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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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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心法不止一種,云為衫聽了神色有異。

宮子羽看著面前有些茫然的臉,解釋道:“單單我們宮門自創的內功心法就有三種,再加上祖輩浴血江湖多年,收穫的頂級心法也很多,甚至有一些武林大派早年間失傳的心法秘術,宮門內部也有收錄,只是我們不被允許修煉而已……”

云為衫問:“那公子修煉的是哪種?”

“融雪心經。”說著,宮子羽的眼神低了下去。

“從未聽過這門心法……”

宮子羽黯然:“這是宮門獨創心法,就算在宮門裡,練的人也很少……”

他十歲的時候就開始練習這門心法。

那年他根基不穩,怯怯地在大雪皚皚的庭院裡蹲著馬步,身上只穿著單薄的春衫。

等到他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爹爹……太冷了,我快要凍死了。”

父親站在一旁,告訴他:“不想挨凍就按照口訣運功……”

明明是可以抵禦寒冷的心法,但他還是很迷茫:“口訣我早就記住了,可……可還是不會……我冷……”

“這麼嬌氣,不配做我宮鴻羽的兒子。你看看哥哥是怎麼練功的。”

父親的責罵聲入耳,他側頭,不遠處,哥哥穿著單薄的衣服在庭院裡練刀,他悟性高,進步神速,絲毫不懼寒冷。很快宮子羽的鼻頭眼睛都凍紅了,眼淚冒出了淚水。

可父親還是很嚴厲:“不準哭,繼續練。”

他便顫抖著,嘗試運功練習:“寒……寒氣雲霄入,收發當自如……合和匯丹田,雪落心不減,雙落風門穴,氣脈三分懸……”

宮子羽一邊回憶,一邊將心法喃喃出來:“……雙落風門穴,氣脈三分懸……”

聽他說完,云為衫表情驚喜:“那太好了!說明這個心法就可破寒冰蓮池!”

“不好……”宮子羽卻沉著臉,苦惱道,“我的內功連冬日寒風都抵擋不住,更別提潛到寒冰池底了……”

他底子不好,根基也不足,想到這裡,宮子羽渾身都有些難受。云為衫看著他失落的表情,收起了心底的雀躍。

宮子羽坦言:“母親去世後,父親對我就變得嚴苛、冷酷,明知道我畏寒,卻總強迫我在冰天雪地裡練功。所以,對於融雪心經的修行,我一直都很牴觸……後來就半途荒廢了……”

云為衫聽罷,看在眼裡,沒有多言,只是無聲地拿起薑茶。

“薑茶有些冷了,我去幫你熱一熱。”

宮子羽拉住她,接過已經冷掉的薑茶,一飲而盡:“這一點冷,我還是不怕的。”

云為衫本應該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或者繼續詢問關於心法的事,而這一刻她讀懂了他眼睛裡的落寞,一開口就變成了安慰:“公子是不是認為老執刃對你太過無情了……”

宮子羽一聲輕輕的嘆息,算是預設。

他們父子關係不好,宮門人盡皆知,這卻是宮子羽第一次跟她提及原因。

云為衫頓了頓,問他:“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我父親遭遇海難嗎?”

“當然記得。”宮子羽回憶起什麼,嘴角重新帶笑,“當時還誤會你了,以為你要用河燈,傳什麼訊息出去呢。”

云為衫躲開宮子羽直視的目光:“父親去世後,母親獨力撐起了整個家,從那個時候開始,曾經對我寵愛有加的母親也變得嚴苛起來……”

宮子羽的表情微微一動,他也是母親過世以後,一向溫厚的父親就開始變得嚴厲。這麼多年來,他始終不明白原因,以為是他長大了,越來越頑劣,功底越來越不足,父親才開始對他嫌棄。又或者是因為母親,父親心裡不為人知的惆悵難以宣洩。

他認真聽著云為衫每一個字句,彷彿她的故事裡也藏著自己的影子。

“是不是跟你的處境很像?年少時候的我,可以跟著義母拙梅學劍、練武、騎馬……颯爽得像個男兒……而之後,母親就開始逼迫我學習女德,每日鑽研女紅繡功、琴棋書畫……”

雲之羽呢喃著,她嘴裡的過往都是假的,是為了安慰宮子羽編造的謊言,然而眉間的動容印得很深,那些真正的記憶,隨著她的話,開始不受控制地湧現。

是她在無鋒沒日沒夜訓練的日子。

她們從無辜天真的孩子到被迫爭奪纏鬥,在寒風冷雨灌入的甕井裡廝殺。

寒鴉肆站在一邊看著她和另一個女孩在泥漿裡扭打,她們赤手空拳,近身肉搏,拳拳到肉,苦不堪言。

云為衫強忍著翻湧的思緒,絮絮叨叨地道:“母親說,拙梅劍法超群卻悽苦一生,學武不能自保,但嫁戶好人家可以庇佑全族……我母親每日對我灌輸,女人活著,沒辦法只靠自己……後來,我就漸漸放棄了,接受了自己就是母親攀龍附鳳的工具人。”

眼前,云為衫的面容變得麻木,如同回憶裡那樣。

她從一個稚童到成為無鋒的殺人工具,正是豆蔻年華。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放棄了掙扎,甚至不願再去看一眼初升的太陽,變得麻木不仁。

她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坐在石室冰冷的地上,無鋒的細劍跌落在旁,身上的傷口早就沒有知覺了,只有心臟還在機械的跳動。

直到雲雀跑來找她,兩個人坐在一起,雲雀悄悄從衣服裡捧出一手心漂亮嬌豔的花朵給她看,花朵帶著露水,芬芳而鮮活。

她們看著花朵,才終於覺得,黑暗之下、苦寒之處,原來也是有生機的。

那時她見雲雀在笑,被冷雨凍得僵硬的面頰也跟著笑了,彷彿訓練的苦楚暫時得以緩解。

宮子羽安安靜靜地聽著,云為衫的聲音細緩而輕柔,殊途同歸的故事讓他眸色灼灼。

云為衫下意識輕撫了一下胸口,彷彿那裡突然空了一塊,讓她帶著悲愴的神色:“但人生只有一次,就應該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一隻雲雀,就應該在空谷中啼叫,聽雨聲,聞花香,而不是在鐵籠裡承歡而歌。所以我對母親說,我只想為自己而活,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

為自己而活嗎?

云為衫這樣說,卻看不見自己的表情諷刺得可怕。

在無鋒時,她出過錯,也反抗過。寒鴉肆轉身掃腿,劍鞘狠狠打在她的膝蓋後窩處。

她立刻跪地,表情痛苦,嘴角帶著血。

寒鴉肆的劍貼在她臉上。

“你有什麼資格說不?”

她恨道:“既然我沒資格說不,那我苦練這些幹什麼?”

“你現在的苦練,就是為了有一天你可以對別人說不。”

隔著遙遠的過往,此刻她的眼裡早就沒了那時候的不甘和恨。

她表情的異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宮子羽沒有捕捉到,聽到她說想為自己而活,他只是嘆息:“所以你才一直想要從宮門逃走……”

云為衫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她繼續說道:“可是後來我明白,母親不過是擔心我們一家只剩女子,再沒有替我們撐起一方天地之人。母親怕我以後受人欺負……”

本不忍再掀開那些看似早就癒合的傷疤,但某些冰冷的話語、殘酷的真相還是狠狠紮在她心底,像一根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受到的細微木屑,一觸即痛。

寒鴉肆對她冷酷地說:“你的命是無鋒給的,一身本事也是無鋒給的,活著,就必須對無鋒有用,死,也必須對無鋒有用。”

那時她冷眼以對:“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但我至少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死。”

“你可以,但你不敢。”

“我有什麼不敢?”

“因為你還有云雀……只要這世間還有你所愛之人,你就不敢。如果想要沒有軟肋,就必須誰都不愛。”

沒有愛,就沒有弱點。

只有強大,才能活下去。

角宮裡,上官淺房間的窗戶合上了,不知何時,風已經停了。

冷汗終於乾透,薄薄的水衣貼著面板,有些黏膩和冷。

上官淺覺得體內的灼熱好了一些,怔忪著一看,手掌因為攥得太緊,掌心被指尖戳破了,冒出血珠。眼前的鮮紅與回憶重疊。

寒鴉柒幫她包紮一雙帶血的手掌。

不記得是第幾次勝利,她滿手鮮血,滿目紅光,她說:“這世間早就沒有我所愛之人了。所以,我沒有軟肋。”

寒鴉柒卻道:“你有。”

她疑惑不解地抬起頭,寒鴉柒用手擦掉她嘴角的血,抹在她的嘴唇上,像鮮紅的絳唇,冶豔得驚心動魄。

寒鴉柒說:“你愛你自己。”

風變得柔和,讓人也重歸平靜。

云為衫眼睛微紅,終於有了一絲希望,她說:“在母親眼裡,刀光劍影的紛爭江湖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太過艱難,而宮門就成了她眼裡最好的依靠。”

宮門,同樣是她最後的機會。

寒鴉肆曾經承諾她:“現在有一個任務,你只要完成,就可以離開無鋒,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云為衫扣了扣手指,如同一個竭力抓住什麼的動作,再也不肯放手。

她終於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蒼冷:“其實父母的關懷是春夜細雨,潤物無聲。嚴苛的母親看我日日苦悶,也會想方設法給我搞一些外面時興的小玩意兒,讓我開心,但她從來不說。”

她何嘗不知道,在她傷痕累累的同時,有人給予過她幫助。

心裡的傷口很難得到撫慰,但是身體的傷口容易癒合

在無鋒走廊裡,寒鴉肆交給雲雀一個藥罐。

她躺在訓練室的地上,身上的傷痕還滲著血,雙唇龜裂,是雲雀把她抬起來,用那個藥罐裡的藥塗抹她的傷口。

云為衫指節一痛,原來是攥得太緊了,她輕輕鬆開手指,表情也溫和下來,彷彿那些沉痛稍縱即逝,很快就消散在此刻的夜風之中。

她說完,看到宮子羽捧著半邊臉出神地望著自己,正色起來:“父母逼迫我們長大,並非他們本意,只是希望在他們離世之前,我們能夠學會更多的東西,能夠平安地立足於這個世間,在他們心裡,其實希望我們永遠做一個小孩……”

面前的人還是極其安靜,云為衫怔了怔:“我是不是又多嘴了?”

宮子羽心中的愁緒早就煙消雲散,他笑笑:“沒有……我喜歡聽你說你之前的日子,聽你講外面的世界……”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出去過?”

宮子羽的目光低低的,像是有些自卑:“嗯……”

“那以後有時間了我陪你去外面看看。”

“好。”他不假思索地答應,然而下一秒他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眼裡的光熄滅了,後背有些刺刺癢癢的微麻。

“但我背上……”

云為衫疑惑:“嗯?”

宮子羽躲閃著改口道:“但我背上了執刃這個重擔,可能沒那麼自由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云為衫想著宮子羽之前的話,突然回到正題上。

她正襟危坐起來:“我想到了!公子方才說老執刃總是讓你在冰天雪地裡修習融雪心經,我猜想,其實是為了讓你事半功倍!”

宮子羽一愣。

“我不敢妄自揣測老執刃的想法,但是我確實聽義母說過,至陽功法就要在至寒之地修行,而至陰之力則應當身處灼燒之所……”

“這我還第一次聽說……”

“嗯,我當時也不懂。義母和我解釋,說不會武功的常人在遭遇寒冷時就會忍不住跑跑跳跳,讓身體發熱流汗,抵抗嚴寒……而會內功之人則會不自覺地催動內力不停運轉,以抗擊寒意,日積月累,功力自然大增……”

宮子羽“嘶”了一聲,看著房間裡早已融化的冰桶:“你這麼一說,想要過寒冰蓮池這一關,我這泡冰水的主意還歪打正著了?”

云為衫若有所思道:“公子不日就要再次出發,想要靠這點冰水之寒激發出你的內力,恐怕不夠……”

宮子羽突發奇想:“那我今晚就去雪宮庭院的湖裡睡怎麼樣?”

云為衫:“……”

宮子羽訕訕地笑:“我就活躍一下氣氛……”

“冰水只是體外之寒,泡冰水是皮毛之功,況且短短數日根本無法讓內功突飛猛進……”

“體外之寒?那怎麼辦?把冰嚼碎了吃進肚子裡去嗎?”

宮子羽有些喪氣。

剛要開口,云為衫突然一陣腹痛,讓她臉色瞬間蒼白,半月之蠅那股灼燒之勁又來了,她額頭上很快就冒出了汗珠。

宮子羽看著大汗淋漓的云為衫,有些意外:“雲姑娘,你很熱嗎?我這屋子放了這麼多冰塊,不應該啊……”

云為衫搖頭:“沒事……”

勉強壓制著死誓在體內呼之欲出的熾烈,閉了閉眼睛,下一秒,云為衫意識到了什麼。

半月之蠅令她承受燒灼之苦,屬於至烈之毒……

等她重新抬起頭看向宮子羽時,目光有些激動。

“冰塊、積雪確實都是體外之寒,但如果是體內之毒呢?至烈之毒,人服下會如同身處煉獄之中,承受灼燒、痛苦,而至陰之毒則會令人感受到砭骨刺髓之寒。公子本就是難得一見的極寒體質,若配合至陰之毒,就等於把你的身體變成一個冰窖,坐臥行立,晝夜晨昏,時時刻刻都在執行功力以抵抗寒毒,短期內功力一定大增……”

她的分析很準確,然而宮子羽聽完後表情卻有些複雜。

“怎麼了……我說得哪裡不對嗎?”

“你說得都對,這種至寒之毒,宮門裡少說也能找出三五種來……但是……”

他猶豫得五官像是擰在一起,云為衫有些不解:“但是什麼?”

“但是我長期服用百草萃,毒藥對我無效……”

百草萃是宮門之藥,百毒不侵。

云為衫下意識脫口而出:“那就暫停服用,闖過第一關再繼續呢?”

然而她說完,空氣陷入久久的死寂,宮子羽眉間糾結,目光轉向別處。

云為衫起初不解,但很快她明白過來,立刻低頭:“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了……”

宮子羽坦言:“宮門剛剛——”

云為衫接過他的話說下去:“宮門剛剛發生變故,月長老遇刺,老執刃和前少主也是死於中毒,而我卻在這個時候讓你斷然停服百草萃……我太蠢了……”

見她兩眼垂下,宮子羽忙道:“別這麼說。”

轉念一想,就算他決定一試,也未必能輕而易舉地做到,他繼續說:“宮門所有毒藥、解藥都由宮遠徵統一管理、分配,領取、使用、消耗存餘都會被嚴格記錄,他斷然不會讓我無理由地領取一味至寒之毒……”

就算他說明緣由,事關他的試煉,宮遠徵巴不得他失敗,又怎麼會不諸多阻撓?

云為衫突然張了張口,但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選擇了閉口不言。

“你想說什麼,你說。”

她還是搖頭。

“我相信你,你有任何話,都可以和我說。”

云為衫這才遲疑著出口:“我義母拙梅,這幾年練功的時候急於求成,導致怒火攻心,她就常年配製一種大寒之毒用來控制她體內的虛火浮氣,說是以毒攻毒。”

話音剛落,宮子羽就急切問:“你會配製嗎?”

“羽公子……”云為衫輕輕抿唇。

“你只要告訴我你會不會配製就行。選擇相信你,是我自己的決定,你不用擔憂。”

她肯定地點點頭:“會。”

“那走,我們一起去醫館。”

云為衫起身,抓住他手腕:“你不能去,你去了,這至寒之毒就配不成了。”

“為何?”

“公子現在貴為執刃,走到哪裡都太過惹眼,何況公子正在試煉之期,宮門又是動盪之際……醫館是宮遠徵的權職所在,若公子現身,必然引起揣度和阻力……”

她的話不無道理,宮子羽為難起來。

云為衫從容道:“如果公子相信我,那我替公子去。”

“好。”

宮子羽沒有一絲猶豫,等云為衫正要出門,他又叫住她:“等一下。”

“怎麼了?”

宮子羽走上去,他信任云為衫,卻不能讓她涉險。

彎起眼角,他笑了一下:“我還沒交代完呢。你知道入夜之後宮門的警戒有多嚴嗎?你看不見的地方,暗哨暗崗星羅棋佈,樹影牆後的毒箭毒針可不長眼睛。”

說完,宮子羽起身走向書案,從一堆圖紙裡找出一張繪製精細的地圖:“這是從這裡到醫館的警戒路線和暗哨佈局圖,你儘量避開,不要引起麻煩。”他把圖紙捲起來,遞過去,“拿著,自己當心。”

云為衫看著手裡的宮門機密,這麼重要而清晰的地圖被輕易地交到她手裡,心跳突然變快,又重重地一沉。

懸月當空,云為衫疾步行走在夜間的宮門內。暗哨隱匿在各處,看似平靜,實則一觸即動。她按照地圖所示,走過廊橋,醫館已經出現在前方不遠處。

突然,一支銳利的鐵箭從看不見的地方突然射出,釘在她的腳前方半寸之處。

黑暗裡,看不見任何人影,但可以聽見人聲厲聲詢問:“何人夜行?!”

云為衫緩慢舉起手,亮出右手所持的綠玉。

“執刃新任綠玉侍衛云為衫,奉命前往醫館,取些安神的湯藥。”

黑暗裡的男聲低沉:“今夜宮門警戒,你取完東西速速返回。”

云為衫低眉斂目:“是。”

歷史久遠的木橋在寂夜裡隨著她的腳步吱嘎吱嘎地響,云為衫走進了醫館,來到了藥材庫。

藥材庫非常大,三進院子,周圍是頂天立地的藥櫃,藥材毒株分門別類,整理嚴謹。

云為衫看著櫃子上的藥名,一個一個找過去。

腦海中閃過一絲思緒,她想著寒鴉肆曾經告訴她的話。

在無鋒訓練室裡,寒鴉肆指著桌案上一排盛放在白紙裡的藥材——

“如果半月之蠅的灼燒之苦太過難熬……你可以用這幾味藥煎煮成茶……”

“在這個配方上,再加棕心的山梔、發芽的炙甘草和內有冬蟲的琥珀作為藥引,放上硃砂和硝石,用半熟之水煎煮,就可以得到一劑極寒之毒……”

此刻,云為衫手持一根蠟燭,在放草藥的暗格裡仔細翻找,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不斷取出藥材。

她低聲:“棕心的山梔,發芽的炙甘草,內有冬蟲的琥珀……”

醫館的另一邊,診療室裡,存放醫案的隔間露出微光。

此刻,一個侍衛正提著銅燈,站在宮遠徵身後幫他照明,宮遠徵在存放醫案的書架間穿梭尋找著,看上去那些架子上的陳列有些久遠了,揚起簌簌灰塵。

宮遠徵伸手拿下一本醫案,醫案封面寫的是“姑蘇楊氏”,只見封面底部的小角落畫著一株細小的蘭花。

那正是宮子羽生母蘭夫人的醫案。

宮遠徵面色一喜,翻開醫案,照著上面久遠的字跡,小聲唸了出來:“姑蘇楊……有暈症,所以導致早產……”

他翻到最後一頁,找到醫案的簽字大夫落款。

宮遠徵低聲自語,讀出那個大夫的名字:“荊芥。”

他拿著醫案的手捏了捏,笑了笑:“不愧是老執刃,確實能以假亂真……”

剛說完,他的表情很快就變了,仔細聞著空氣裡傳來的氣味。

“有人在煎藥?”

說完,他彈指,侍衛手裡的銅燈滅了,屋內只剩下清冷的月光。

宮遠徵示意侍衛留在原地,而他輕聲移步,戴上金絲手套,朝藥房走去。

煎藥的地方冒出熱煙,云為衫撿好了藥,又把鍋裡熬至只剩少許的藥水倒進一個瓷碗,瓷碗的碗口有個漏嘴,她拿起碗,往隨身帶來的瓷瓶裡倒。

就在這時,一把冰涼的刀刃突然從身後搭在她的脖子上。

云為衫絲毫沒有察覺那人影是何時形如鬼魅般到她身後的,不禁心裡驚駭。

“放下藥瓶。”宮遠徵冷冷地說,“不然,刀刃無眼。”

云為衫停手,脖子上的刀刃也隨之鬆開,她轉過身,刀刃還是橫在她己眼前。

看清楚來人,宮遠徵訝異一笑:“原來是云為衫姑娘,三更半夜,你在藥房裡鬼鬼祟祟的,所為何事?”

云為衫泰然自若道:“我奉執刃之命前來醫館,何來鬼祟之說?沿路侍衛全都知情,並且為我指路,如若不信,徵公子可以前去詢問。”

“他們知道你來醫館,但知道你來幹什麼嗎?”

“我來幫執刃大人配一些安神的湯藥。”

說著,她示意了一下旁邊倒了一半的藥汁,藥鍋裡還冒著未散的餘煙。

宮遠徵逼近她:“未經允許擅自闖入藥房者,徵宮可以斬於刀下。你可知道?”

云為衫反問:“執刃的允許,不算嗎?”

宮遠徵被噎住了,不甘心地收回了刀刃。

他走上前,拿起藥瓶,又靠近云為衫聞了聞:“衣服上有硃砂的痕跡,湯藥裡有硝石的氣味……”直接上手拿起煎鍋裡的藥渣,將殘餘藥材捏起來看了看,很快得到答案,“還有山梔……呵,雲姑娘,這幾樣東西,可不是什麼安神之物啊……你是在配毒。”

宮遠徵的目光如野獸般遊移:她竟然敢在宮門製毒?

云為衫掃一眼宮遠徵,從容對答:“宮門族人皆服用徵公子親自調配的百草萃,毒藥能有何用?除非你的百草萃有問題……”

宮遠徵臉色微怒:“伸出手來。”

云為衫淡然地伸出掌心。

腰間的壺口開啟,宮遠徵放上一隻黑色的蟲,說道:“在你手心的蠱蟲,誠實之人不會被它所傷,但若你說出謊言,它就會毫不留情地用毒牙扎進你的面板……告訴我,你弄這毒藥是要害誰?是我,還是我哥?……”說著又突然冷笑,“又或者說,是想毒死宮子羽?”

云為衫目色靜靜地看著宮遠徵:“都說徵公子是百年難遇的藥理天才,沒想到心智如此幼稚。這世間若真有蠱蟲,在賈管事和你對質那天,你早就拿出來自證清白了,又怎麼會淪落到被長老們關進地牢?”

宮遠徵一愣,云為衫已經把手上的蟲子輕輕丟到地上,絲毫沒有上當。

“你沒有上官淺漂亮,但好像比她聰明一些。”宮遠徵沒在意她把他的蟲子丟了,只是忽然想到了這件事

見云為衫不說話,宮遠徵的目光重新冰冷:“但對我來說,漂亮和聰明都沒有用。”

他把那瓶藥端起來,遞給云為衫:“喝一半。”

云為衫拒絕:“這是幫執刃大人準備的湯藥,我不能喝。”

“安神之物,你怕什麼?”

藥瓶直接推到了她嘴邊。

云為衫臉色微變:“我沒有資格喝執刃大人的湯藥。”

宮遠徵森然冷笑:“我這裡藥材很多,再幫你原樣煎煮一份送去羽宮就是。這醫館是我徵宮管轄,從這裡出去的東西萬一把羽公子喝壞了……可就說不清楚了……”

聽罷,云為衫只好接過藥瓶,張嘴喝掉小半,她輕輕擦掉嘴角的藥跡:“可以了嗎?”

見她毫無異樣,宮遠徵無聲無息地思索著。

他不再阻攔,只是靜默。於是云為衫把瓷瓶蓋好,轉身準備離開。

突然,云為衫感覺到身後傳來刀刃破風之聲,她立即閃身後退,險些避過這突如其來的攻擊。

“徵公子,你想幹什麼?我好歹也是執刃夫人!”

宮遠徵的刀刃散發寒光,他張狂地一笑:“執刃夫人?哈哈,我連執刃都不認,何況你這個夫人,你也配!”

來了他的醫館,就沒有輕易出去的道理,羽宮的人,他一個都不想放過。宮遠徵不由分說就要進攻。

云為衫急了:“不管我是誰,若真在你手上出事,你說得清嗎?!”

“有什麼說不清的?月黑風高,無燈無火,我在醫館之中發現一個盜竊毒藥之人,將其斬殺,其後才發現盜藥之人乃是羽宮的準新娘,我何罪之有?如果再在你屍首上搜出些許毒藥,那就更加沒人可以怪我先斬後奏。毒藥嘛,我身上多的是。”

宮遠徵揮刀突進,云為衫被逼到角落,就在宮遠徵下死手前一刻,突然聽見厲聲呵斥。

“放肆!”

刀刃相接,內力迸射,兩道人影迅速分開。

宮子羽快步走過來,身後還跟著金繁,宮遠徵不得不停手。宮子羽扯過面前的人,把云為衫護在身後,與宮遠徵四目相對。

宮子羽怒氣衝衝,盯著宮遠徵的目光像燃燒著烈火:“宮遠徵,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麼?”

宮遠徵不怒反笑:“宮子羽,你可知道她在做什麼!”

“我若不知,就不會趕來護她。”

“好,真好。你告訴我,堂堂執刃,派自己尚未成親的妻子半夜潛入醫館,暗中製作毒藥,是要給誰用?”

“我是執刃,不需要和你交代。”

宮子羽全然不顧宮遠徵的追問,拉著云為衫走出醫館。見宮遠徵還想往前阻攔,金繁早已搶先一步,擋住他的去路。

宮遠徵看著遠去的二人,不甘心卻無可奈何,只能狠狠地咬牙。

回羽宮的路上,宮子羽提著燈走在前面,但他的燈照向身後的云為衫。

云為衫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走在他的背後,有種安全感,人突然會輕鬆許多。

“羽公子。”她輕輕叫住他。

銅燈散發出的柔和暖光在夜色裡勾勒出他清晰的面容。

“公子剛才是一直在醫館外等我嗎?”

宮子羽點了點頭:“嗯,還是不太放心你一個人,所以就跟了過來。近日夜裡戒備森嚴,怕你遇到什麼麻煩……聽到裡面傳出了打鬥聲,我就帶著金繁衝進去了。”

幸好他跟來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云為衫心裡湧起一陣暖意:“多謝公子。”然後從衣兜裡拿出了藥瓶,“公子,藥已經配好了,只是劑量有些不夠,我明日再去配些……”

宮子羽奇怪:“是庫房藥材不足了嗎?”

“宮門藥房儲備,應有盡有,只是剛剛宮遠徵為了讓我自證這不是害人的毒藥,命我喝下了一半。”

宮子羽的眉心皺起,宮遠徵竟然逼她喝藥?這可是極寒之物,她怎麼承受得住?

他細細打量云為衫的臉,唇色明顯有些發白,像是為了不讓自己擔心,強忍著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宮子羽心裡刺微地疼,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咬掉塞子,說道:“伸手。”

云為衫聽話地伸過手掌,他倒出三粒藥丸在她手心。

“這是?”

“百草萃。”

云為衫非常意外:“這麼貴重的東西,公子,你給我——”

宮子羽打斷她:“江湖傳言,說一顆宮門秘藥百草萃價值黃金十兩,然而有價無市,從來沒人可以買到真正的百草萃。但對於我們而言,卻是從小就熟識的尋常之物。你現在服下,應該可以清除你剛剛替我承受的極寒之毒。雖然百草萃最好的藥效是每日服用,在中毒之前抵禦毒性侵襲,但是,中毒後如果能及時服下,也可以發揮大部分的效用。”

云為衫的表情有些異樣:“這毒雖然令人極寒、煎熬,但並不致命,難受一晚上也就過去了。這百草萃,公子還是自己留著吧。如此貴重的東西,不要浪費在我身上了。”

“用在你身上,任何東西都不浪費。”宮子羽說得認真,眸光漆漆地望著云為衫。

她自是聽得明白他話裡的真摯,不由得覺得面頰有些熱。

宮子羽輕咳一聲,略微拘謹起來,英俊的臉在夜色裡也看得出微微泛紅。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而且,按照我們的計劃,本來就需要停服幾日,與其浪費、丟掉,不如給你。哎呀,別再說了,快些服下吧。”

云為衫抬手將藥丸送到口中,卻趁著宮子羽轉過身繼續往前走時,將手中的藥丸停在嘴邊,她做出假意吞服的動作,實則將藥丸藏進了衣服裡。

沒走兩步的宮子羽突然回身,看著云為衫,他沒有說話,只是朝他伸出了手。

云為衫心裡一緊,以為他看到了自己藏藥的小動作,手在後背緊張地捏了起來。

“怎麼了?”她虛虛地問了一聲。

宮子羽柔聲說:“天色昏暗,我帶你走。”

云為衫怔了怔,感覺到心裡一陣軟綿綿的酸楚。

樹影橫斜,風聲在夜色裡低語。

錯綜複雜的重門深院裡,宮子羽牽著云為衫,一燈二人,在夜色中安靜前行。

光影暗淡處,他卻沒有看到身後的云為衫眼眶被風吹得發紅。

角宮,下人又換過一支燈燭,房內更亮了。

宮尚角仍在翻看名冊,宮遠徵陰沉著臉推門而進。

“怎麼了?”看他一臉鬱悶,宮尚角問。

宮遠徵怒氣未消,胸口起伏:“我在藥房撞到了云為衫,抓她製毒抓個現行,結果宮子羽衝我耍執刃的威風,生生把她帶走了。”

聽他這樣說,宮尚角的眼睛微微一亮,合上名冊,抬起頭:“云為衫?製毒?”

“沒錯,我看了她的藥渣,有山梔、炙甘草、冬蟲琥珀……煎煮時還配了硃砂和硝石,這分明就是要配極寒的至陰之毒啊。”

“煮成黑乎乎的一團藥渣了,你還看得分明原來的藥材?”

宮遠徵有些得意:“哥,別人當然分不清楚,對我來說,小菜一碟。”

“宮子羽知道云為衫在配製毒藥嗎?”宮尚角放下了手中的名冊。

“那個蠢貨,不知道也會說知道。哥,你是沒看到他護著云為衫那個樣子,呵——”想到宮子羽方才與自己兵刃相接的樣子,宮遠徵嘴角露出譏諷。

宮尚角心念直轉,不經意笑了一下:“云為衫是想要幫宮子羽過第一關的寒冰蓮池。”

“過寒冰蓮池?這又是什麼?”宮遠徵有些愣住。

“寒冰蓮池是三域試煉的第一關。”

宮遠徵沒想到這事兒跟試煉有關,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有些開心:“哥……按照宮門規定,你好像不應該透露給我吧……”

“你犯的宮門家規還少嗎?而且我也沒透露什麼啊。”宮尚角略帶縱容地挑他一眼,重新垂下眼睛。

“嘿嘿,哥,你對我真好。”宮遠徵看起來還是很雀躍,“哥,那寒冰蓮池是什麼來頭啊,聽起來有些神秘。”

宮尚角放下手裡的名冊:“這你就別打聽了。等到你成年弱冠之後,前往後山闖關試煉,到時便知。”

“簡單,我肯定不會像宮子羽那個廢物困在裡面三四天都出不來。”

宮尚角嘴角雖然含笑,但目光有些嚴厲:“我當初在裡面困了十二天。”

“嘿嘿……嘿嘿……”宮遠徵尷尬地低頭喝茶,“不過,哥,我又不想做執刃,你做就好了。所以,這後山試煉,不去也罷。”

“你必須去。如果想要日後不被人欺負,就得去。”

宮遠徵似懂非懂,但還是點了點頭:“嗯,聽哥的。”

想了想,宮遠徵總覺得可疑,覺得不吐不快:“對了,哥,云為衫配藥的藥方非常複雜,並非尋常人家能夠掌握,而且我剛剛和她交手了,她的功夫並不差,我感覺她不像是梨溪鎮的雲家小姐。”

一個大家閨秀,不僅習武,還懂配藥,怎麼想都很可疑。

宮尚角卻早有所料一般:“她當然不是雲家小姐。只是目前她的身份沒有任何破綻,加上宮子羽死命護她,沒有真憑實據,很難動她分毫。”他目光隱隱流動著不易察覺的森冷,“不過冬日裡霜露重,夜路走多了,自然會溼鞋。”

宮遠徵同樣露出了莫測的笑容。

宮子羽房間的桌面上擺著那個裝藥的瓷瓶,此刻已經空了,這藥起效很快,宮子羽盤腿坐在床上,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但還是瑟瑟發抖。他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但可以看到他的周身散發出執行內功的氣息,頭頂若有若無的白霧,像是寒氣,又像是熱氣。

一炷香之前,他和云為衫在回來的路上,兩人牽手而行。

宮子羽感受到手心裡的溫度,不由得說:“我的手是不是有些冷啊……我自幼怕寒,身體溫度一直比旁人低一些。倒是雲姑娘,雙手炙熱,讓我很是羨慕。”

云為衫笑:“這有什麼好羨慕的。”

“老人們都說,手心手心,手熱的人,心也熱。”

“羽公子面冷心熱,我能感覺到,和我正好相反,我反倒是有些羨慕羽公子。”

宮子羽玩笑道:“相反?那你是面熱心冷嗎?”

云為衫忽然抿起唇,看著腳下延伸而去的路面,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宮子羽見狀,把云為衫的手抓得更緊一些,他輕輕地說:“能焐熱的。”

無論她的心冷不冷、有多冷,都可以焐熱的。

宮子羽收回思緒,專心練功。

另一間燈光幽微的房間裡,云為衫還未睡下。

她攤開手掌,看著手心裡那三顆百草萃,耳邊同樣迴盪著宮子羽的聲音。

“能焐熱的。”

云為衫心裡一悸,合上手掌,把百草萃放在一個油紙裡包起來,連同宮子羽給她的那份地圖,一併放到衣櫃裡的衣服下面。

翌日,天矇矇亮,碎雲朵朵,扇狀鋪開,清晰,隱約是個好天氣。

宮子羽抖擻精神,開啟房門。金繁和宮紫商已在外守候許久。

金繁看見宮子羽臉上一改昨日的消沉,雙眼透著堅定,心裡一陣欣慰:“執刃看起來精神很好,感覺應該對寒冰蓮池很有信心了吧?”

宮紫商眉飛色舞:“那當然,雲姑娘昨晚在你房間待了大半夜,功不可沒啊。”

見她故意擠眉弄眼,宮子羽雙頰一燙:“我從你的眼神裡看出了齷齪。我和阿雲只是單純地談心,聊聊理想,說說人生。”

“我也沒說你們幹別的啊,嘖嘖嘖,看把你急得。”

宮子羽被堵得無語,轉身就走:“我去後山了。再見。金繁,我交給你的事兒,別忘了!”

他給金繁打了個眼色,金繁使勁點頭,兩人打著啞謎,讓宮紫商一頭霧水,不知道他交給金繁什麼任務,

安靜的庭院裡,落葉蕭蕭。

宮子羽去了後山,羽宮清冷了不少,光線照在空蕩蕩的院子裡。

突然,霧姬夫人的房間內傳來細微的響動,一扇窗戶從屋內被輕輕放下。

宮遠徵朝外打量了一眼,伸手放下了窗戶。他是偷偷進來的,無人察覺,他小心翼翼地回身掃視著屋內環境。。

恰好這時金繁路過霧姬夫人房間窗外。

屋內的宮遠徵看見窗紙上的人影,立刻蹲下,動作很輕,但還是發出了幾乎弱不可聞的衣服布料摩擦的聲響。

金繁聽覺敏銳,耳朵一動,在窗前停下來,本能引發了警覺。

他拉開窗戶,見屋內空無人影,他對屋子裡說話:“霧姬夫人?”屋內無人應答。

金繁又詢問了一聲:“霧姬夫人?”

還是沒有聲響。

於是金繁放下窗戶,朝門口走去。

他推開門,屋內靜謐得極不尋常,他的手輕輕地放在腰間的刀柄上,步履很輕,神色戒備。宮遠徵早已閃身,躲在金繁看不見的一個死角,他戴著蟬翼手套的手上拿著幾枚發著黑光的暗器。

查探了片刻,金繁的身子突然僵硬了一下,因為他從書案上的銅鏡裡看見了藏身在高櫃背後的宮遠徵,而宮遠徵手上的暗器正蓄勢待發。

金繁搖搖頭,若無其事地說:“看來霧姬夫人忘記關窗戶了。”

說完,他輕輕地走到窗戶前,把窗閂放下,然後自然地離開了。

半晌,宮遠徵移動到窗前,稍微挑開一道窗縫,從縫隙裡,看見金繁的背影已經走遠。

他眼角露出蔑視,輕輕笑了笑:“算你命大。”

接著,他從懷裡抽出一本冊子,只見冊子封面上同樣寫著“姑蘇楊氏”,同樣的,封面的角落也畫著一片花瓣,只是年代久遠,墨跡暈染開了,看不真切。

宮遠徵翻看了一下,冊子上面同樣記錄了一名孕婦從懷孕至生產期間的各項資訊。

“孕婦身體康健,足月生產……”

他暗暗念出上面的字,然後翻到最後一頁,看著大夫的簽名落款。

“荊芥……原來這才是蘭夫人真正的醫案……”

宮遠徵把醫案收好,暗自歡欣:“藏木於林,隱水於海,確實聰明。”

拿到了想要的東西,宮遠徵表情滿意,他拉開門出去,迎面卻聽見有人喊了一聲。

“徵公子!”

宮遠徵側過頭,看見持刀的金繁,這才明白他根本沒走,而是一直等在門外。

陽光穿出雲層,窗戶像是睜開了眼睛,瞬間一亮。云為衫伏在安上,精心繪製著宮門地圖。

她在宮門前山的一整塊地方後面圈出了另一大片地域,寫上“後山”二字。

忽然,她聽到外面庭院傳來打鬥聲。

宮遠徵和金繁過招,異常激烈。衣袂翻飛起舞,落葉四處翻飛,刀光閃閃,呼呼生風,每一招奔向對方要害。

宮遠徵的武功不俗,可令人意外的是,金繁卻更勝一籌。只見金繁的長刀密不透風,,竟然完全壓制住了宮遠徵。

倒是宮遠徵顯得有些狼狽:“區區一個綠玉侍衛,竟敢對徵宮宮主下殺手?你反了你!”

金繁持刀步步緊逼:“你擅闖羽宮,私自盜竊,我身為羽宮護衛,當然有資格拿你!”

不知道對方偷來羽宮有何目的,但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定然不是好事,金繁心裡警鈴大作。

宮遠徵冷笑:“就憑你?”

鋒芒畢現,刀刃相擊,金繁再次出招,快如閃電的交手中間,金繁突然一個旋身,轉到宮遠徵身後,用刀背擊倒他,那一下用了死力,宮遠徵吃痛倒地,懷裡醫案掉落出來。

金繁注意到掉落的東西,正要伸手去拿,卻被宮遠徵先行一步拿起,金繁只拽住了一角。

兩人一左一右扯著醫案,誰都不願鬆手,金繁一邊揮舞手中的刀一邊捏緊醫案。宮遠徵飛身離開,隨著“嘶啦”一聲,醫案被撕成了兩半。

失了力,宮遠徵和金繁迅速彈開,手中各有一半。

趁著金繁分神的瞬間,宮遠徵也知道繼續糾纏無益,便拿著那一半醫案跑了。

“金繁!”

金繁剛想去追,餘光瞥見跑過來的云為衫,只好停下了腳步。

云為衫的目光落到金繁手中的那張殘頁上:“發生什麼了?剛剛那是——”

金繁把手裡的半截醫案快速放進懷裡:“沒什麼,雲姑娘,請回房間,外面不安全。”說完,就腳步匆匆地轉身走了。

雪宮裡,天空飄著零星細雪,原本被雪覆蓋的地面露出幾個清晰的腳印。

雪公子和雪重子此刻正站在院落門口,迎接著從遠處走來的宮子羽。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等人走進了,雪公子的目光透著些欣然。

宮子羽頷首:“還要多謝雪公子網開一面,再給我機會。”

“同意讓你繼續試煉是長老院的決定,並非我們網開一面。”

雪重子背起手,有些老成地咳了一聲,打斷兩人的噓寒問暖:“別客套了,執刃已經耽誤數日,還請抓緊。”

比起雪公子露在臉上的喜悅,他表現得更顯淡然、漫不經心。

宮子羽剛朝前走了兩步,突然回頭,看著雪重子眨了眨眼,瞭然於心地說了一句:“其實你才是雪公子,對吧?”

雪重子忽然愣住了,只有雪公子在旁邊低頭憋著笑。

宮子羽沒有再多說什麼,像是拆穿了一個有趣的謎題,然後留下兩人,有些得意地走了。

回到寒冰蓮池,寒氣颳著耳邊而過,宮子羽在寒池邊蹲下來,目視著寒氣縈繞的池面,心情有些凝重。

他又想起了當年練功的時候一聲聲抗拒的聲音。

“爹爹,太冷了,我受不了了。”

“不是都教過你了嗎,不想挨凍就按照口訣運功。”

“可是,可是這麼冷,我記不住……”

“這麼嬌氣,你不配當我宮鴻羽的兒子!……宮子羽,你給我回來!你跑去哪兒?!”

宮子羽此刻有些懊悔,要是當年認真一點,堅強一點,聽父親的話好好練功,是不是現在情況就會完全不同?

寒冰蓮池表面的蓮葉和雪宮庭院湖泊裡的蓮葉重疊在一起。

宮子羽腦海裡的回憶漸漸清晰起來——

當年他誤入過雪宮,摔倒在湖邊,被凍得直打寒戰。他想走卻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沒有路,只有漫天大雪,他只好找了個避風的角落蜷縮起來,抱著雙腿哭:“這是哪裡啊……我想回家……娘,救我……娘,我好想你……”

哭聲越來越小,他也越來越冷,直到意識逐漸模糊起來,他忍不住開始背誦爹爹教他的口訣:“寒……寒氣雲霄入,收發當自如……合和匯丹田,雪落心不減,雙落風門穴,氣脈三分懸……”

突然有聲音傳來:“別哭了,省著點力氣,不然更冷。”

他抬起雙眼,淚眼矇矓中,就看見了那兩個少年,一個白衣,一個灰衣,而灰衣服的少年看起來年紀大一些。

白衣少年驚訝地說:“他會融雪心經啊?”

灰衣少年也看著他:“看來是羽宮的小孩……”

後來,他被他們帶進了溫暖的房間,那裡有爐灶有柴火,亮堂而溫馨。

他暖和不少,乖乖坐在桌子上,灰衣少年在灶臺旁忙碌著,白衣少年則坐在他旁邊,很快房間裡傳來陣陣米粥的香味。

他不知道這裡是哪裡,除了冷,感覺還像是在一個與世隔絕的仙境。

所以他奇怪地問:“你們一直都待在這裡嗎?”

白衣少年回答:“是啊。”

“這裡一直下雪嗎?你們不怕冷哦?”

“你會融雪心經,你還怕冷?”

見白衣少年這樣說,他便不說話了,轉開話題:“那你知道宮門外面的山谷裡有花市、有街市、有燈市嗎?”

是啊,這裡雖然白雪皚皚,美不勝收,但比起外面少了很多樂趣和鮮活。

白衣少年眼中亮起好奇:“這些是什麼,聽上去很有意思。”

他如數家珍:“這都不算什麼哦。我之前聽母親說,出了山谷,外面還有大海,有火山,有沙漠,有很多很多沒見過的東西!”

白衣少年露出嚮往的神情,還想要詢問更多,這時候灰衣少年端著兩碗粥走過來,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腦袋,他便低下了頭。

見兩人不再說話,那時的他還頗為義氣,一邊喝一邊說:“我爹爹是執刃,我哥哥是少主,都好厲害的!等我長大了,我帶你們去看海,看花燈,看沙漠裡的大駱駝……”

灰衣少年的心智比他成熟許多,聽著他稚氣的話,認真地看著他:“宮門在這江湖裡經歷風風雨雨,偏居一隅,一代又一代,守護的究竟是什麼、堅持的又是什麼,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了。”

宮子羽從記憶中回過神,但閉著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

角宮,沒合緊的門縫裡發出一陣悶哼。

宮遠徵背上青一塊紫一塊,他躺在床上,宮尚角在給他塗跌打藥。他緊緊握著床邊的柱子,藥酒擦過瘀青處,他疼得咬緊牙關,引得青筋暴起。

金繁那幾招都是死手,讓他幾乎內傷,宮遠徵咬著牙:“區區綠玉侍怎麼會如此厲害?”宮遠徵一方面是疑惑,一方面怕哥哥笑話,“按他的實力,至少也是個黃玉侍!”

“我回頭查一下金繁。”宮尚角塗好藥,把宮遠徵的衣服拉好。

宮遠徵目光裡有些愧疚:“哥,醫案我只拿到一半,要怎麼指證宮子羽——”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宮尚角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目光凝重地轉向門口。

門堪堪掩著,宮遠徵閉上嘴巴,看向地面的縫隙,那裡露出一個虛虛的影子,兩人臉上均閃過一絲異常。

房門被迅猛推開,宮尚角閃到門外。

門外庭院保持著一如既往的靜謐,日光大亮,空無一人。因此,房間門口那一聲碗盞碎裂的聲音就顯得格外分明。

人影虛晃,宮尚角再度閃身,貼近了站在門口的上官淺,一把扣住她手腕。托盤和瓷碗摔落,裡面的湯汁灑了一地

“宮二先生,你把我拽疼了。”

宮尚角的眼神既冰冷又危險,手依舊沒有鬆開。

方才他與宮遠徵說到醫案的事,門口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竟是上官淺。

“你偷聽了多久?”說完,他看到上官淺手上握著一個瓷瓶,“這是什麼?”

上官淺的眉頭扭曲,她忍著手裡的疼回答:“藥油。”

宮尚角眼睛一眯:“你果然在偷聽。”

上官淺委屈地彎下唇角:“方才徵公子來的時候,我看到他身上帶傷,就想著拿瓶藥油過來,卻不想在門口無意中聽到了一些……”

宮遠徵走過來,滿臉不悅:“哼,無意?”

她沒有繼續解釋久久站在門口的原因,只是話鋒一改,突然說:“角公子,我有辦法把東西拿回來……”

宮尚角幽幽地問:“你聽到了多少?”

他的面色依然冷峻,但手已經鬆開了。

門猛地一下開啟,外面一個人都沒有。

宮紫商探出腦袋,小心翼翼地觀察一番屋外,發現沒有什麼奇怪之處,才重新把門關上。

她擔心有人偷襲,顯得格外緊張,然後憂心忡忡地回到金繁身邊坐下,拿起半截醫案。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第一時間來和我分享,我很感動。”

金繁指了指房間裡面掛上的一把鐵鎖:“但你也用不著在房門裡面上鎖。我一會兒還要出去的——”

宮紫商用手指比畫比畫:“我和你,今晚,鎖了。”

金繁瞳孔震動,猛地站起來,但身上的傷勢立刻讓他皺眉,忍痛發出一陣悶哼。

宮紫商一把將他按回凳子:“你渾身是傷,還要折騰!快點,把衣服脫了……”

“什麼?”

“我幫你塗藥……”宮紫商裝得坦坦蕩蕩。

金繁捂住胸口:“我受的是內傷。”

宮紫商眼前一亮:“是嗎?那就讓我由內而外——”

金繁站起來,打斷她:“我要走了!”

宮紫商立即正襟危坐,訕訕地把桌子上大大小小的藥瓶子推到一邊,拿起放大鏡,對著那半截醫案裝模作樣地研究起來。

“這紙張看上去倒是有些年月了。”說完,她隨手翻開醫案,唸了起來,“怪不得你要來找我,大夫寫的字都很潦草,還好我學富五車,胸藏文墨虛若谷……”

說完,宮紫商還挺了挺胸。

金繁立刻把眼挪開,有些無語,但又重新坐回位置上。

宮紫商逐字逐句念起來:“……脾肝同調,以疏肝為主,孕晚期少食滋補,以清淡為宜……這是誰的醫案啊?姑蘇,姑蘇……哎呀,旁邊的字被撕掉了。”

“能讓宮遠徵這麼上心的,還有誰?”金繁眼神閃過一絲凝重。

宮紫商恍然大悟的表情:“我?”

金繁極力控制自己,但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是執刃!”

宮紫商把醫案拍在桌子上,正色道:“我有一個大膽的猜想……”她看了金繁一眼,有些慎重地說,“這不會是宮子羽孃親的醫案吧?!”

金繁思索著,點點頭:“我也有此懷疑,他母親的確是姑蘇楊氏……”

宮紫商歪著腦袋想了想:“但不對呀,蘭夫人明明因病早產,宮門人盡皆知,這上面卻寫的是足月產子,這東西是他們捏造的吧?你從哪兒搞來這醫案的啊?”

金繁:“是宮遠徵從霧姬夫人房裡偷出來的。”

宮紫商的臉色倏忽變白了:“他竟然敢偷……”。

金繁喃喃道:“執刃大人進入後山試煉之前就發現了宮尚角和宮遠徵幾次暗中接觸霧姬夫人,因此吩咐我暗中監視。他們平日從不與羽宮的人來往,其中必有蹊蹺。”

原來這就是宮子羽交給他的任務。平日裡大大咧咧的宮子羽竟然也能心細如髮。

但霧姬夫人明明是向著羽宮和宮子羽的,又怎麼會與他們牽連在一起?

金繁暗忖著,一旁的宮紫商拍案而起:“他們必然是想要拿執刃大人的身世來做文章……太下作了……我們必須把另一半醫案拿回來。”

迴廊深處,越靠近霧姬夫人的房間,越能清晰地聞到一室蘭香。

此刻,霧姬夫人正站在房間的書架前,看著那塊有些蒙塵的角落,似在觀察什麼。

突然有人敲門,這個時間鮮少有訪客。

來人竟然是云為衫,她站在門口,喊了一聲:“霧姬夫人。”

“請進。”

霧姬夫人回過頭,看向走進來的云為衫,有些驚訝。

“云為衫姑娘,你找我有事?”

云為衫轉身關上門,霧姬夫人還站在書架前,架子上有一個位置空了一塊。

然後云為衫輕聲詢問:“我想問一問,夫人是不是丟了什麼東西?”

霧姬夫人面容怔住,下一秒,她猛地出手,身形很快,瞬息之間,她的手指已經掐住了云為衫的脈門。

兩人之間距離很近,幾乎看不見她是怎麼出手的,任憑云為衫反應再快,也難以躲閃。她緊緊扯住云為衫的手臂,眼中射出精光:“你怎麼知道我丟了東西?!”

云為衫手下一痛,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霧姬夫人厲聲問,捏著云為衫命脈的手又重了幾分:“是不是你偷了?說!”

云為衫忍著痛苦,從嘴裡輕輕說出兩個字:“無名……”

無名?霧姬夫人驀然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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