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遭遇過生活苦厄的人,要麼是沒心沒肺的傻子,要麼是尚不知冷暖的稚子。
有人要說了,那些喊著金湯匙出生的人,一世衣食無缺,難道也會經歷苦痛?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子非魚,又安之魚之累。
葉見軒一陣狂奔,身邊的細草似乎也惹惱了他,他就像是暴虐的君王,對著那弱小的民眾發洩他的憤怒。長鋏揮舞,細草羸花帶著薄土,俱被捲到那狂風中。
但他終究不是暴君,大地何罪,細草何罪,羸花何罪?
他突然倒在山坡上,想著自己這麼狂躁,又是怎樣一副可笑面龐?
忽而一陣狂笑,從那傾斜的山坡滾下去,青白的衣衫沾染塵土,整齊的髮髻夾著衰草,泥淚的臉龐,緊閉的雙眸,只任天地旋轉,伴著一世煩惱,俱俱打散在混沌之中!
嘭的一聲,他只覺得自己的肋骨快要斷了,他撞上了大石,又彈了出去,但依舊緊閉著雙眼,不敢看那皓皓藍天一眼,只任由身軀像一團泥球,向山下滾去。
流銀見到他這幅模樣,既是好笑,又是好氣。
她抬起一腳,就將那泥球踢去一邊。
這悶聲的疼痛顯然不是撞上了大石頭,葉見軒停住了。仰面躺著,陽光透過他閉著的眼簾,直直地照進了瞳孔深處。
他的眉頭跳動著,耳朵被人揪住了。
“你這是在做什麼?”流銀問。
葉見軒緊閉著嘴巴,不說話。
流銀放下他的耳朵,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下,緩緩道:“你一定小時候太聽話了,沒玩夠,現在才玩的像個泥人一樣。”
葉見軒忽地睜大眼睛,悽然笑道:“你說我是在玩嗎?”
流銀道:“你不是在玩,難道是在做正經事?”
葉見軒伸袖捂住了眼睛,卻是無法反駁。
流銀嘆息一聲:“我知道你心裡一定很難過,但你要知道,作為一個大人,像小孩子般發洩,只會讓人發笑罷了。”
葉見軒哽咽道:“你是不是早已知道?”
流銀道:“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
葉見軒放下袖子,大聲道:“你知道的話,至少可以告訴我,至少別當我傻子!”
流銀忽地又踹了他一腳,怒道:“你這是什麼話,別忘了你是溟教的尊者,而我則是影子的人,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葉見軒一愣,是了,她跟自己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告訴我!
一念至此,又忍不住心酸起來。
這人怎地這麼幼稚!流銀看著他那痛苦的臉龐,知道他又在暗自傷神,不禁氣的渾身發顫!
於是一咬牙,揪著躺在地上的他起來,“你給我坐好了!我現在就告訴你為什麼!”
葉見軒靠著一旁的石頭上坐著,任由她擺佈。
見他一副有氣無力,要死不活的樣子,想到他也剛剛大病初癒,也不忍再惡言惡語。遂嘆息一聲,又柔聲道:“你莫要沮喪,你只要仔細想一想,就會明白師姐是絕不可能殺你父親的。”
這一句話,簡直比瓊漿玉液更能解他心頭的**。
他一愣,是了!是了!
蹇流沙那欲語還休的眼神,自己原初不是並不相信嗎,為什麼又偏偏信了旁人的話,去懷疑自己的母親。
他感激地看著流銀,抓著她的胳膊道:“姑姑可是知道些什麼?”
流銀看著他抓住自己的手,用力地拍開,道:“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只是比你要聰明些罷了!”
說完停頓了下,又道:“我也未必真比你聰明,只是比你要理智,比你更相信師姐罷了。還有——”
葉見軒問:“還有什麼?”
流銀站起來,又想踹上一腳:“我早說過,別叫我姑姑!”
葉見軒一抹臉上的灰塵,愣愣道:“那我該叫你什麼?”
流銀皺眉:“你愛叫啥叫啥!”
說完就轉身走了,葉見軒連忙追了上去,喚道:“水姑娘,最近一直得你照顧,在下還未感謝——”
流銀突然站定,轉身道:“你別叫我水姑娘,珞珞她們叫我小銀——”
葉見軒會意,立即改口道:“小銀。”
流銀噗哧一笑:“你也不必感謝我,小時候你不是也挺關照我嗎?而且我還得賠你兩顆牙齒呢!”
葉見軒不禁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兩顆門牙。
那年,他九歲,門牙磕掉了,卻是已經換過的牙齒,自然不會再長出,剛到溟教之際,可不知被西嶺雪和秋一寒取笑了多久。
後來若不是他父親請了天下無雙的高人為他補了牙,他葉見軒別說長成俊美無雙的公子,說話不漏風就不錯了。
想到這裡,葉見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見他神色有異,流銀問道:“你又怎麼了?”
葉見軒道:“我想起父親曾對我說過的一件事。”
流銀問:“什麼事?”
葉見軒道:“他說,如果我遇到了什麼解決不了的事情,就可以去找一個人商量。”
流銀問:“這個人是不是幫你補牙的人?”
葉見軒點了點。
那麼,葉邊農說的這個人是誰呢?
......
黃瘦菊見到葉見軒的時候,忍不住嘆息一聲道:“你還是你爹爹的兒子嗎?”
他這一身風塵僕僕,與自命倜儻,總是一塵不染的葉邊農可是一點不像。
葉見軒道:“我的確沒有爹爹那麼厲害。”
黃瘦菊道:“你沒他自命不凡倒是真的,不過自命不凡的人往往都沒好下場,所以這一點你還是比他要高明的。”
葉邊農雖然並非嚴父,也並不常常陪伴他身邊,但是他卻知道,父親一直以他為傲。
他曾經是討厭父親,但他的心底深處又何嘗沒有嫉妒、尊敬過他呢。
葉見軒道:“家父曾告訴我,說有事可以來找居士來商量。”
他道明來意,黃瘦菊點了點頭。他說:“你終於想起來找我,也不枉我給你補過牙。”
說到牙齒,葉見軒又忍不住臉紅了。
這件事是他的大忌,流銀說的時候,或許她是肇事者,他還不覺得異樣,但他人一提,他就像是受了大大的侮辱。
但又沒辦法,誰讓這是事實呢。
何況,眼前這位又是他的恩人。
黃瘦菊像是沒有注意到年輕人臉上的一紅一白,兀自走近一旁的書桌,拿來兩封信箋,遞給葉見軒。
“這是什麼?”葉見軒問。
“請柬。”黃瘦菊答道。
“給誰?”葉見軒又問。
黃瘦菊道:“我聽說你大病了一場,你可知最近天下間發生了什麼大事?”
“天火?”他試著問。
黃瘦菊點了點頭,道:“所以對於現在的天下而言,你當知道,你的恩怨並不值一提。這天下還有更值得你去做的事情。”
葉見軒本就是善良而至情至性的人,他從流銀那聽說後,半天都沒有說話。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太過渺小,自己的能量太微不足道,自己的苦痛更是不值一提。
“你去找他吧,我聽說他正在調查天火之事,他能幫到你,不,”流銀說著,又道:“或許是你能幫到他。”
葉見軒本打算請流銀一併來的。她卻說她還另有她事。
卻不知是何事?
現在黃瘦菊說天下間還有值得他去做的事情,只聽得他熱血沸騰。
他立即跪拜道:“居士有所吩咐,晚輩當效犬馬之勞。”
黃瘦菊扶著他站起:“見軒,你可知我和你父親的關係?”
葉見軒搖頭不知。
黃瘦菊道:“世人只當我們是世交,卻不知我們實在是一起共謀大業的結拜兄弟。”
葉見軒眼睛一亮,自己那玩世不恭的父親,竟然也暗地裡謀劃大事?
黃瘦菊又道:“他一直未告訴你,一則是因為我們多年來都是暗中行事,二則他見你心性單純,不適合介入。”
葉見軒並不是傻子,父親暗地裡做的事情,顯然與溟教無關,於是立即截口道:“父親與伯父做的事情,我溟教的身份,恐怕不便多知。”
黃瘦菊微微一笑:“你果真是個明事的孩子,只不過現在天下有難,匹夫有責,哪裡還分什麼教派之別。”
葉見軒如醍醐灌頂,頓時道:“小侄果然還是狹隘了,伯父教訓的是。”
黃瘦菊道:“你明白這點,就將這兩份信箋,送到咸陽和瀛洲去吧!”
葉見軒失聲道:“莫非是給那李乘風和叔勝己的?”
黃瘦菊點了點頭。
葉見軒愣了半晌,忽然覺得手中的信箋意義重大,只是黃瘦菊何以讓他去辦呢?
一個人的成功,或許與個人的才華和能力相關。
但一個人的成就大小,卻是由他的格局所決定的。
襟懷的寬廣,決定著人生的境界。
當李乘風聽聞是溟教的葉見軒來訪,也不禁愣了一愣,在他的印象中,這是個單純的有些孩子氣,聽話的有些偏執,正直的幾乎單板的年輕人。
這樣的年輕人雖然不錯,但未免無趣。
當他聽說葉見軒是一個人來的時候,他就更驚訝了。
他實在想不出這樣的人會拜訪他溟教的對手。他實在不是個圓滑的人,他的到來一定不是溟教派來的。
因為溟教若是要派使者來,也一定是一個油嘴滑舌、虛以委蛇、陳府極深的人。
所以李乘風想了想,對這個年輕人設了個難題。
他讓門人這樣對葉見軒說道:“盟主並不在府內,而是在百里外的長亭,你若是不及,就在這裡等他,若是著急,也可去哪裡找他。”
葉見軒一聽,立即道:“主人不在,我自然是去迎接的好。”
他剛離開天下一等藩盟府,到了城外,沿著小道趕赴長亭,半路上,就遇到一個坐在樹下哭泣的長髯老者。
那老人看上去已是耄耋之年,卻是哭的鼻涕橫流,十分傷心。
葉見軒雖然趕著去見李乘風,見到如此情景還是忍不住上前詢問老者何以獨自一人,在此哭泣。
老者一見葉見軒,立即揮手道:“這是我的家事,你這外人問我做甚?”
葉見軒好意,但這老者卻是不領情,他只好悻悻離去。
此時,那老人又是一聲嚎啕大哭,比之前更是傷心了。
他搖頭不忍,想著老人家這麼傷心,自己又何必計較。於是又退回去問道:“老丈,有什麼傷心的,可否告訴在下?”
那老頭抬頭瞥了他一眼,道:“你這小子,一而再多管閒事,是不是貪圖我什麼好處?”
葉見軒恁是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了,當即拂袖而去,不想再管那老者。
誰知那老者卻在身後叫道:“站住。”
葉見軒當做沒聽見,依舊是邁步向前,那老者又連喊數聲道:“站住,老人家叫你站住,你有沒有點尊老之心?”
葉見軒站定了,他忍不住想反問:剛不是您老說我多管閒事的嗎。
但他還是忍住了,又走到老者面前,道:“老丈,何以又叫住在下?”
那老頭吹鬍子瞪眼道:“不是你說要幫忙的嗎,怎地說話不算話?”
這老頭反倒責難他,葉見軒心裡也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老頭見他神色為難,又道:“你這小子,想幫人的心難道是假的?”
葉見軒道:“老丈的事我不定能幫上忙,但老丈不妨說來聽聽。”
老者這才擦淚道:“我有兩兒子,整天為這家產吵鬧不休。我七十一歲了,活不過幾日了,想到死後兩兄弟還要為這事鬩牆,又怎能瞑目!”
說完又是哭了一陣。
葉見軒一聽,這事還真是解決不了,但老者卻彷彿救命稻草般拉著他的袖子,道:“你說,可咋辦,可咋辦?”
葉見軒只好說:“老丈將這財產均分如何?”
老頭瞪眼道:“要是這麼分就不鬧,我早這麼做了!”
葉見軒道:“為什麼均分還是要鬧呢?”
老頭道:“我那大兒子是庶出,小兒子卻是嫡出,大兒子自認是兄長,吵著要多分,小兒子自認是嫡出,也是吵著自己才是繼承人。你說我可咋辦?”
葉見軒抓耳饒腮,半晌,突然道:“老丈,你不如將全部財產捐給窮人,這樣誰都沒有,豈不是不爭吵了?”
那老者聽葉見軒這麼一說,一愣,突然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子不當是自己的錢,隨手就給我捐去了,可知我老頭也是辛苦攢下的家當,豈能輕易給人?”
葉見軒道:“錢財本是身外物,既然老丈顧慮由這財產而生,又何妨不捨得呢?”
老者翻了個白眼,道:“我若捨得,又怎會在這哭!”
你所想的,別人未必認同,你可以輕易拋棄的,別人未必能輕易拋棄。
這樣的難題,若是流銀在,流銀會怎麼幫這老丈出謀劃策呢?
葉見軒不禁這樣想著。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葉見軒了。
突然一道靈感出現在他的腦海,他即刻對老丈道:“老丈,我有個法子,不知您老人家聽不聽得?”
老者瞪眼道:“你這盡出餿主意的小子,能有啥好法子,也罷,你先說來聽聽。”
葉見軒俊臉一笑,神秘道:“你將那財產假裝捐出一部分,再將剩下的分成兩份,分給他二人。”
老者怒道:“你這跟先前有啥區別!”
葉見軒道:“老丈別急。聽我再往下說。”
原來,他建議將這餘下兩份分別給兩個兒子,再將那假裝捐出的也分作兩份,分別給兩人,並對他們每人都悄悄說一句:“你是兄長/嫡子,分的比你兄弟要多的,但他畢竟是嫡子/兄長,所以你還是悄悄收了,不可告訴他,免得他說我偏心。”
這樣的話,兩兄弟都會覺得自己多得了,自然不會鬧騰。
老者聽他這麼一說,這才和顏悅色,撐著柺杖站起來,拍著他的肩道:“小夥子,這才像個像樣的建議。”
很多人幫人的時候,雖然也是誠心實意,卻是從自己的觀念出發,這樣的幫人,有的時候不僅行不通,更可能適得其反。
在葉見軒趕到長亭之前,早有人快馬將此事告訴了李乘風。
李乘風走出長亭,迎上一里,接了他的請柬。
第二天,又隨葉見軒一道,拜訪了叔勝己。有李乘風相隨,見叔勝己自然也容易的多。
又過來半個月,就在臨近秣陵的天門,一場秘密的會面正悄然進行。
會面的人除了李乘風和叔勝己,更有神雁、西嶺嫣、叔定人等人。
這些人能坐到一起,是不是已經代表了天下間大多數的主流勢力的融合?他們所協議的,又將是怎樣的決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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