經走了四十年！”
“幾個凡人居住的村鎮城池，與你四十年間死在你手上的九州武夫們，誰多誰少？孰輕孰重？”
“別告訴我，你是千里迢迢過來清理門戶的？真當自己是聖人麼？”
轟！
武乾坤閃電般轟出一拳，拳勁震動空氣，在四周虛空中蕩起如水波一般的漣漪。
這漣漪掃過周圍高牆，便是高牆崩塌；掠過周圍地板，便是地板寸寸碎裂。
唯獨武聖人站立原地，如青松紮根一般一動不動。
他一手握住武乾坤的拳頭，臉色與武乾坤一般冷冽。
清理門戶？
他的確不是因為清理門戶這種理由，就千里迢迢趕過來的。
門戶以往潔淨，如今染了塵埃，才需要清理。
若是門戶數十年間一直遍地髒汙，到了今日他才一時興起，過來清理門戶？
“理由自然只有一個。”武聖人緩緩道：
“道不同，不相為謀。”
武乾坤稍稍一滯，喃喃道：
“好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
“原來如今的我，已經礙了你的道麼？”
他閃電般又是一拳轟出，這一次他全身浮現密集氣孔，手臂後側也有氣孔浮現，隨著嗤嗤響聲，拳頭轟然砸向武聖人的胸膛，發出一聲悶響。
“饕餮之道，只有一個勝者。”武乾坤道：
“勝者是唯一的王，敗者皆為塵土，皆為食糧！”
“我武乾坤若是繼續跟在你的後邊亦步亦趨，頂天了也就是一個小武聖，一個在你之下的敗者。”
“所以...”
“我不做小武聖了！”
武乾坤雙拳揮舞如風，不斷朝著武聖人轟擊而去。
兩人閃電般交手，拳勁彼此衝撞，蕩起一圈又一圈的勁風激盪開來。
僅僅是交手的餘波便讓旁邊的道觀廢墟徹底崩塌，腳下大地開始龜裂。
月玄使臉色劇變，身體向著後方橫掠。
拋開武聖人不提，此時的武乾坤的確已經今非昔比，已經是他平生僅見的強大武夫....
但即便如此，也未能在武聖人的手下討得了好。
“武聖人，錯的是你！”
武乾坤握拳怒目，手上拳頭拳影重重。
武乾坤如果按著武聖人的路走，頂天了就是一個小武聖。
所以他另闢蹊徑，走出了另外一條道。
“這饕餮之道，要走便要走個徹底，弱肉強食到底！”
“人、武、妖、仙，都可以為食糧，天下無人無物不可食！”
“武聖人，這才是真正的饕餮之道！”
隨著轟然一聲響，交手的兩人稍稍分開，武乾坤向後退出數步，站
“這饕餮之道，便是合眾為一之道。”
“武聖人，便如三十年前你殺死九州武道的至強者們，成就你一個武聖人一般。”
“以無數人的血肉精神，合眾為一，成就一人之武道！”
“武聖人，如今的你太迂腐了！”
武乾坤指向這崩塌的道觀廢墟周圍，凡人、妖獸、修仙者們的屍體，淡淡道：
“人人為我，我即人人。”
“大炎為我，我即大炎。”
“人族為我，我即人族！”
咆哮聲中。
武乾坤龐大身形撲向武聖人，背後浮現密集氣孔，他身形瞬間加速，空氣發出尖銳爆鳴聲。
兩個人如狂風驟雨般交手，勁風掀起道道氣浪席捲八方。
“武聖人，在饕餮之道上走偏的是你，犯錯的是你！”
“不敢屠盡天下人，何以屠盡天下仙？”
轟然巨響之中，一切歸於平靜。
武聖人手掌穿過武乾坤的胸膛，從他後背之中穿出，手上血肉模糊一片。
“饕餮之道，你我皆瘋魔。”武聖人淡淡道：
“道路的對錯尚未可知，只是你更弱。”
武乾坤早就不是尋常武夫，即便被穿胸一掌打過，他也沒有馬上死亡，而是全身血肉飛快蠕動試圖復原。
只是很快他全身的飽滿血肉，開始迅速乾癟，如同失去水分的枯枝。
“好！殺得好！”垂死之際的武乾坤放聲大笑，譏笑道：
“殺了我武乾坤，再將其餘八州之地，修習饕餮吞天功的其餘七十二賢盡皆吞噬。”
“到時候，武聖人不止可以神功大成，將武道精進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之境地！
“還能為民除害，道德圓滿，成為聖人！”
“武聖人，天下無敵呀！”
武乾坤的肉身在迅速乾枯，在臨死之際他的一張嘴依然是硬的，即便面對武聖人也沒有服輸：
“武聖人，若我是錯，你難道就是對？別笑死我了！”
武乾坤厲聲喝道，只是他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小了。
“錯？”武聖人目光平靜。
他張開手臂，將自己這位最強大的義子擁入懷中，用力揉進自己的胸膛裡，緩緩道：
“我武聖人一生行事，哪怕錯，也是對！”
良久。
一具已然乾癟的乾屍落地。
武聖人站在原地，扭動了一下脖頸，全身肌膚開始通紅，體型膨脹到三米高，全身骨節發出咔咔響聲，隨後則恢復原狀。
“這便是饕餮吞天功....”月玄使心中狂跳，不敢多看，連忙低下頭，只是心裡有一道念頭躥出：
武聖人的饕餮之道，只能有一個生者。
一將功成萬骨枯，最後將只有一個人站在其餘所有人的累累屍骨上，成為超越古今的王。
兩人走後。
這座死寂的城，又有一個青年邁步走了過來。
他走到那道觀廢墟前，一具體型高大的乾癟乾屍旁，蹲下身子仔細看了幾眼。
“是武乾坤麼？”青年搖搖頭：
“又犧牲了一個武家人。”青年站起身，面上五官微微變化，化作一個平平無奇的中年人，很快已經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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