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舉起手準備抽自己耳光的時候,方浮若正站在不遠處。
於是她放下手,站了起來,又笑嘻嘻地走了過去。
“浮若,你餓不餓?”
她竟然似乎忘了兩人前一刻還在爭吵。
而方浮若也似乎是忘了。
他微微點了點頭,拉著她的手在大街上走著。
街上雖然空無一人,卻並不顯得凌亂,所有的店家都好好地鎖著門。
除了落葉,連一片髒亂的紙屑都沒有。
此時已經快正午了,正午的陽光就照在這樣一條大街上。
照在默默走著的牽著手的兩個人的身上。
神珞忽然抬起頭問他:“你記不記得我們跑出天闕,經過的那片彼岸花田?”
方浮若走在前面,也不回頭,直接回答了一個字:“嗯。”
神珞又說:“我現在的感覺,就像那時一樣。”
說完她又開始自言自語道:“奇怪的很,明明這裡和那裡一點都不一樣。明天那時是晚上,現在是大白天。”
方浮若又是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
他表示贊同,但沒有更多了。
但神珞還是不死心,她追著問:“你知道為什麼嗎?”
方浮若總算不“嗯”了,他反問:“為什麼?”
神珞回答:“因為你拉著我的手。”
她還沒說完,自己就先臉紅了。方浮若不得不停下腳步,轉過頭來看著她。
“別看。”她立刻鬆開他的手,捂著臉道。
但方浮若還是在盯著她看,她從指縫中看見他深沉的眼神,於是放下手,嬌聲道:“你為什麼要一直盯著我看?”
方浮若良久才嘆息一聲道:“我真是搞不懂你的心思。”
他並不是真的忘記了早上的爭吵,他並不是介意神珞的責怪,也不是不理解她的行為,只是相處越久,越能發現她和海雲天的不同。
她太過反覆無常,但偏偏他還覺得很可愛,認為這恰恰是她真性情。
他只能在心裡苦笑,或許自己也變得不正常了。
神珞雙頰又飛起一抹紅暈,她突然緊張地問:“那你知不知道西嶺雪的心思?”
她扭扭捏捏地說完,又不安地盯著他看。
方浮若剛想回答,神珞又突然一揚手道:“你別說,你回答這麼慢,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方浮若一愣,徑自走過神珞,又向前走去。
走到一個店鋪的門口,一腳就踹開了關著的門,大步走了進去。
神珞剛一顆心懸著呢,被他這突然的動作弄懵了,竟然忘記了懊惱。
“你在做什麼?”她也連忙走過去,這人怎地突然發瘋了。
走到門口一看招牌,這不是近水樓嘛!
只是白石掌櫃早不在店裡了,神雁經常坐著喝茶的視窗也閉著窗戶。
神珞跟著走了進去,發現方浮若直接走進了後院。
一到後院,他就四下查看了一番,神珞當他要做什麼,誰知他卻一眨眼走進了廚房。
方浮若從地窖中找出一些煙燻的乾肉,割開捆綁的麻繩,就開始切肉。
他切的很快,卻很仔細,每一塊肉都切的很勻稱。
切好肉,他又從後院裡拿了一堆柴火,劈好柴,生好火,洗好肉,就開始在鍋裡翻炒。
在火還沒旺起的時候,他同時開啟米缸,舀了一勺米。
神珞已經知道他要做什麼了,於是一把搶過米道:“我雖然不會做菜,但淘米還是會的。”
飯做好了,菜也端了上來。
神珞嚐了一口,她看著方浮若俊逸的臉龐,一種無可名狀的自豪激盪著她的襟懷。
她想用一萬種語言去讚美,卻又不知道如何說出口。
她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眼前的這個人了。
雖然他又自私又冷漠,有的時候你根本無從瞭解他真正的想法,但神珞還是覺得他像夜空的一般迷人。
“我又發現了一顆星星。”神珞咬著筷子說道。
“什麼星星?”他問。
“你夜空裡的星星,在我心裡一閃一閃的星星。”她咬著下唇說著含糊其辭的話。
只有這些被修飾過的愛意,她才能毫不保留地表達。
但即使這樣,她也依舊覺得兩頰燙的厲害。
方浮若看著她。
為什麼女人總是能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心思?
他心裡高興的很,也得意的很。但他絕不會像東風璟玠一樣表現出來。
他只會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滿不在乎的樣子就是他得意的樣子。
他嗯了一聲,道:“我的手藝的確不錯。”
神珞卻不臉紅了,她的世界裡有一個調皮的舵手,這個小舵手開始將她的心情之船開向陰晴不定的大海。
她有些意興闌珊,盯著自己的碗,快速地拔完幾口,又大聲道:“你一定會受報應的。”
方浮若點了點頭。
神珞問:“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他又搖了搖頭。
神珞道:“因為你比東風璟玠還愛裝。”
這下子方浮若也不高興了,他說:“你為什麼總要拿我跟他比。”
神珞突然愣住了,她有些後悔。
她的確不該拿兩人相比的。但女孩子豈不是總愛比較的。
她在心裡何嘗沒有想過,方浮若有沒有拿她和西嶺雪相比呢。
她一咬下唇,試探性地問:“你不喜歡我拿你跟他比?”
她明知道答案,這個試探也不過是她找來打碎尷尬的一根擀麵杖而已。
可惜這根擀麵杖並非真真的擀麵杖,只是一根小牙籤。
這跟小牙齒甚至連那隻名為尷尬的野獸牙齒縫間的韭菜都剔不掉。
方浮若沉著臉道:“你說呢?”
顯然,韭菜還塞在兩人的尷尬裡。
神珞突然想罵娘,自己明明給他找臺階下了,為什麼他還不下?
她一拍桌子,道:“好,以後我再也不拿你跟他比了,我也不跟你提他了,誰提他誰就在地上爬十圈。”
誰知,方浮若卻說:“不好。”
神珞盯著他,問:“為什麼不好。“
方浮若道:“因為我不想在地上爬十圈。”
神珞問:“你不喜歡我提他,你自己卻可以?”
女人總是喜歡誇張,你對她好一點,她會加倍的還給你,你對她不好一點,她更是會放大十倍。
方浮若道:“我沒有不許你提他,只是不希望你那他和我比較,你為什麼一定要扯遠呢?”
神珞回答:“要做就要做得徹底。”
方浮若道:“你不是要做的側地,你只是想要說給我看,想讓我覺得自己說錯了罷了。”
神珞冷哼一下:“你以為你很懂人心?”
方浮若回答道:“是。”
神珞道:“我看你不僅不懂人心,還很自以為是。”
方浮若也不否認,他淡淡地說:“或許。”
神珞盯著他,就像是盯著一隻奇怪的蟲子,良久她突然道:“我現在不擔心了。”
方浮若問她:“不擔心什麼?”
神珞回答:“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此刻,神珞心裡想的是,像方浮若這麼討厭的男人,西嶺雪絕對不會喜歡他的,即使喜歡他,也不會一直喜歡下去的。
但是她卻忘了,為什麼她自己偏偏卻還是喜歡的不得了呢?
她決定對付方浮若,並不一定要什麼都說出來。方浮若實在是個狡猾的人,但他的這種狡猾,神珞覺得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
他看起來很自負,但骨子裡卻有著野火燒不盡的自卑。
在沒有深刻了解這種自卑之前,她決定放棄和他對峙。
和東風璟玠鬥嘴,你至少能逞一時之快,但和方浮若鬥嘴,你就像是對著一堵牆怎麼蹦躂都沒戲的跳蚤。
所以她聰明地忘記了剛才的話題,她問:“你剛剛是不是想璟玠的事?”
方浮若點了點頭:“我們接下去會和他碰面。”
神珞問:“在哪?我們現在就去。”
方浮若道:“在和他碰面前,我們得先去一個地方。”
神珞問:“什麼地方?”
方浮若回答:“秣陵。”
秣陵離天門並不遠,神珞和方浮若下午出發,騎馬的話大概傍晚就能到。
此時的秣陵燈火已上,方浮若在一座深宅的門前停馬。一個老者挑著燈籠站在門前。
老者躬身行禮道:“主人等候二位多時了。”
方浮若一點頭,老者就帶兩人走了進去。
穿過正堂的大廳,老者領著兩人走過彎彎曲曲的小徑,來到一座深幽的小院。
在小院門口,老者一伸手道:“兩位請。”
顯然,老人的帶路到此為止了。方浮若一腳邁了進去,神珞也跟著進去,剛一進去覺得異樣,回頭一看,領路的老者已經悄然不見了。
“你有沒有覺得這裡很古怪?”神珞問。
方浮若沒有回答,只聽嘎吱一聲,一個身穿灰袍老者從堂內走出。
聽到黃瘦菊的名字的人都會以為他是個仙風道骨的瘦子。
但眼前的人卻看起來一點都不瘦。神珞一看到他就笑道:“你一定不是黃瘦菊。”
老者問:“姑娘以為我是黃瘦菊?”
神珞道:“我聽說秣陵的豪門數十家,但園子最精細的還是西風居士的家,本以為這裡就是了。”
說完還嘆息了一聲。
老者朗聲笑道:“我也聽說神老闆的燕樂園,有一座數十米的太湖石,嶙峋詭譎,皺、漏、瘦、透,無一不絕,是當初南越皇宮中遺失的珍品,不知是否屬實?”
神珞嘆息道:“我現在總算知道了,看人不能看外表。”
灰袍老者問:“姑娘何出此言?”
神珞道:“不是西風居士怎麼能一眼看出我是誰,還能這麼肆無忌憚地說出我們家這麼秘密?但是——”她話音一轉,不禁撅嘴道:“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像黃瘦菊呢?”
灰袍老者問:“黃瘦菊應該是什麼樣?”
神珞道:“黃瘦菊至少不會再接待客人的時候手中還拿著一支沒啃完的雞腿,而且還讓客人站在門外。”
黃瘦菊聽完哈哈大笑,道:“二位快請,在下等候多時,等不及就先吃了。”
大廳裡四周都掛著厚重的簾子,中央放著一張八仙桌,桌上擺著慢慢的一桌酒菜。明亮亮的燈火照在那一桌秀色可餐的食物上,神珞就更覺得餓了。
她當然是毫不客氣地坐下就吃。
方浮若也是一聲不吭就開始吃。
彷彿要拼誰更能吃似得,三個人竟然誰都沒有說完。
神珞把手一攤,倒在椅子上道:“我本來覺得我已經三個月沒吃東西了。但現在卻覺得接下去三個月都可以不用再吃了。”
她忽然看著方浮若道:“原來你是這麼能吃的?”
方浮若沒有回答,還是悶頭在吃。黃瘦菊淡淡地笑道:“姑娘一定剛認識方兄。”
神珞轉著眼睛想了想道:“算是。”
黃瘦菊道:“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比現在還能吃。”
神珞忽然好奇地問:“怎麼能吃了?”
黃瘦菊道:“你知不知道葉邊農?”
神珞瞪大眼睛問:“那個已經死了的葉邊農?”
黃瘦菊道:“除了他還有第二個葉邊農嗎?”
神珞問:“他怎麼了?”
黃瘦菊道:“當年我們三個人一起拼酒,葉兄本來豪飲,但誰知卻輸給了方兄,葉兄不服氣,說,喝酒不算什麼,誰能吃下百禧樓的百禧十全宴才算本事。”
同福樓的百禧十全宴,是當年給北凕皇宮掌勺的廚師長百禧生創立的。
百禧生創立百禧十全宴的時候已經是百禧翁了。百禧翁回顧自己的一生,總結一生有一百個值得慶賀的事,而把這一百個值得慶賀的事都命名做成一道菜。十全是十種果品糕點。
百禧翁生前曾放下遺言,只要誰能一口氣吃完他的百禧十全宴,誰就是百禧樓下一任當家人。
百禧樓在各地都有連鎖分號。神珞自然也聽說過這個事情。
只是各地每年挑戰的人多不可數,去從未聽說有人成功過。
當然挑戰也不是白挑戰的,每一個挑戰的人都必須先交齊一千兩銀子才可以,想要無本買賣,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的。
所以,越多的人為了百禧樓千萬的資產而來,百禧樓也就越發的生意興隆。
有人將它列為了當代十大最值錢的商號之一。
神珞看著方浮若,眼前這個傢伙也曾經去挑戰過?
神珞指著方浮若奇異道:“他也去了?”
黃瘦菊道:“自然是去了。”
神珞道:“結果呢?”
黃瘦菊突然臉上露出一絲飄渺的微笑,那是隻有年過五旬的人回憶少壯時光才會有的幸福和生氣。
他說:“我和葉兄自然是吃到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但他——”
黃瘦菊看了一眼方浮若,笑道:“他就像現在一樣,頭也不抬,從午時吃到申時,足足吃了兩個時辰。”
神珞一顆心都懸了起來,她急切地問:“他是不是吃完了?”
黃瘦菊道:“你猜。”
神珞看著他笑眯眯的眼神,自然猜到方浮若是吃完了。
但方浮若若是吃完了,這百禧樓是不是就要歸他了呢。
那他現在是不是就是百禧樓的幕後老闆了呢?
神珞好奇地盯著方浮若,但方浮若還是頭也不抬。
神珞終於嘆了一口氣道:“我到現在才知道,我其實對你一點都不瞭解。”
黃瘦菊也就這麼看著他吃。
大廳明晃晃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始終保持著一種愉快的笑意,這份笑意彷彿也抹平了那些歲月的痕跡。
他是不是在想當年的那些事?
但當年又是多久之前呢?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
當年一起喝酒的葉邊農已經不在了。
但眼前的方浮若卻還依舊是那個年輕、倨傲、自負的方浮若。
他心裡在想的是什麼?
他會不會感到寂寞,會不會嫉妒?
方浮若彷彿是吃完了,他慢慢地擦了擦嘴巴,抬起頭,對黃瘦菊說了一句話。
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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