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淺裳離開後，第二天並沒有去見神珞。
她直接去了那水渠環繞的內院。
因為她知道，只要她再去找珞珞，珞珞一定會狠狠地數落她。
但這一次分別，再見面是很久之後了。
第二天，兩邊都發生了誰都無法料到的變故。
幾日前長川城腳下，一件名不見經傳的客棧外來了兩個怪人。
怪人是一對兄妹，妹妹又高又瘦，頭髮看上去極其之硬，就像是頭頂著一束黑色的細樹枝，但那一捆黑色柴桑上又高高扎著個紅色的蝴蝶結，哥哥又矮又胖，像個一彈就跳起的皮球。
正是五年前淺裳在鬼叉寨遇到的陰鬼兄妹。
兄妹兩姓陰，一個叫陰魑，一個叫陰魅。
當時東風璟玠、流銀正在神雁的房中，只聽見一聲又尖又細的笑聲。
“英鬼兄妹求見神知州。”
神雁推開房門，抱拳問道：“世人聞風喪膽的英鬼兄妹，不知道找神某人有何貴幹？”
神雁曾任揚州知州，在任期頗有政績，雖已卸任，但世人依舊稱呼其為知州。
陰魑哈哈一笑，道：“無他，不過聽聞神知州蒞臨長川，唐護法特意託我兄妹前來問候。”
那陰魑圓若面盤的臉上，不僅無髯，就連眉毛也是沒有，一笑起來兩眼細長上挑，兩頰橫肉堆在鼻翼兩旁，就像是露餡的包子，當真是古怪又可笑。
神雁也是哈哈一笑，道：“唐護法當真是耳聰目明，在下剛到貴地，就有賓客上門，實屬幸事。”
“哪裡哪裡，我兄妹此番前來除了問候知州外，”那古怪的狐狸細眼瞥了一眼神雁身旁的水流銀及東風璟玠，道，“是想邀請知州及水姑娘、東風公子一起參加溟教尊者葉見軒與淺裳仙子的大婚。”
流銀聽後，冷冷道：“那葉見軒的婚禮，我們為何要參加？”
陰魑格格笑了起來，笑的那高高扎著的紅色蝴蝶結一抖一晃，就像是要翩飛而去。
“神知州和東風公子可以不去，但水姑娘好說是那葉見軒的師叔，又怎說是沒關係？”
流銀面上一紅，道：“我與師姐是師兄妹，但那葉見軒的武功卻並非我們清木門下，與我更是沒有關係。”
東風璟玠搖著扇子，道：“二位請人喝喜酒，我等自是高興的很，只是如何不見請帖？”
“那是，那是，倒是我兄妹怠慢了，”陰魑從懷中掏出一張大紅請柬，走步上前，恭恭敬敬地遞給了神雁。
神雁剛想接過，那胖子陰魑在那大紅請柬之下伸手一翻，數十道閃光刷刷打來。
似乎馬上快要打到那不過兩三步外的神雁，但神雁卻是神色自若，彷彿是毫無察覺。
但只見一道金光，如孔雀開屏，叮叮咚咚數聲，地上掉了一堆黑豆大小的鐵楓果。
東風璟玠收起扇子，道：“兩位當真是禮數周到。”
陰魅格格一笑，道：“人傳東風公子落拓瀟灑，人見人愛，今日一見，果真把小女子的心都勾去了。”
流銀心中冷哼，暗罵一聲老妖精當真不要臉。
但東風璟玠卻神色自若，哈哈一笑：
“能得陰姑娘芳心，在下榮幸得很。”
陰魅挑眉問：“那不如兩日後，趁著那葉尊者和淺裳仙子的大婚，我倆也一起登堂成親，做個雙喜臨門，豈不美哉？”
流銀看陰魅一顰一笑，那原本瘦骨枯面竟然也變得十分嫵媚，不禁心中罵道：東風小人雖說可恨，但也是她家珞珞的，怎麼輪得到你這不知羞恥的老妖精。
更可恨的是，那東風小人面對此等老妖婆，竟然還如沐春風，談笑自若，簡直讓流銀恨的咬牙切齒。
好你個東風小人，不肯去救珞珞，原來是此等惡俗品味。當真是配不上我的珞珞。難得我一直對你以禮相待，看來真真是看錯人了。
流銀哪裡知道東風璟玠的心裡也是一萬個可笑和著急呢。
他沒有發作，自然也是因為知道，這陰魅也不過是**而已，自己若是翻臉生氣，反倒顯得當真，著了道。
東風公子臉色一沉，顯得非常苦惱，道：
“只是貴兄剛送的一地鐵楓果，我們是接下了，而卻沒有拿得出手的回禮，實屬是配不上陰姑娘。”
陰魅格格笑道：“你這小嘴倒也挺會說話，只是小腰板太瘦弱了，還是免了吧。”
東風璟玠身長七尺，本也是偉岸的英氣男子，但那陰魅身高足足9尺有餘，加上那沖天髮束，看上去更是高達一丈以上。這世上能夠站在她身邊而不顯得矮小的男子怕是屈指可數了。
流銀冷笑，陰魅只覺一陣涼風挾著一陣清香，突感頭上髮束一鬆，那扎著的大紅蝴蝶結就施施然飄落了下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
流銀落水一閃，就閃電般挑下了陰魅的髮束。不知為何，她就是看那大紅蝴蝶結萬分的不順眼。
東風璟玠搖了搖頭，暗笑，這丫頭還是太嫩。
“哎喲，小女娃，你這不是嫉妒我吧，”陰魅也是快手接住髮帶，倏倏兩下，又將紅絲帶在頭髮上紮好。
“姐姐勸你一句，女人的大忌，就是輕易生妒。”
陰魅格格笑著，頭髮上的紅蝴蝶結又是一搖一擺。
“哈哈哈，人家小女娃，哪裡有你精道，”陰魑大笑，道：“請柬已經送到，二日之後，三位來與不來，還隨自便。”
說完，噌的一下，人如皮球咚咚彈起，一瞬彈出了客棧內院。那陰魅也是長身一躍，就像是一根細長的竹竿在地上撐了一下，瞬間幾個前翻，躍出了客棧之外，只留下又尖又細的格格長笑。
幾日前，一夥身穿灰布短褐的莊稼人，挑著剛剛黃豆、大米、橘子、蔬菜進城了，他們在城東南西北的四個集市擺攤，一時間，長川城的菜價跌了幾成。
這日，有人在城內繪聲繪色地散佈著一間大喜事：
溟教大喜，青銅莊後天大宴賓客，全城人只要去恭賀捧場的，都有一兩銀子的賞錢。
這個訊息本來在東城的一個小茶館裡傳出的，不足一天，全城就都知道了。
甚至連那城外種地的老農都拉著七八歲的孫子孫女在這一天趕到城裡，為的就是討一個喜慶。順便白吃白喝，再拿點小便宜。
這天一大早，淺裳就覺得牆外人聲鼎沸，正疑惑著，兩個青衣婢女就來到淺裳房裡給她梳妝打扮。
淺裳一動不動，任由擺佈，看著那綴滿珠寶的鳳冠霞帔，心裡是樂不可支。
她彷彿看見自己將這一身行頭摔在地上時，那夥人眼珠子掉下來的情形。
淺裳走上吊橋的時候，外面喧鬧聲越來越大了。
在這青銅莊外牆外，無數人圍在了東南西北四個莊門外。
囔囔著他們是來喝喜酒的。
但四門守衛哪裡聽說過此事？唐青錢沒有吩咐過，葉邊農更沒有吩咐過。
於是守衛們只能拼命擋住想要湧進來的人流。
這些人大多是貪便宜的平頭百姓，趕不走，殺不得。
“我們是來給葉尊者和唐護法捧場的，你們敢不放我們進去？”
有人叫囂道，後面的附和聲是一浪接一浪。
當傳令到內牆內唐青錢耳邊的時候，東門和北門已經湧進了幾百人。
“這必定是有人煽動，想趁機對溟教不利。”
葉見軒看出來了，秋一寒看出來了，玉修蛇看出來了。
唐青錢又豈會看不出？
但他正在為內牆內的事情勞神，哪裡管得牆外這夥市井之徒？
他的心思以極快的速度翻轉著。
很快，他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調派莊內的棋手去四門維持秩序。
第二，向全城各大餐館酒樓訂座，今日消費全算在青銅莊賬上。只是限令每人消費標準不超過2兩銀子。超出費用自理。
第三，不是不放人，而是每隔一小時每邊城門按順序只放一百。
三道命令很快就井然有序去執行了。
每一條都很有道理，也都很冠冕堂皇。
增加守衛維持秩序，是為了防止亂民滋事。
向全城酒樓訂座，理由是青銅莊雖大，但也接待不了那麼多客人，但來者都是客，只能委屈大家去酒樓慶賀了。
每隔一小時放一百人，既然大家不辭辛勞都來了，願意留下的，也是給溟教面子，自然可以排隊入內。
此番圍堵青銅莊，很多人實際上是在看戲的。
但唐青錢三個命令下來，所有人都不得不佩服這位溟教執掌者。
尤其是後面兩條。
這些人雖說是貪圖小便宜而來的，但好歹名義上是給你青銅莊捧場的。
即使花錢消災，用銀子打發，也只會落得個噓聲一片。
唐青錢心中明明白白的是：傳言既出，對於流民，否認也無濟於事的。
如何將計就計才是上策。
唐青錢吩咐，那有所圖謀者，必定會留下，混在那每隔一小時放入的人中，就此揪出散謠者。
那守衛的溟教棋手，就一個個的對放進來的人盤查，並且彙報內牆。
混在民眾中的有一班江湖藝人，班主叫白一笑，說是本來就是為了慶賀獻藝的，不願去酒樓。
還有一夥人，就是先前幾日來長川的莊稼人，也挑著擔子留下了，說是見莊內這麼多人，宴席也少不了，所以送來蔬菜水果糧食，賣點小錢，早日回鄉。
又有幾夥人，這幾夥人與市井百姓不同，他們都拿著青銅莊的請帖，說是正正緊緊被青銅莊請來作客的。
其中，有十來個人，清一號穿著青袍，頭戴斗笠，為首的自稱嶗山道士。
又有十來個人，穿著月白短褐，腰間扎著粗麻腰帶，自稱是雲霧城弟子，奉師命前來恭賀葉尊者。
還有十二個人，穿著胭脂色的齊胸襦裙，挽著綰色薄紗披帛，顧盼生輝，露著粉白香肩的一群麗人，有的拿著長嘯，有的拿著琵琶，說是納涼城的藝妓，受城主所託來給嘉賓獻藝的。
負責此事的秋一寒。
這夥人，沒拿請帖的，固然可疑。
那拿著請帖的更是可疑。
青銅莊發出了多少請帖和請了哪些人，他一清二楚。
嶗山道士？誰成婚之際去請道士？
雲霧城弟子？江湖上根本沒有這個門派。
納涼城藝妓？納涼城是玉修蛇一年前拿下，新派的城主也是明教五棋之黃棋原任棋首黃仲錚，此人若是會派藝妓祝賀，也不可能提前上報，私自決斷。
但這些人拿的請帖，又確確實實蓋著他溟教鈐印。
這個鈐印是外界絕無可能模仿的。
他只能將這些人放進來。
因為，現在在內牆內，已經真正的賓客也都已經來了。
淺裳裡面穿了一件絳紫的紗綃襦，外面一件大紅色雙縐修花深衣，手執一檀木粉扇，半遮面，施施然走了過來。
唐青錢一看到她，本來臉上是笑著的。
但看到她身後的兩個婢女，臉上立即暗沉了下去。
這不是他吩咐的兩個婢女。
或許有人想換掉兩個婢女，誰都不會注意。
但唐青錢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
事實上，在淺裳一過吊橋，走到內廊轉角，就聽到身後一聲沉悶的聲響。
她也不吱聲，一手拿著扇子遮面，看著左邊一個婢女將另一個敲暈了。
那左邊的婢女對淺裳道：“仙子請趕快離開這裡。”
淺裳問：“為什麼？”
婢女說：“因為你此去必定有事。”
淺裳問：“你為什麼會關心我有沒有事？”
“因為——”
那婢女剛要開口又頓住了，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機密，不該對人說起。
淺裳挑眉道：“你不能說，是有人不讓你說，對嗎？”
那婢女並未作答。
淺裳放下扇子，道：“這樣好了，我問你也無需回答。”
她看著那婢女的神色，目光閃動了一下。
從她臥底在青銅莊已經有三年了。
但這次是第一次真正執行任務。
她能不讓淺裳看出端倪嗎？
淺裳問道：“有人不想我出事，所以命你暗中助我？”
婢女的臉上毫無表情。
淺裳繼續問：“不是有人不想我出事，而是有人不想我落到溟教手中。”
淺裳看見那婢女的平靜的臉上，眼珠微微的轉動了一下。
淺裳繼續說著：“這不想落到溟教手中的人，自然是溟教的敵對勢力。”
婢女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淺裳身後的廊柱，似乎是沒有聽到。
但淺裳知道她說對了。
於是，她繼續說道：“這個人，是李乘風。”
婢女的手微微的動了一下，她再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淺裳。
她不明白淺裳為何一下子猜中。
淺裳冷笑：“我猜對了，但是你不用承認。”
婢女自然也是不敢承認。
“你肯定很奇怪，為什麼我會猜中。你也不必擔心你會受到責罰，因為你什麼都沒有說。”
淺裳繼續說著：“你以為我什麼都沒有調查就來這裡嗎？”
說完，淺裳從懷中掏出一張楓葉。
“那天我睡不著，在莊內閒逛，看見水渠裡飄了幾片楓葉。”
水裡落有楓葉，本不奇怪，但現在是七月，還沒有到楓葉凋零的日子。
淺裳蜻蜓點水，撈起楓葉一看，只見上面不規則的點著幾個小孔。
淺裳又拿起一張，發現另一張的小孔排列又是不同。
最後她把全部的楓葉撈了起來，總共是十四張，其中有三張葉子有著相同的圖案，又有兩組一對相同圖案的葉子，又有兩組葉子個缺了楓葉五角的一個角，卻沒有小孔，而剩下的三張又各各不同。
淺裳很快明白了，這是一種傳遞訊號的方式。
葉子上的圖案代表著不同的寓意，而且放出訊號的人至少放出了三組同樣的訊號，為的就是當葉子從青銅莊飄出去的時候可以確保至少一組到達對方手中。
其他人若是撿到了葉子，也只當是普通的蟲咬的小孔。
淺裳又將葉子放回了水中。
她覺得如果有人對溟教不利，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但為什麼會是李乘風？
淺裳曾經讀《山海經》，記得上面有這樣一則故事：
“黃帝殺蚩尤於黎山，棄其械，化為楓樹。”
當年李乘風在木鐸殺了梟帝，同樣將其頭顱掛在一棵樹上，傳說血染樹枝，就像是秋日裡的紅楓。
這個聯想原本只是淺裳的一個猜測。
這本是一個巧合，但是猜對了。
淺裳講完這個故事，就聽到腳步聲。
一個紅棋棋手樣子的人和另一個婢女快步走了過來，看見淺裳和婢女還在，棋手皺眉問：
“怎麼還在？”
淺裳笑了，她說：“你們趕快做你們的事情，我不會告發你們，但是也不會如你們的願離開。”
說完，又甩開扇子，半遮面，施施然走在前面。
新來兩人和原先的婢女面面相覷。
“得罪。”棋手一把抓向淺裳的肩膀。
但是淺裳頭也不回，那人抓了個空踉蹌了一下。
新來的婢女也是跟上一招劈空掌，就像淺裳的背後的大穴點來。
但還未等他們回神，淺裳已經連點了他們七處大穴。
淺裳道：“你們何苦。”
那原先的婢女走了過來，抱拳道：“仙子武功高強，還請饒恕二人。”
淺裳問：“你們不再多管閒事，我就放了你們。”
那兩人也只得點頭。
棋手將那原先放到的女孩拖入一旁的廂房，那新來的婢女就和原先那婢女一同跟在淺裳背後，穿過連廊，饒過一座荷花池，再折了幾折，邁入那高掛燈籠的喜堂。
如果您覺得《長鋏破風》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www.51du.org/xs/359701.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