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生命在世界上留下的痕跡，並非隨著肉體而消失。
他們存在過的印記被牢牢的刻錄在時間裡，成為後世遙遠的記憶。
榮格把當中對人類社會產生影響的這部分結果，稱之為集體無意識。但事實上，集體無意識之外，天地、大氣、萬物的吐息，思想與行為的歷程，同樣被篆刻在這個星球永不停息的軸承中，以及更邈遠的宇宙星辰的一念之間。
譬如一座荒島之上，東邊有一隻猴子，西邊也有一隻猴子，他們各自生存，從未謀面。某日，東邊的猴子突然發現用石頭砸碎蚌殼就能過吃到美味的蚌肉。沒過多久，西邊的猴子也掌握了同樣的技巧。
這是一種巧合嗎？或許。
但世間的巧合，都有著肉眼和人類知識所無法觸及的因循。東邊猴子的經驗牢牢記錄在潮汐與星月的週轉中，以微妙的振翼，觸動著另一隻猴子的靈感，誰又能說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
惠帝留給棠樾的記憶遠非玲瓏的詩情畫意，恰是無盡無邊的闃暗和杳冥。他常常中早產的疼痛中驚醒，就像是忽而從雲端墜落。他的心底深處相信的人，往往是他最害怕的人。
少年的時候他總害怕他們會輕易的離他而去。
五十有三的他卻早已忘記失去的恐懼。他有著更多永遠不會離去的，泡在生活的福爾馬林中的標本。
冉青雲就是其中的一個。
在他的心中，冉青雲並非是死了，恰恰是活了。
他的死像是大年夜的爆竹，點燃後的下一刻就是新的開始；他的死為唐青錢開闢了道路，清理到眾人的疑慮。
若不是東風璟玠，那剩下的三城早晚也會在那張原本毫無意義的紙署上自己的大名。
但是他沒有知音。顯然其他人並不這麼想。
他已經清清楚楚地瞭解這些庸眾的想法了，是的，甚至在他成年之前，他就已經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人全是他的敵人。
對於敵人，你永遠沒有辦法把他們變成自己人。
那麼，你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就只有一個辦法，把自己變成他們。
於是，棠樾變成了唐青錢。
一個人有威嚴，有和藹，有決斷，有看得見的野心，並且是可以被收買、被拉攏的人，只要你給他足夠的利益既得。
沒有人知道原本的棠樾是什麼樣子。也沒有人去探究。
而唐青錢呢？
唐青錢既在乎，又不在乎。
他有的時候會吐露出自己都不明白的一聲嘆息。
他本來是有弱點的，可是他變成唐青錢後，就變得沒有弱點了。他本來又是沒有弱點的，但偏偏又變得有弱點了。他變成了唐青錢，讓所有人都看得見他的弱點。這就是他沒有弱點的理由。
唐青錢死之前，神珞送了他一件禮物。
一束老淨的髯口，一把假鬍鬚。“你如果有這個的話，會看起順眼些。”唐青錢慘然一笑，竟然也收下了。
但現在他還沒有那把髯口，他還是下巴乾淨的唐青錢。
所以東風璟玠在一句一句講述那曾經發生的事之際，他立即行動起來。他仰天長笑：“東風小子，你滿口胡言，巧舌如簧，我唐某編故事是編不過你。”
他雙眼圓瞪，轉身向葉見軒，沉聲道：“見軒，他說的話，你可相信？”
葉見軒囁嚅道：“師傅，我——”
唐青錢點頭笑道：“好，你叫我師傅，可見正是相信於我，你不必多說——”
於是他又轉頭看向秋一寒，問：“一寒，你呢？”
秋一寒眼睛眨也不眨，答道：“我一個字也不信。但是——”
唐青錢問：“但是什麼？”
秋一寒應聲道：“東風璟玠誣陷唐護法是兇手，我等自然不信，不過這李盟主等一干眾人怕還有疑慮，屬下有一建議，不如讓眾人檢查一翻，以示清白，如何？”
“好！”唐青錢雙臂張開，大步一邁，朗聲道：“我唐青錢光明磊落，誰敢懷疑的，不如現在就來檢查。”
他這一聲厲喝，倒也鎮住了不少心存疑惑的人。
尤其是葉見軒和西嶺雪。他們都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再起抬起頭的時候，又變得目光炯炯，死死地盯著任何想要上前檢查的人。
他們為自己心中曾有的一絲懷疑而感到愧疚。
這時，叔勝己走上前，哈哈一笑，他輕輕按下唐青錢看似毫無防備的雙臂，道：“唐兄，何必呢，我們自然是——”
只聽他和顏悅色說話之際，迅速地點向唐青錢腋下及胸口數個穴道。就在他得手之際，唐青錢眼中流星一閃，又恢復了平靜。
他彷彿是很吃驚，怒道：“叔兄，你這是做什麼！”
“我們自然是不相信你的。”這時候叔勝己的下半句也說完了。
葉見軒和西嶺雪仗劍上前，道：“你想幹什麼！”
“你們倆站住！”被點住穴道的唐青錢喝住兩人，隨即冷笑一聲，道：“叔兄想要檢查，我不動就是，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叔勝己歪了歪腦袋，笑道：“唐兄，開玩笑呢。我是小人是真，但閣下這個君子我不敢不防啊。”
說完，連連在唐青錢伸手拍起來，一邊搜尋，一邊又連拍了四五個穴道。葉見軒和西嶺雪是氣的咬牙切齒，然則，唐青錢卻安之若素，任他擺佈。
眾人看唐青錢泰山不動的神色，又是疑惑起來。
叔勝己本來是志在必得的，悠閒尋找，但一炷香快燒完了，他還是沒找到那枚指控之針，於是頭上不禁冒出汗來，手上也是越來越放肆地搜尋。
唐青錢冷笑一聲：“叔兄，可是找到證據了？”
叔勝己心中忖道：怪了，那唐青錢明明就是控針之人，怎地找不到？莫非一會兒工夫，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藏起來了。
那針本細小，若是藏起來或是丟了也不無可能。
於是，叔勝己又是連連拍了幾下，就解開了唐青錢的穴道。
歪著一邊的嘴巴，說道：“唐兄真是高明，這一晃眼的工夫，就把那控針丟了，叫老夫可好找。”
西嶺雪一聽，罵道：“你們本來就是誣賴，現在找不到針，又開始賴爹爹丟了，可真是不要臉。”
叔勝己道：“小公主急啥，不是你爹爹做的，我多說兩句，你就怕真變成他做的啦？”
“你——”西嶺雪跺著腳，道，“我什麼時候怕變成真的了！”
“公主自然是不怕的，”玉修蛇鈴鈴一笑，俯在西嶺雪的肩頭上，瞥了一眼東風璟玠，才又看向叔勝己，“只是，叔寨主，你找不到證據，可也別逗我們的小公主啊，她要是怒了，可不管你是不是江湖前輩的喲。”
西嶺雪肩膀一甩，脫開玉修蛇，皺眉道：“你別碰我。”
玉修蛇兩顆兔牙輕輕咬著下唇，又輕輕鬆開，舌尖一舔上齒，笑看西嶺雪一眼，也不再說話。
那唐青錢道貌岸然，言正辭嚴，騙得了他人，卻騙不了李乘風。這邊叔勝己找不到控針，他也著實奇怪。看那東風璟玠所言，似乎並不假，但何以找不到控針呢？
忽而一個念頭閃過。於是他問東風璟玠：“東風公子，剛才你是否說唐青錢三日前在小樹林，所使那枚控針比銀針稍粗，但卻彷彿是透明的？”
東風璟玠也是恍然大悟，突然點了點頭。
一旁的秋一寒眼中也是一念閃過。
三人心中想的是同一件事。若真是這樣，再追查下去，也是找不到任何證據的，除非那冉青雲復活，親自指出真兇。
“唐護法好手段，我們仍是低估你了。想必那控針是寒冰製成，這烈日之下，怕是早已消失無蹤，叔兄找不到證據也是理所當然。”李乘風緩緩說道，“素聞唐護法嚴謹，今日一見果然滴水不漏。”
唐青錢冷冷一笑：“唐某身正行直，想必教李兄失望了。”
李乘風道：“失望是有些，但好戲好在後頭。唐兄今日的威風，兄弟可要看仔細了。”
這時，一陣細微的哨聲傳入東風璟玠的耳中，他暗道一聲：來了。
不一會兒，東方的小樹林中隱隱傳來一陣鼓樂，眾人不僅向臺下望去，只見兩排身材高大的巨漢抬著兩頂雕花軟轎直奔朱雀臺而來。
十六名身穿霓裳的**侍女衣袂飄飄，分作兩隊，位於轎隊前後，蓮步輕挪，不一會兒就隨轎到了臺下。
經過那重重圍合的棋手隊陣，也不止步，那些九尺巨漢輕盈一躍，抬著軟轎就踏過隊陣之上，飄飄然落在朱雀臺前的一片空地。八名巨汗步履動作簡直如八胞胎的孿生兄弟一般，不僅動作出奇的一致，且俱是一致的輕盈。
經過訓練的人都知道，想要一致，重而穩的動作是比較容易，這八人生的威武雄壯，體格健碩，那輕盈的動作卻彷彿大象過境，卻不會踩死一隻螞蟻，他們齊齊地放下軟轎的溫柔，更像是抱著新生兒的新人父親。
兩頂雕花軟轎，一頂轎頂盤四爪祥龍，轎簷挑四盞無風琉璃燈；一頂轎頂伏金翅玉鳳，轎簷挑四串玉風鈴，風鈴上各串一顆碩大的明珠。
這兩頂華麗的軟轎一出現，唐青錢的額頭上就不禁冒出了冷汗。
但他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
吹簫侍女分作兩排，立在轎子兩側，為首兩身材高挑裊繞的霓裳女掀開轎簾，伸出芊芊玉手，教中就出來兩人。
這兩人俱是垂垂老者，鶴髮蒼顏，一是黃袍老頭，佝僂著腰，剛走兩步就顫顫巍巍，靠在一旁的兩位霓裳美女身上，那兩美女只好雙手並舉，將老頭輕輕一舉，託於雙臂，登上朱雀臺。
那後面下轎的是一位粉衣老媼，也是佝僂著腰，但拄著一柄龍頭玉杖，慢慢地踱步上臺階。她的裙襬甚長，讓人覺得她年輕的時候必定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女，只是現在年紀實在太大，身材也矮了幾分，那件她年前時飄逸多姿的長裙也就拖曳在地了。兩名霓裳侍女就跟在她的身後，輕輕地託舉著裙襬。但她依舊是一步一踉蹌，幾乎要被裙襬絆倒。但奇怪的是，她雖然上臺階走的很艱難，但卻並不比那兩美女託著的老頭慢，你還在為她的朗朗蹌蹌提心吊膽，她卻早已先一步走上臺了。
“老頭子你倒是會享福。”那老媼看著那老者坐在年輕美女的手臂上，依偎在暖香盈盈的肩頭，迷離的似乎要睡著了，不禁開口諷刺。
那老頭子睜目瞪眼，道：“我會享受你現在才知道？倒是老太婆你怎地脾氣還那麼倔，站都站不住了，還要自己爬高臺，小心摔不死你。”
兩人一到臺上，西嶺雪就面含春風，迎了上去，盈盈一拜：“兩位老祖宗，怎地來了？”
老太婆伸出手，摸著西嶺雪的臉蛋，西嶺雪就彎腰靠著她。老太婆慈愛一笑：“當然是來看我們的雪兒的啦。”
這時，唐青錢、玉修蛇等人也是立即上前對兩老人作揖：“兩位長老大駕，溟教光輝再盛。”
兩人卻是理也不理，那老頭子轉目掃視眾人一眼，目光停在了東風璟玠身上，目露驚訝之色，對老太婆道：“老太婆，快看！這孩子簡直長得跟陛下年輕時一模一樣。”
老太瞥了他一眼，道：“老頭子就是大驚小怪，都說是隔代的像，長得像陛下有啥奇怪。”說完又歪著腦袋嘀咕了一句：“還真的，跟殿下卻是一點都不像呢。難怪這群王八羔子認不出。”
東風璟玠也是微微一笑，向兩位彎腰鞠躬，道：“兩位老祖宗好，恕在下拜見來遲。”
老頭子點了點頭，向他招了招手，道：“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
東風璟玠就闊步走了過去，從懷中再次掏出那塊鵬符，老頭子接了過去，卻是一轉手就交給了老太婆，“你拿著。”
老太婆也是從懷中掏出一塊符，兩符一併，外形大小是一模一樣，只是這塊玳瑁符上的圖案卻是一隻相貌奇異的魚。
老太婆將兩符一柄又推給了老頭子：“你幹嘛不拿著。”
老頭子道：“我要看重孫子，沒空拿。”
老太婆一生氣，將兩符往地上一摔，道：“好，你沒空，我也沒空。”
那兩符就這麼摔在地上，蹦彈了一下，一塊掉在了唐青錢腳下，一塊掉在了李乘風腳下。
老頭子一看，蹙著眉毛，罵道：“你個潑婦。我當初娶你真是瞎了眼，我咒你比我晚死十八年。”
一邊罵著，一邊指著唐青錢和李乘風：“你們還不趕快撿起來。”
唐青錢和李乘風俱是尷尬一笑，剛要去撿起來，有人一個箭步，就搶先把兩符撿了起來，笑嘻嘻地道：“怎勞煩二位彎腰，這種事情，我們晚輩來就行了。”
說完又將二符送到老頭面前。
老頭看著他，忖道，這小子果然滑頭，可比葉見軒要機靈多了。
當即道：“一寒，一年不見，你的武功又漸進多了，看來超過唐青錢就在這一兩天了。”
秋一寒顯得很高興，他問：“老祖宗，是說我明天就能勝過唐護法了嗎？”
老頭子點了點頭。“我老頭子說的，準沒錯。”
秋一寒道：“看來唐護法也要像兩位一樣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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