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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2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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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臨指尖挪一下, 金花顫一下。

後來福臨看不下去她這麼怵,說:“皇后怎麼打寒戰?”一邊悠悠然撒了手,修長的手指捏起盞, 呷一口,極清的綠茶, 淡淡的茉莉花香。

“這個倒香。”

“新摘的茉莉花,不過燻了幾日, 就那日……”金花眯著眼睛回想, “下雨又聽小戲兒的那日摘的,到今兒才幾日,就這麼香。”金花一緊張就話多,各種細節往外蹦, 好像多說幾句話就能把兩人隔開似的。

福臨前襟上一個暗點兒, 金花說:“萬歲爺, 這是個水印子嚒?”

福臨低頭一看, 胸上偏右一個指尖大的點兒,不像個水印子,倒像個油點子,小醬瓜的湯汁,正散著花椒味道和微微的腥臊,他聞到這味道擰緊了眉頭。

“讓呼和伺候您更衣?”金花希望現在、馬上這屋子裡來個不相干的人,把他跟她照亮, 把昏黃混沌的氣氛攪開。

福臨丹鳳眼灼灼地看了眼金花,意味深長笑一下:“不是皇后伺候,朕不換了, 反正, 反正一會兒就歇了。”金花秘製小醬瓜送粥鹹香, 如今聞著卻有些刺鼻,福臨想了想,“皇后幫朕擦擦吧。”起身挪到金花身畔,盤腿坐好。

金花拿張絲帕,沾了水,抹兩下。借不上力,她伸出另一隻手覆在福臨胸上,把衣料摁緊了:“冒犯了。”正摸在發達的胸肌上,金花忍不住心中盪漾,呵,胸肌,摁衣料的手指蜷了蜷,“一手不能掌握”。

“撲通撲通”,手下的心跳如鼓,胸肌隨著一呼一吸起伏:這樣的油點子,她還可以擦一百個。

愛騎馬,善射箭,五歲就能在圍獵時有所斬獲,這個英偉的人,她忍不住抬眼看他。誰料他扭著頭,鐵青著臉,就算這樣,也埋沒不了那張俊臉。身高八尺,膀闊三停,肩上一個突,撐著衣裳,金花微微紅著臉,小手又摸上他的肩峰。唉,可惜,只能摸一下,好男人都是別人的。金花垂下頭去。

福臨強忍著,等金花低下頭,才滾了滾喉結。

金花又擦了兩下,不防備,福臨滾燙的掌心覆住她的手,長吐一口氣:“罷了,就這麼著吧。再倒盞茶吃。”金花自己臉上突突的,不敢抬頭,抬頭,她就能看見福臨現在正是個大紅臉。

另一處,吳良輔和吳不服、吳祿幹爺仨在坤寧宮外的御道上聚頭。吳不服上次去養心殿報皇后向御膳茶房要東西,順治帝說以後不用報了,他正撓頭:“乾爹,皇后娘娘的什麼事體是該報的?什麼是不用回的?兒子倒糊塗了。”

吳良輔心裡也沒數。吳良輔伺候過前朝皇帝,如今改朝換代,伺候這位爺十幾年了。從小皇帝起兒就跟著他,吃喝拉撒,除了太后,數他最上心,如今反而看不清了。

老早就板上釘釘,吳良輔認為這位爺最是無情。

宮裡的美人兒跟四時的花兒似的,月月不斷,季季不重樣,上頭又有個事事敢斷的太后,從“教人事”的楊庶妃開始,色|色的姑娘往萬歲爺寢宮裡送,他從來來者不拒,卻不留戀。加上多爾袞弄權,他越發在前朝潦草,只在後宮用功。那幾年,吳良輔時不時擔心,生怕主子年少猖狂,虧空太過,毀了身子。幸而,沒幾年,多爾袞倒了,主子也乘勢轉了性兒,專注於政事,夜裡不是看書就是寫字,反而要太后威壓著他入後宮。

如今回想起來,這位肯定是個城府深的。

那幾年在後宮亂來,十有八九是為了糊弄多爾袞,不如此,怎麼能讓多爾袞放鬆警惕,日漸狂放?後來皇帝親政,跟太后商議做了個套兒,輕易就取了多爾袞,又不費一兵一卒,收了他旗下的兵勇。

萬歲爺最厭惡博爾濟吉特家的姑娘,跟前皇后鬧得不可開交,對謹貴人也很冷淡,但是礙於太后的面子,敬而遠之。

原以為換一位皇后,也不過是換個鬧騰的人兒,所以大婚夜萬歲爺宿在景仁宮,吳良輔一點兒不意外,早把東西收拾了隨身帶著,說走,抬腳就去景仁宮。

可是,這一路冷眼旁觀,萬歲爺明顯不討厭現在的皇后,一日不見就遭不住,皇后受傷不理事,他尋著由頭來看她,昨兒是硬要來接福全,今兒竟索性直接要來。

只是若說皇帝對皇后有情?又有若干可疑,那幾次皇帝跟皇后在養心殿……時辰什麼都不對,這幾次明顯有機會萬歲爺又不同皇后親熱,回去自己孤零零宿在養心殿。

還有些細枝末節的,譬如每回皇后從養心殿走了,萬歲爺都壞脾氣,吃不準是因為皇后不在眼前還是皇后剛剛在眼前卻觸了他的黴頭。

唉。皇帝十八歲,說大,還不到二十;說小,福全都快一歲了,牛鈕若是還活著都高過車輪了。

大約就是聖心難測……

之前賜吳不服坤寧宮伺候,吳良輔覺得是為了看著點兒皇后,別行差踏錯,壞了宮裡的規矩;後來又覺得是怕皇后吃虧,若是皇后在萬歲爺看不見的地方吃了虧,吳不服腿腳利索,馬上去養心殿報,萬歲爺基本都能去護,就跟之前怕皇后為難佟妃,讓吳祿和吳不服在坤寧宮等著聽訊息似的;皇后傷了腳,萬歲爺聽了也不管,可第二日急急忙忙去慈寧宮等她,又管託進抱出;昨兒,萬歲爺看了皇后寫的字兒,一邊說吳不服不用事事去報,一邊自己卻上了心,折騰了半宿筆墨……

這倆人,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忽近忽遠,讓人疑惑。不過也是吳良輔知道的多,若是再遠一層的人,大約覺得皇帝跟皇后皇后平平淡淡。

實際上,關係就跟芯裡燃的炭似的,吹口氣兒就能燒得通紅,只是眼前不知道這口氣兒由誰吹。

吳良輔沉吟半天,說:“我估摸著,娘娘受傷了得報,娘娘吃虧了得報,別的,你自己掂量吧。”

吳祿說:“那萬歲爺跟娘娘是好啊?還是不好?一回非要娘娘換衣裳,一回我伺候衣裳慢點兒就呲兒我,說我躲懶。回回不一樣。”

吳良輔點著吳祿的腦袋,小聲說:“榆木疙瘩,你管他好不好的,你的眼力見兒呢?乾爹白教你了,哪有那麼多好啊不好的,萬歲爺以前跟惠妃好不好?跟寧妃呢?如今呢?什麼叫見風使舵?!你管他好不好,你把主子伺候高興了才是正經。”吳良輔越說越覺得恨鐵不成鋼,跺著腳說,“我還指著你們以後給我養老呢,一個個的,快氣死我吧。”

一邊說一邊又惦著坤寧宮裡,今兒萬歲爺宿在何處?他提前也不給個示下,弄得這不上不下的,他們預備還是不預備,到時候免不了又一團手忙腳亂。他一邊往寢殿張望,一邊說:“你們倆小子看著點兒,今夜乾爹就讓你們瞧瞧什麼是眼力見兒。”

轉頭對吳祿說:“今夜萬歲爺指定宿在坤寧宮,你快些回去把萬歲爺的東西預備下拿過來。”

吳祿說:“您怎麼又知道?”

吳良輔說:“我體會著,萬歲爺今夜是離不了皇后娘娘了。而且皇上都多久沒翻牌子了,上次翻牌子,金磴還捱打呢,如今金磴傷結痂,人都下地了,還不入後宮?天時地利人和,萬歲爺今夜一準宿在坤寧宮。”說完氣定神閒,拍拍袖子。又對吳祿壓著嗓子尖聲喊:“快去預備吧,還愣著做什麼,這都幾更天了?”

又指揮吳不服:“進廊下候著,看吹不吹燈。”

結果帝后二人就是點燈說話。福臨擦完了油點子也不挪窩兒,順勢跟金花坐一處,在榻上摸到一冊金花看著解悶的話本子,乾脆躺著就著光看閒書。金花招呼小宮女給她把大胖橘抱來,她挺直了腰板靠在榻扶手上,大胖橘就團在身邊。

“皇后這貓兒怎麼這麼胖。”福臨說。

“要生小貓貓了呢。”金花答。平日大胖橘也沒這麼粘人,這幾日應是臨近產期,反而願意在人身邊待著,金花更加不敢亂摸,只伸出兩根柔荑般的手指,撓撓大胖橘的頭頂:"Good girl." 大胖橘就眯縫眯縫眼兒,一副慵懶相。

“皇后原來不止喜歡嬪妃產子,連貓兒生小貓兒都喜歡。”福臨咕噥一句。

“可不是。表舅舅還是得加把勁兒,表外甥女兒那兒還有那麼多嫁妝呢。”金花湊到福臨耳邊說了一句,說完又“嘶”一聲兒,一俯一仰正牽著腳。福臨聽了要發作,看她春半桃花似的臉上疼得直冒汗,倒捨不得了,只伸手在她翹鼻頭上颳了一下:“調皮。”

兩人正看書的看書,擼貓的擼貓,外頭吳良輔高聲叫了一句:“啟奏萬歲爺,內奏事處送了個‘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福臨一聽,愣怔了。一般城破兵敗的大事才是“六百里加急”,這是多大的事用“八百里加急”。正想著,吳良輔已經捧著內奏事處的黃匣子進來,福臨開啟看了一句,臉色陰沉下來。

金花見福臨如此,忍不住往摺子上瞄了一眼,大約是桂林城破,孔有德殉國之類的。

“孔有德在桂林……。”福臨說不下去,把軍報收到黃匣子裡,一臉嚴肅問吳良輔,“幾更天了?”

吳良輔知他是問太后歇了沒,回了一句:“算早。”

福臨從榻上起身,說:“走,去慈寧宮。”一陣風似地颳走了,外頭廊下的小太監煞時去了一半,熱鬧了大半宿的坤寧宮靜下來。

福臨走了,金花鬆一口氣,卸了全身的力,在剛才福臨歪著的地方,綿綿躺平。胖大橘就在身邊,金花闔著眼睛伸出兩根手指揉揉它的腦袋頂,大胖橘在手下“呼嚕呼嚕”兩聲。

人鬆了,小腦瓜沒閒著,孔有德?不認識。搜尋了阿拉坦琪琪格的記憶,一無所獲。不過,滿清入關後,南方不平靖,海上還有鄭成功,全國農民起義跟開花似的……好像是有那麼幾個漢將,福臨挺看重,封了王,又拜了大將軍。孔有德就是其中一位吧?平心而論,福臨不算草包皇帝,入關的第一任君主,沒點膽識魄力,哪有天下傳給康熙帝?可惜就可惜在戀愛腦,兼英年早逝……

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闖進來,金花半夢半醒,福臨一張俊臉在眼前晃,丹鳳眼,高鼻樑,唇線清晰的兩片唇……

“表舅舅……”金花夢話似的喚了一句,天大地大,睡覺最大,不想強打精神。

“朕前腳走,皇后都睡迷糊了。”一邊說著,一邊彎腰打橫把金花抱起來,回身兒送進寢殿裡間,輕輕放在床上,撫了撫她蓬鬆的頭髮,“好好養著,朕得閒兒來看你。”福臨把金花安頓了,戀戀不捨在她耳邊說。他惦著這宮裡除了他沒人能抱金花,於是又折返回來。

金花迷迷糊糊,這把好聲線,把她耳朵聽酥了,她摸了摸微紅的耳朵,可惜好形害了好意,金花全沒顧上接收他的情意,翻了個身兒,睡沉了。

慈寧宮。

“皇額娘,孔有德全家歿了。”順治帝見到太后只說了這一句,太后的神情凝重起來。孔有德原是明將,歸清後封恭順王,又封定南王,帶著一家老小和孔家軍攻至廣西,剛打下桂林。如今孔有德歿了,平復不久的西南又動盪起來。

福臨親政後,太后於細節上不便多查問,對孔有德攜家眷在南方征戰的細節所知不多,如今福臨找她商量,她才矜持地細詢孔有德一家的詳情。

“軍報上說,李定國大敗孔家軍,孔有德只有一個女兒於城破前潛出來了,才十六歲。孔有德手刃妻妾,然後自戕……”福臨說著心中翻湧,鼻頭酸酸的。

太后聽了,心裡痛得說不出話來,她隨先帝征戰半生,依然看不慣生離死別,她原是至情至性的一個人。孔有德一家,委實慘烈。略一掂量:“予收孔有德的女兒做義女,以後就養在宮中,以示我朝厚恤忠烈。至於孔有德怎麼追封,全憑皇帝定奪。”太后恐皇帝忌諱,所以前朝大事福臨做主,自己只擺布後宮。

二十八日,一道懿旨從北向南而去,折差星夜兼程,接定南王孔有德的遺孤孔四貞格格入宮。

前朝和慈寧宮都因孔有德在桂林的慘局一片愁雲慘霧,坤寧宮倒如世外桃源般,歡聲笑語。

午後,福臨冒著炎夏往坤寧宮去,還沒到門口,先聽到一聲聲小女兒的“咯咯咯”的笑聲。他也被這笑聲感染,彎起嘴角。

下了輿,在門口立了片刻,想起來,是太后命簡純親王濟度福晉,也就是金花的姐姐哈斯琪琪格執侍。太后念著皇后之前想收養簡純親王的小女兒,加恩福晉攜女入宮。上午福晉母女在慈寧宮陪著太后說話,下午太后恩准她們去坤寧宮跟正在養傷的皇后團聚。

眼下坤寧宮是個姐妹局。哈斯琪琪格是親姐姐,金花是親妹妹,還有哈斯琪琪格的小女兒,名喚南定。金花一見,想起昨夜的軍報,說:“萬歲爺想來最喜歡南定,南定南定,南方平定。”

哈斯琪琪格見了禮,跟金花用蒙語說:“偏你會編,嫁給皇上就是不一樣,現在竟事事扯到國事上。”

金花拉著姐姐的手說:“姐姐你淨笑話我。後宮不得預政。”她讀了阿拉坦琪琪格的回憶,姐姐哈斯琪琪格跟她同父同母,兩人從小要好。金花一見她就覺得莫名親近,聊了沒幾句先卸下心防,當她是至親的人。可不是?金花在這一世除了阿拉坦琪琪格的血親,再沒其他親人。

福臨來時,南定剛跟金花熟悉了,金花摟著她坐在榻上嘻嘻哈哈,笑做一團。

順治帝一進殿,這笑聲熄了,簡純親王福晉忙領著女兒跪拜。簡純親王福晉哈斯琪琪格身懷六甲,順治帝忙示意小宮女扶住:“致個意罷。”

“萬歲爺竟有空?”金花看到福臨先愣了。

“嗯。”福臨聽聞簡純親王福晉攜女入宮,想起金花說要收養這孩子的話,也想來見見。

這個小姑娘,他一看先喜歡了。約莫兩三歲的年紀,奪目的一身玫瑰紫色的旗裝,雙丸子頭,綁頭髮的絨線跟衣裳同色,小圓臉胖嘟嘟粉撲撲,一雙大眼睛就跟金花似的,眨呀眨,閃呀閃。

福臨在金花身旁坐下,伸手把南定攬在懷裡,故意用蒙語問她:“你叫什麼?”

“南定。”南定怯生生答了一句,她的蒙語還不及福臨好。

南定在家跟母親練了許久,行禮怎麼行,答話怎麼答,對太后娘娘答話要說“回稟太后娘娘……”,對皇帝回話要說“回稟皇上……”。如今真用起來,她把之前練的全忘了,出師不利,看了一眼母親,癟癟嘴想哭。

金花從福臨懷裡摟過南定,對福臨說:“萬歲爺,還是說漢話吧,南定現在漢話說得最好,是不是?”說著揉揉南定的背,“好了好了,姨姨給南定挑個糖瓜兒吃。吃完糖記得漱口,糖瓜壞牙。”

福臨見金花今日穿得喜氣洋洋,一身水紅色旗裝,面龐粉潤,把小外甥女兒親熱地摟在懷裡,一會兒吃糖,一會兒喂水,滿面含笑,說起話來又甜又軟。

福臨坐了一會兒,覺得怪彆扭,他在,姐妹倆都戰戰兢兢,拘著。如今,孩子他見到了,金花也好好的,該看的人都看了,於是起身託故走了。

順治帝前腳走,哈斯琪琪格把南定也打發去院子裡玩,大喇喇歪在炕上,跟金花說:“可都走了,讓我歇會。”

姐妹兩個倚在一起咬耳朵:“皇上真個英俊,而且彷彿很在意妹妹……”

金花愛嬌地趴在姐姐肩上,說:“哎,也就父親母親哥哥姐姐拿我當個寶。旁的人……”太后就當她是姓博爾濟吉特氏的皇后,只要她有這個姓氏,她又是皇后,她是誰並不緊要。

哈斯琪琪格挪了挪笨重的身體,晃了晃肩:“哎,好妹妹,別壓我,你外甥兒可不禁不住。”說著拍了拍肚子。

金花直起身,給姐姐拿個錦靠靠著,說:“姐姐,不是剛生了南定的弟弟,怎麼這麼快?這樣還進宮執侍,勞動姐姐了。”金花直呼心疼。

哈斯琪琪格說:“你姐夫那人……”說完臉一紅,輕輕撫著肚子說:“生完這一胎,我預備吃個藥,緩一緩。”

金花把小手輕輕搭到姐姐肚子上,哈斯琪琪格抓著她的手換了個地方,說:“摸這兒。”

不一會兒肚子裡動起來,不知是個拳還是腳,把金花的手頂起來。金花忙把手收了:“嚇,動靜這麼大。”

哈斯琪琪格一臉愛惜地摸著肚子:“幾個娃娃,數他鬧,八成又是個兒子。”

金花說:“聽說,佟妃肚子裡那個也是個頂愛鬧騰的,估摸著也是個兒子。”正是呢,佟妃肚裡的三阿哥以後要繼承大|統。

哈斯琪琪格聽金花提到有孕的佟妃,說:“妹妹,姐姐好心提個醒兒,還是早日生個兒子,要不在宮裡,沒依沒靠的。佟妃若是生了兒子,再封貴妃,離皇后可就一步之遙了,咱們家又有姑姑那個例子……”皇帝雖是博爾濟吉特氏的血脈,但是對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子卻不甚關護,“夫妻是一紙婚書結的親戚,娃娃不一樣,娃娃是自己的血脈,是真的親人。”

金花抓著姐姐的手不說話,她知道姐姐真心為她好,可是順治皇帝的後宮,生了康熙帝的佟妃過得也不痛快。

在阿拉坦琪琪格的親人之外,再有自己的親人,她之前倒沒想過,如今姐姐提起來,她也很神往,梨子大的小臉兒,軟軟的小手,小腳,洪亮的哭聲……可是她跟福臨,就算不理會他後宮花紅柳綠的一屋子美人兒,還有那麼近的親戚關係,她不敢。

金花滅了這小火苗似的心思,不趟這趟渾水,她就等著當太后。

“姐姐剛說藥,什麼藥?”

“避子的藥唄,我問母親要的,母親說是咱家的秘方,吃一次管一個月,也不傷身子。”

“好姐姐,方子也給我一下,我留著。”

哈斯琪琪格臉一沉:“你要那藥方做什麼,年紀輕輕,還沒開懷。”若是動歪腦筋用在別人身上更萬萬使不得,她們家都不是那種不磊落的人,地位榮寵都是憑本事得來的。

金花裝作害羞,把臉藏在姐姐肩頭說:“剛萬歲爺那樣兒……姐姐也看到了,萬一妹妹以後也三年抱兩,要吃這個藥歇歇呢。宮裡那些人,都沒個心疼人的。”

哈斯琪琪格覺得不提則罷,若提,皇帝看妹妹的眼神,確跟籠著團火似的,不過新婚燕爾,都是這麼過來的,兩個人一個俊,一個嬌,又都青春年少,不要好才奇怪。

態度和緩下來:“那你三年抱倆再找我要,不遲。”

金花撒嬌:“好姐姐,母親向來給你什麼就給我什麼,這次母親怎麼會只給你不給我,你就給我吧。”

哈斯琪琪格給她纏不過:“好好好,等我下次進宮給你帶來。”

金花苦笑:“姐姐下回進宮得猴年馬月了……”看這架勢,哈斯琪琪格下回進宮要等生產後,那就是好幾個月之後,甚至要等轉過年了。

哈斯琪琪格點點金花的額頭:“下回進宮你肚兒裡也該懷了。”

“姐姐你怎麼跟他一樣壞。”這個“他”裡有含著許多人,所有人都催生,躲著養病也逃不過,金花仰面倒在榻上,扯過手帕蓋住嬌俏的面孔,不想面對。

前腳哈斯琪琪格和南定走了,後腳福臨就來了。

如今金花傷著,坤寧宮的禮數都蠲了,福臨進殿,找了一圈,才見金花蜷著躺在榻上。

“怎麼了?表外甥女兒?”福臨拍拍她的背。

金花抽抽鼻子,不答話。

福臨把人撈起來,才見她手裡捏張溼帕子,扭著臉不看他,橫七豎八的淚,不知道哭了多久了,眼圈紅紅的。

“今兒不是剛見了姐姐和小外甥,怎麼?”福臨見金花掉淚先心驚膽戰。

金花抽抽鼻子:“表外甥女兒沒事兒,就是想到下回不知道什麼時候見,心裡難受。”

福臨接過金花的帕子,笨手笨腳給她印了印臉,說:“等下回,朕帶你出宮去親王府看她們便是,別哭了。”

金花又“噗噠噗噠”掉了會兒眼淚才好些,今日情緒太複雜,一邊是見了親人又分別,一邊是想到自己孤零零在宮裡對著一位皇帝,一位太后,數不過來的嬪妃,就算她瀟灑又不羈,也被浮萍感攫獲了,忍不住感懷起身世。

等金花收了淚,福臨盤腿坐在金花旁邊,跟她聊起家常:“之前沒留意,如今看,表外甥女兒跟簡純親王福晉長得一點不肖似,朕起頭以為你倆不是一個母親,問了皇額娘才知道,你倆同父同母,倒看不出來。”若不是金花,福臨也留意不到另一位表外甥女兒,他堂兄的福晉。

“表外甥女兒倒不覺得,看著姐姐就親。”剛金花哭了一場,如今他倆說話,把小宮女和小太監都遠遠遣開,兩人肆無忌憚,甥舅相稱。

金花抬頭,福臨眼神灼灼,目不交睫盯著她,她轉轉眼珠,一撇嘴兒說:“怎麼了,這麼盯著表外甥女兒,專看人腫眼泡兒。”

福臨也不避諱,說:“表外甥女兒,不論眼睛腫不腫,不止跟姐姐不像,跟靜妃和謹貴人也不像,博爾濟吉特氏就不生你這樣的眼睛和鼻子,這五官,拆開了拼齊了都不像一家人。”

“表外甥女兒長得似母親呢?”

“你母親也是親戚。”

“那隻能是外甥似舅了。”金花說完這句覺得贏定了,說我長得不像姐姐,也不似父母,難道像你嗎?金花上輩子就長得像舅舅,跟小舅舅出門跟兄妹倆似的。

誰想福臨當了真,去妝臺上取了菱花鏡,一邊照自己一邊瞧金花,眼睛、眉毛、鼻子、嘴巴,金花的五官曾掰開了揉碎了在他眼裡心裡過過無數遍,如今再看,嬌花哭腫了眼,仍舊驚心動魄,可是不像就是不像,看金花和福臨也不像是親戚。

“像不像?”金花淺淺笑著問他。

“不像。表外甥女兒越發會胡編了,哪兒像?”說著福臨湊頭跟金花在一處,舉著鏡子照兩人。

金花一眼看到鏡中的福臨,弓樣的薄嘴唇,好看的鼻子,長眉橫掃,目如寒星,兩人的眼神兒在鏡中不期而遇,正你看我,我瞧你。

福臨看了,“啪”把鏡子扣在一旁,說:“是不像。”一邊心裡砰砰直跳。

金花重新低頭看閒書,手在大胖橘腦袋頂撓一撓,撓一撓,耳後一片白膩膩的面板閃著光,再往前,是下巴的弧線,尖尖蘊著笑的嘴角,高翹的鼻頭,圓眼睛,眼圈還是紅的,濃眉毛,額頭上溼漉漉籠著薄汗……正看著,金花轉頭對他一笑,說:“表舅舅,你聽聽這段好笑……”

福臨只聽到心裡“撲通撲通”,全沒聽到她唸了些什麼,紅著眼圈撲閃撲閃的桃花眼,長睫毛像撓在他心上似的,之前嘗過的莫名酸澀又在心裡鼓盪,結果福臨落荒而逃,藉著去淨房尿遁了。

之後果真消停了,連著兩日福臨都不見蹤影。

到了初一,金花一早把福全接來坤寧宮,繞著福全累了一天。以為福臨傍晚就來,結果天黑了他還沒來。

起先,金花在廊下抱著福全等他,後來天黑了,福全也該吃了奶先睡,金花才挪到殿裡榻上。等把福全哄睡了,她才歪著看話本子,看著看著睡著了,話本子就攤開扣在臉上。

福臨傍晚給太后請過安,才想起答應金花要向湯瑪法要的酒,那幾日神思不屬,把這事忘了個一乾二淨,本來興致勃勃要往坤寧宮來,路上想起來,慌掉頭往宮外去。為了省時間,福臨騎馬往湯瑪法宅邸去了一趟,回來的時候天都黑透了。

正是最熱的暑天,人未動汗先至,福臨跑了一趟回來,大汗淋漓,衣裳像半浸在水裡的,回宮不及沐浴換衣裳,直接就去了坤寧宮。

坤寧宮靜悄悄的,闔宮等他來,宮門四敞大開,都沒下鑰,福臨長驅直入,到寢殿正見金花和福全睡在榻上,金花側身躺著,面上扣著掀開的話本子,一隻手擱在頭頂,一手搭在福全背上,母子倆睡得正香。

福臨把兩個酒囊擱在榻几上,輕手輕腳在榻沿兒坐下,捏著話本子的一角,輕巧地把話本子揭開,一寸,一寸,露出金花嬌俏的臉,她在夢裡微微嘟著嘴,彷彿跟誰在賭氣。

正看著,吳祿乖巧地進來,在順治帝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是洗澡水備好了,吳祿請他去沐浴更衣,順治帝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戀戀不捨收了金花的話本子,復輕手輕腳出去。

奶孃進來抱福全,一動,金花先醒了。

“萬歲爺來了嚒?”金花見小宮女呼和也在,悄聲問了一句。

“來了,不知從哪兒跑了滿身汗,正在沐浴。”怕把福全吵醒了,呼和小聲說。

金花坐起身,揉揉眼,一眼看到榻几上兩個酒囊。

看了一眼呼和,呼和說:“皇上拿來的,不曉得是什麼。”

金花曉得是什麼。她摸過一個,擰開,嗅了一口,呵,tequila的味道:“快,拿個盞來。”

倒出來是淺琥珀色的液體,啊,她需要鹽,她還想要檸檬,咬一口酸得人搖擺的檸檬。

顧不得那麼多了,金花淺淺呷一口,日思夜想的熟悉的苦澀的怪異的味道在口腔裡瀰漫,劃過喉嚨的時候是溫溫的暖,最終落到胃裡,靈魂歸位。酒不醉人,人自己先醉了。

擱了盞,金花跟呼和說:“快,筆墨紙硯,下午預備好的,幫本宮拿過來。”

等福臨洗過澡,換了衣裳出來,金花端端正正坐在榻上,臉頰紅撲撲,一雙桃花眼閃閃爍爍。

金花見福臨進來,嬌聲喚:“萬歲爺,臣妾失禮了。”

再看福全已經抱走了,福臨矜持地到榻上坐下:“朕想再吃上次的小醬瓜。”

“早預備好了。”金花捧起盞飲了一口,眨眨眼睛,對著廊下喚了一聲:“呼和,點心來吧。”

然後對著福臨嫣然一笑:“表舅舅,您不坐到表外甥女兒這邊來嚒?”

說著她竟然伸出一隻玉白的小手,柔軟的手指捏起福臨放在榻几上的手,柔柔的涼意從手上傳過來,福臨簡直恍惚著,就被金花拉著挪到金花同一邊去。

“表外甥女兒……”

“嗯?”金花殷勤地湊過來一張臉,眼神迷離地瞪著他。湊近了,她嘴裡的酒氣透出來,怪不得她反常,原來她趁他去沐浴更衣時先飲了湯瑪法的酒。

“那酒,給朕也斟一盞。”

“嗯。”金花利落地斟了一盞給福臨。

福臨留心看,手不抖,眼不歪,這人意識清醒,沒醉。就是興高采烈勁兒他沒見過。

“頭一回跟表舅舅喝酒。”金花捧起盞,跟福臨碰一碰。一邊自然自語:“要是有檸檬就完美了。”

“不對,我們不是飲過合巹酒?”

“哦,那個也算?”金花飲一口,放了盞,“那天我飲盡了,表舅舅呢?就抿了一口,不情不願。也能算嚒?”金花媚眼如絲,在福臨臉上逡巡。

“表外甥女兒說,怎麼才能算?”福臨見金花搖搖晃晃,展開臂,把她摟在懷裡。

金花想,我記錯了?tequila這麼醉人?她才飲了一盞,心裡先“砰砰砰”直跳,眼前天旋地轉,福臨把她摟在懷裡,她就勢把頭枕在他左肩,左手不由自主撫上他右肩,突出的肩峰就握在她細白的小手裡。

她忘了,阿拉坦琪琪格能不能喝她還沒試過。

福臨大樂,皇后喝多了就變成另一樣兒,特別,特別說不上來的那一樣兒。

作者有話說:

入V後穩定日更,不更請假。

謝謝支援正版。

哪位小可愛還送了我月石?感謝。

金花左手攀上福臨的右肩, 微微歪頭,左頰靠在福臨右胸上,露著嬌花似的右臉。

唇紅在酒盞上沾了個新月似的牙兒, 餘者多半蹭在福臨衣裳上,明黃的衣料上一抹曖昧的正紅, 唇上僅餘著的斑斑駁駁,讓人更想伸手替她抹淨, 露出粉嫩鮮潤的本色。福臨細看懷中人, 是金花,也是表外甥女兒,甚至是皇后。

福臨頓了頓,終於伸出修長的手指, 覆上她的唇, 指尖的觸覺細軟滑膩。

金花恍惚中感到指節的薄繭蹭著下巴, 闔著眼嘟噥兩聲, 轉過臉去,只餘半幅後腦勺對著福臨。

他指尖還眷戀著那一抹期許已久的香潤,驟然失了,他端起盞飲了一口。這口酒咂猛了,濃烈的酒氣從嘴裡滾過,火辣辣的,眼前金花白膩的耳後就有點晃, 在昏昏的光裡竟然白花花的,有些耀眼。

上次噴著熱息膩上她的頸的時刻彷彿還在眼前,他從小到大的惡趣味往上湧。他只在脖頸上膩味, 他從來不往嬪妃的臉上探, 總怕一打照面發現臉生, 坐實了跟他肌膚相觸的是個生人,羞恥感足以讓他偃旗息鼓。

這次他沒飲藥,可心顫得比喝了邪藥還厲害,金花的衣領支稜著在頸後投了一個深色的影兒,丹鳳眼一斜就看到她裡面穿了身淡淡黃的中衣兒,皮||肉藏得嚴嚴的,可他綺思那麼多。

以前都是生人,娃娃生好了他仍覺得不太認識;眼前這個不一樣,眼前這個他認識,博爾濟吉特氏家裡某個表姐的女兒,日日相見,見足了半個月,見了他就“表舅舅”長,“表舅舅”短的一個人。

他閉上眼,往她頸上貼過去。

金花醉醺醺,耳後湊過來一股火熱的呼吸,然後是胡茬兒掃在她頸肩那一側,竟然透過衣裳直戳到皮||肉上。就算腦裡天旋地轉,她也醒了,馬上那息氣噴到她耳朵裡,她心裡癢起來,渾身止不住地哆嗦,福臨身上的木香直往胸腔裡灌。

她顫抖著往他右肩下躲一躲,那氣息重退回頸肩側,可是不過一呼一吸間,那呼吸又追上來,她避無可避,只得離了那個懷抱,鬆了攀著福臨右肩的手,挺直了背,重新坐回福臨左邊,闔著眼睛喚一聲:“表舅舅。”

金花聽到自己這一聲知道闖了禍,也不知怎麼就口齒不清、吞吐含混起來,她忙睜開眼,發現福臨一雙眼睛正在眼前,鼻尖中間只隔著一息,她的一口氣剛出口已經盡數被他吸過去,一張英俊的臉在面前比在脖子上更可怖。

她藉著酒勁兒推了一把。沒推開,福臨也不惱,笑眯眯地看著她,他往前一湊,她渾身冒冷汗,酒瞬間醒了,哆嗦止了,口齒也清晰伶俐起來,雙手捧住他的臉,裝作天真地眨眨眼:“表舅舅,你認錯人了?”

聽到這句,他的酒也醒了,把她的手拂下來,說:“朕把表外甥女兒認成誰了?”

“大約是寧妃姐姐或者佟妃妹妹,要不就是端貴人,反正那幾位的牌子都翻花了。不過,表外甥女兒哪敢隨意揣測聖心?總之,不是對錶外甥女兒那麼個樣兒,就對了。”金花心虛地說,畢竟今夜是她自己喝了酒攀過去的。

兩人點心也沒心緒吃了,金花酒盞裡還餘個殘根兒,她看了一眼,心裡想喝又不敢。正猶豫著,福臨展臂拈起盞,用拇指抹了下沿兒上的唇紅,一仰頭兒,飲盡了。

“哎,別呀,喝福根兒生閨女兒。”金花想攔沒攔住,他醉了她招架不住。算了,攔也攔不住,喝了就喝了。

小宮女來收了殘盤兒,金花摸出一早準備好的筆墨紙硯,鋪展了當,問:“表舅舅,上次您說要跟表外甥女兒說事兒,說吧。怕忘了,表外甥女兒記記。”

福臨在榻上歪著,手撐著頭,說:“表外甥女兒這麼一說,朕倒真有點忘了,你等朕捋捋。”

“寧妃打人的事兒,朕跟你說了吧?”

金花點點頭:“說了。”

福臨闔著眼睛自言自語:“這宮裡的什麼事兒,慈寧宮都最先知道,這你也知道了。”

“那就沒什麼了。朕現在就奇怪,大婚夜的事兒,皇額娘怎麼反而不知道……”福臨睜開眼,專門看金花的反應。

她一雙炯炯的桃花眼,酒醒了反而更閃亮,忽閃忽閃地看著他:“什麼?”

福臨仰面躺著,雙手墊在頭下,閉著眼睛說:“就大婚夜,朕去景仁宮的事兒,動靜那麼大,皇額娘反而不知道,後來盤問過你嚒?反正沒問過朕。”

金花不想聊這個,也沒心思瞧福臨,他平躺著,衣裳下顯出來一身腱子肉。

那次,為了不當炮灰,她去太后那兒演可憐,後來太后給福臨吃了那個邪藥……怪不好意思的,她著急糊弄過去,說:“也沒問過表外甥女兒。”這句是實話,是她主動去說的。趕緊把這個話題混過去:“還有別的嗎?”

福臨繼續闔著眼自言自語:“表外甥女兒對福全這麼好,對佟妃也不壞,聽皇額孃的話,又乖巧。跟皇帝關係和睦,除了沒子嗣……堪稱完美了。”福臨像是正在說別人的事兒似的,盤了盤,又用胳膊撐著頭側身躺著,睜開眼,“就繼續這麼著,聽太后的話,別露破綻,沒什麼了。”

“不過……”福臨看了眼端正坐著寫字兒的金花,“那天養心殿說的事兒……”

養心殿裡的事兒,沒一樣兒好的,金花心裡毛毛的,停了筆,直勾勾的眼睛盯著福臨。

福臨不看她,理理袖子,說:“反正表外甥女兒沒聽朕的,朕也不想照行了。”不讓她跟娃娃親近,她有機會就要抱,抱著還不撒手。

“什麼事兒來著?”金花把筆拄在臉上,轉著黑溜溜的眼珠兒裝傻。

“以後再說罷。”福臨又躺平了,頭枕在手上,幽幽想,十五歲還小,十六歲呢?十七歲呢?你就長不大了?

金花低著頭,佯裝看筆記,心裡想,烏雲珠還不進宮了?等她進宮,求著你也不來了,還怕你?

福臨咕噥著說:“表外甥女兒把上次和這次的字紙都收好,別給人瞧了去,白白惹出事兒來。”

金花伶俐地說:“放心吧。”她吩咐小宮女呼和給她縫了個寶藍色的錦囊,她的圖樣子、“太后語錄”,“皇帝談話筆記”都疊整齊了收在裡面。誰想到還要做這些莫名其妙的閱讀理解,掰開了揉碎了,細究一句話裡還藏著什麼其他的話……等她當了太后,就都焚了,誰願意過這樣的日子。

福臨傍晚跑了一趟馬,吃了兩盞酒,本想歪一歪,結果直接睡著了。金花招呼小宮女給他搭個薄錦被,吹了燈,自去寢殿裡滾到一間屋那麼大的床上。只把福臨的話琢磨了半截“反正表外甥女兒沒聽朕的”,還沒深想,就睡著了。

半夜,恍恍惚惚床震了一下,金花把她喜歡的絲被裹緊,慢吞吞翻了個身兒,繼續睡熟了。

翌日,天剛有一絲兒亮,小宮女烏蘭小聲在帳子外喚:“皇后娘娘。”

金花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小宮女烏蘭又說:“皇后娘娘,萬歲爺該起了。”

“烏蘭,去喊萬歲爺。”金花不得不又翻個身兒。

“知道了。叫‘四執侍’去外頭候著吧。”主僕兩人正僵持著,一個好聽的男聲在金花耳邊響。

金花從床上彈起來。帳子裡有人……

福臨坐起身,一隻手撫在肩上,扭扭脖子,還是那把好聽的聲音,帶著一點兒清晨的鼻音:“脖子疼。表外甥女兒啊,你連個枕頭都不給朕。”見金花彈起來,一把把金花撈到身前,“倒沒見過早上的表外甥女兒。”

金花腳一動疼得“嘶”“嘶”的,在福臨面前扭成根兒麻花兒,順勢抱緊了自己的絲被兒,多虧她昨夜鬼使神差沒脫光光滾上床睡,多虧床夠大,多虧這個俊男人不是個渣渣……

“腳腳腳……都是眼屎,不能看不能看。”她睡了一覺也有點鼻音,一邊說一邊往絲被兒裡蹭。

福臨沒法子,摸了摸她的發頂:“表外甥女兒傷著,甭起來了。”

金花悶聲說了句:“嗯。表舅舅慢走。”

福臨腳踏地,又回身兒說了句:“差點兒忘了,過兩天孔有德的遺孤進宮,可能要表外甥女兒去慈寧宮立個規矩,不怕,朕來接你。”

金花想多大的事兒,還用專門說?

福臨接著說:“到時候還有幾個選秀的秀女在慈寧宮執侍。表外甥女兒也幫皇弟博果爾挑一挑。”

金花想,哪輪得到她幫忙挑,不是太后做主嚒?不過,博穆博果爾,是不是烏雲珠“前夫”?福臨和烏雲珠太有名,她實在記不清烏雲珠之前那段公案了。

這件心事還沒想完,她又睡著了。

福臨穿好朝服,心裡撂不下,重轉回寢殿,掀開一角簾,見金花睡得正香,薄薄的絲被掖得牢牢的,團著那張嬌豔的臉。

表外甥女兒真實在,她當真不起來送駕。

作者有話說:

520開心哦。

竟然真的有讀者訂閱,我開心到冒泡兒了。

觀察下後臺訂閱,讀者vip級別一樣的最划算,然後是wap,最貴是pc。最划算。(手動重點)

【感謝月石】

【比心】

蘇墨爾奉太后之命到坤寧宮傳旨意, 走到坤寧宮門口,宮闕靜悄悄,仿若無人。

進門見幾個小宮女小太監正無言地拾掇院子, 有個乖巧的小宮女見是太后宮裡的蘇墨爾,忙走上來迎著她:“姑姑, 奴婢去通報一聲。”

蘇墨爾在廊下候著,少頃, 皇后貼身伺候的小宮女呼和從殿裡疾步走出來:“姑姑, 皇后娘娘腳傷著,在殿裡候著您。”

金花骨子裡喜靜,訓練得闔宮都麻利沉默,有活幹活, 沒活少說話, 聊天去宮外聊, 所以讓蘇墨爾覺得坤寧宮格外靜。

金花一早起來越想越不對勁兒。她不是千杯不醉, 她也不至於喝一盞就倒,昨夜天旋地轉,昏頭暈腦,現在回想起來,眼前的世界急速打圈,所以她昏了頭才攀著福臨的肩趴在福臨胸前。

金花想起昨夜這一段,仰面倒在榻上, 用帕子矇住臉,怎麼能?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上輩子喝多了也不過是把自己扔床上睡一覺,這輩子酒量大小不論, 酒品先不好, 主動去招惹那個俊男人。

想到這兒, 金花臊得慌,翻個身兒把臉藏在錦靠裡,越想心裡越鬧得慌,誰曉得那人今天還來不來?來了她可不想見他。轉念頭想,昨夜今晨已經見過了,吃完點心兩人還在榻上聊了好一陣子。可那不一樣,那會兒哪有心思想這些。如今白日寂寂,她躺平了,有大把的時間想這些。

原來躺平鹹魚也有煩惱,腦子不用在別處就要用在此處,不惦記著在職場做出一番事業和成績,就會惦記衣食住行的小細節。更關鍵她如今臉皮薄,她是被阿拉坦琪琪格的性格影響了嚒?她竟然自己藏起來臉紅。上輩子,就算喝多了、酒醒了,她做了什麼都不在乎,臉紅的永遠是別人。更何況她酒品好。

正在榻上翻來覆去滾著,小宮女來報:“娘娘,慈寧宮的蘇墨爾姑姑來了。”

小宮女呼和聽了,忙趕出去迎。

金花身邊,小宮女烏蘭主外,呼和主內,兩個小姑娘都是阿拉坦琪琪格從草原帶來的,從小玩大的“心腹”,最妥當的體己人。

金花翻身坐直,順順頭髮,等著蘇墨爾進來。

蘇墨爾看到皇后,忍不住微笑。小姑娘說是養傷,在坤寧宮一門不出,二門不邁,憋了這些天,反倒更紅潤了。鵝蛋臉粉紅撲撲,好像還豐腴了些。一雙眼睛脈脈含情,橫波流轉,好一個新婚的嬌豔小媳婦兒。

想起她剛進宮,待嫁時,美是極美,說她是科爾沁草原上最美貌的也沒人會反駁,從小教養得也好,飽讀詩書。可是失魂落魄,每日心思不屬,愁眉鎖眼,病美人兒。

太后每次見她都要教導半天,她就枯坐著,也不抬頭,更不說話,左手的手指頭捏著右手的,垂著眼,抿著嘴。當時把太后愁得呀,孟古青是那麼個火爆脾氣,口沒遮攔;換了如今的阿拉坦琪琪格,又是這麼個鋸了嘴兒的葫蘆,不聲不響。這兩款都對不上福臨的脾氣。

果真大婚就鬧得不可開交。幸而皇帝刺她一下,她幡然醒悟,轉過天兒就開了竅,拜太后和大妃那日神采奕奕,伶牙俐齒跟換了個人似的。又為了爭皇帝的寵愛,認命似的去找太后討主意。之後雖然帝后兩人時好時壞,但是皇后的體面算是將將兒保住了。

聽說這幾日皇帝幾乎天天來瞧她,宿不宿兩說,只要皇帝肯來,皇后就不會因為不理事受嬪妃的氣,坤寧宮雖然靜,進來絲毫不覺得冷,熱乎乎的人氣兒。

不用晨昏定省立規矩,人也更活潑張揚。竟是養得極好。

蘇墨爾要行禮,小宮女硬扶著不讓,皇后拉著蘇墨爾在榻上坐:“姑姑坐近點兒。”

蘇墨爾告了座,往皇后腳上看:“傷得怎麼樣了?”

金花把腳腕子藏一藏:“不敢看,黑乎乎的,一動疼極了,現在天天這麼躺著,悶壞人。”說完撇撇嘴,才想起來還沒問候太后,於是裝模作樣把太后的飲食起居關心地詢問了一遍,說,“不能伺候皇額娘,我心裡怪不是滋味,這次選秀也不能幫忙料理。”

蘇墨爾由著她表演,等說完一段才說:“說到選秀,奴婢正是為這事兒來的,那日懿靖大貴妃求太后給皇子博穆博果爾好好選個福晉:皇后娘娘想來也聽到了。太后要選個日子讓博果爾自己相相。太后的意思,到時候皇后也去一去,彰示重視。”省的懿靖大貴妃閒語皇后託病,以後拴婚合意不合意,先不落口實,“太后讓跟皇后透個風,到那日必是選個鄭重的由頭做這事,所以要著朝服,越隆重越好。”

金花想這大熱的天兒,穿幾層衣裳,又沉又悶,可是太后吩咐的,只能一口答應下來。又問:“定了日子嚒?我先預備著。”

“還要等四貞格格進宮,且要幾日。”蘇墨兒回說。

金花八卦的心呼呼燃,問蘇墨兒:“姑姑,太后幫博果爾選了幾個姑娘?好看嗎?”

女人問別的女人,起頭第一句,必定是“好看嗎”。

“有一個特別好看,還是個才女。”蘇墨爾一邊說一邊回憶。選秀見的姑娘太多,這次太后選得細緻,設了好幾輪,每一輪留牌子的姑娘都不少,早挑花眼了。只是這個姑娘太出色了,蘇墨爾對她印象尤其深,所以記得清楚,“是內大臣鄂碩的女兒,董鄂氏。這姑娘的母親是漢人,她也有些漢人姑娘的風姿。單看眉眼淡淡的,合在一起眉清目秀,且腹有詩書,態度也不卑不亢,既不媚上,也不自傲,太后對她很是嘉許。”

蘇墨爾頓了頓又說:“有句話,卻是個短處,皇后聽聽就罷了,可別跟別人說。”

金花生怕八卦不著,乖巧地說:“姑姑放心,保證不告訴旁人。”

“太后說,鄂碩是個不長進的,早年間行軍打仗因為貪墨還捱過先帝的皮鞭,如今倒養了個好女兒。”蘇墨爾一邊說一邊掩嘴兒笑,“鄂碩當年捱了一百鞭子呢,差點打殘了。誰想到還有這後福……據說董鄂氏還有個同胞弟弟,也是一表人才。”

金花心裡盤算,董鄂氏,沒有第二個董鄂氏了,肯定是那個董鄂氏,這麼快烏雲珠就出場了?金花覺得自己交了好運,不過還是想確認下:“姑姑可知道這姑娘的閨名?”

蘇墨爾聽她這麼問,一愣:“閨名倒不知,皇后何不自己問她,你們都年小,應當聊得來。”眼見著皇后興致越來越高,越說越高興,眼睛都亮了。

金花狡黠一笑,眨眨眼:“好。”她才不問,她要叫福臨去問。福臨來了就跟他說。

金花頭一次盼著福臨來,傍晚搬個涼椅在廊下搖啊搖,搖到天黑也不見人。晚上胡亂睡了。

初三這日,一邊鼓搗御膳茶房送來的梅子,一邊沒心沒緒,又白白等了他一天。

初四她繃不住了,寫了個字條讓人送到養心殿。

順治帝正頭疼廣西的南明大西軍,李定國以雲南為大本營,攻到廣西,先大敗孔有德,繼續東征。順治帝遠隔萬里調兵遣將,拉著議政王貝勒大臣會商。滿洲鐵騎入關十幾年,還是水土不服,習慣性劫掠,行事全沒有“坐天下”的氣派;行軍打仗,漢臣也提不出什麼建設性意見:順治帝深感無力。接連兩日,他每日下朝回養心殿苦讀二十一史,想從書中尋點啟發。

福臨展開花箋,見金花那筆缺胳膊少腿兒的瘦金體寫著:“表舅舅,表外甥女兒做了新式樣兒點心,您來嚐嚐?”這幾句就是金花平日說話的口吻,讀著彷彿金花嬌柔的聲音正在耳畔響。

福臨“嗤”笑一聲,這次倒是皇后先來招他了。於是問吳不服:“最近皇后忙什麼?”

吳不服垂著頭細細稟報:“蘇墨爾姑姑來了一趟,跟皇后娘娘說說笑笑半上午;娘娘命人把貓都送貓兒房了,就留了一隻;之前管御膳茶房要的東西齊了,昨兒娘娘自己動手鼓搗了兩罈子酒,封好了存在嫁妝屋子裡;然後昨日前日連著兩天傍晚在廊下候著,就等著萬歲爺……”

“行了行了。”聽到這兒福臨臉上的笑都藏不住了,含著笑把吳不服截住,“你先回去吧。”

“奴才怎麼回話?”吳不服領了命,卻不走。

福臨大筆一揮,也寫了個字條:“嘗。候著。”

傍晚,福臨又一次不提前傳信兒徑直去坤寧宮,想看看金花在廊下望眼欲穿等他是個什麼情形,滿臉繃不住的笑,長腿大步進門。

意外的,廊下空蕩蕩,他心裡失落,收斂笑容進殿,殿裡竟也沒人。

吳良輔亮開嗓子要通報,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他在坤寧宮轉了一圈,在耳房找到金花。

小宮女小太監見了他,匆匆忙忙,橫七豎八跪了一地。金花盤腿坐在耳房地上,手託著頭聚精會神瞧著,身後一片騷動窸窣她都沒留意,福臨故意重重邁步,她聽了,說:“哎,小聲兒,你們別進來,它跟你們不熟。”

福臨走到跟前,在她身後蹲下,聲音擦著她的耳朵:“朕也不能進來?”

金花扭頭:“哎。萬歲爺,臣妾失禮了。”要不來都不來,要來一起來。今夜貓兒有事兒,福臨又來了,早知道明日再給他寫字條兒。

福臨盯著金花,她面色紅潤,眼睛炯炯有神,秋波瀲灩。不得不承認,越發水靈嬌豔。

再細看她面前,木箱子裡鬆鬆軟軟墊了厚厚一層,之前金花日日抱著的大肥貓正臥在裡面。金花轉頭把兩隻細膩粉紅的小手擋在他眼上說:“萬歲爺別看,胖大橘生小貓貓,它怕羞。

“好。不看。”福臨垂了頭,見金花把頭又轉向胖大橘,委屈地說,“巴巴地把朕叫來……”

金花聽著語氣不對,忙把頭轉過來,手還擋在他眼前,說:“走,讓貓兒處的人守著,咱們吃點心。表外甥女兒還有事兒求您……”一邊說一邊小心挪開盤著的腿,抓著福臨的手要起來。

福臨扭身看了眼吳良輔。

吳良輔會意,把小宮女小太監都驅散了。福臨伸手抱著金花站起身:“朕算是知道了,非得有事兒求我……”一用力,這句話就續不上氣兒了。

金花總覺得他這一下抱得突兀,從蹲到站,搖搖欲墜,好像還聽到他身上關節“咔吧”作響,下意識把自己緊貼在他胸上,柔軟的雙臂摟上他脖頸,眼睛忽閃忽閃說:“這次是特別好特別好的好事兒。”說完扭臉兒看他。

他也正看她,面色粉紅透白,長長濃密的睫毛恨不得撓到人心裡,眼神純澈,又透著期待。

好事兒?福臨長喘了一口氣,他覺得身子單弱的金花,才幾天不見,分量見漲,捧在懷裡沉甸甸的。

好事兒……還有什麼事兒,比表外甥女兒身子旺健更好?

作者有話說:

要不來都不來。哈哈,女人們也是一樣。

期待讀者收藏作者。

謝謝你們,嗚嗚。又很開心。

明天上新書千字榜,據說應該晚點更新,所以明日更新時間尤其飄忽-

福臨捧著金花自耳房回寢殿, 頭一次行這麼遠,金花又比以前圓潤些,邁進寢殿他先氣喘了, 於是心一橫直接往裡間兒走。金花見情勢不對,忙鬆了環著他頸的胳膊, 一擺手:“表舅舅,走差了……”

福臨“唔”了一聲:“沒差。”

金花立起頭, 重把手柔柔攏上福臨, 仰臉湊到他耳旁,氣息拂在他下頜上,小聲兒說:“還有正事兒沒講,新花樣兒點心沒嘗, 往裡間兒走, 又沒有表舅舅的枕頭。”說話間看了眼窗外, “天還沒黑, 倆人先往蕙帳鑽,傳到慈寧宮,皇額娘能樂意嚒?戲演過了,表外甥女兒以後可怎麼自處?”

福臨歪歪頭,金花的桃花眼裡泛著楚楚可憐,在他眼裡神色閃爍,他又心軟了, 不過才養了幾日,還是個孩子……於是鼻尖湊向她粉白的臉頰,金花一抻頭躲了, 福臨不理會, 重抱著懷中人轉回榻上。

金花屁股墩兒先落實了, 福臨長鬆一口氣,兩人都鬆了胳膊。

福臨想起那日金花拉著他的手把他從對面拉到身旁,留戀起把她的小手攥在掌心的柔軟溫涼,說:“嗌,往裡頭挪挪,我也坐這邊。”

金花仰頭一笑:“表舅舅,今日多熱,坤寧宮的冰大半都送到景仁宮佟妃妹妹那兒了,咱倆分開坐罷,涼快。”

一邊說著,一邊把福臨常服兩邊的袖口都往上挽了兩寸,理齊整了,說:“表外甥女兒一向不怕熱,難為表舅舅跟著受累,袖子挽上去是不是涼快一點兒?”說完又拉著他右側袖管撒嬌似的搖了搖,一邊搖一邊抬臉對著福臨粲然一笑。

這個笑直落到福臨心裡,他少不得由著她擺佈,自己坐到對面。

點心上桌,福臨瞧了樣子先皺皺眉頭,綠油油的一片。下筷子嘗一嘗小菜,跟上次一樣味道的醃料,這次醃的是青色的辣椒。辣椒脆香,生辣,福臨慣不食辣,不防備一口辣到嗓子眼兒,慌吐了,又開始“咳咳咳”。

金花忙遞帕子送茶:“表舅舅,漱一漱。”想幫他拍一拍,腳下礙事兒,夠不到,只能眼睜睜看他咳過,玉白的臉微微泛紅,又彷彿有點鐵青。自己夾了一塊,細品,只有辣椒的本味香,還有淡淡醬汁的鹹鮮,清脆爽口,一邊自言自語,“真的不辣啊。”重新斟了一盞茶遞過去。

福臨飲了整盞,清清嗓子,啞聲說:“朕幾乎不食辣,表外甥女兒陪皇額娘和朕用了那麼多次點心,竟然不知道?”

金花一噎。往日坤寧宮侍膳,都是她給太后佈菜,太后親自給福臨佈菜,她唯恐太后有“媳婦兒搶了兒子”的顧慮,避之唯恐不及,每次都是太后親指,她才奉命給福臨夾一筷子,壓根兒沒走心,哪會留意到他不食辣;上次在養心殿,御膳都是照著福臨的口味安排,她更無從知道……

“臣妾知錯了。萬歲爺嚐嚐這個。”金花裝乖,夾了一筷子綠油油的蔬菜,表面鋪了一塊切成薄片的雞蛋,上面蘸著一點蛋黃色的濃稠醬汁。

福臨看了金花一眼,抿抿嘴:“這雞蛋,難為坤寧宮的小廚房還能切成薄片……”

金花忙接了話頭:“臣妾做了個切雞蛋的小物什。”一邊又夾了一片雞蛋獻寶般布在福臨碗裡,“萬歲爺看這片,切片均勻完整,厚薄一致。這裡面幾隻白煮蛋皆臣妾親手所切。”

福臨吃了青辣椒的教訓,小心夾了一塊雞蛋放在嘴裡,雞蛋的腥混著牛奶的味道,還有一絲微微的甜。想吐出來,看了眼金花,她正滿臉期待望著他,等他品評。福臨直了直嗓子,半囫圇著嚥下去,在金花誠摯的眼神裡,嘴角硬扯了個微笑:“不錯,味道,味道比較不,不俗。”

金花得意地扭頭一笑:“是了!這是蛋黃醬,為了做這醬,臣妾領著小廚房的廚子、宮女打了半下午雞蛋,手都打得抬不起來了,才勉強做成。”

福臨忙說:“這麼繁瑣,下次不做了,表外甥女兒不必在點心上花這麼多心思。上次的醬黃瓜還有嚒?那個送粥,朕足夠了,天熱,朕也沒胃口。”下次金花說她做了新式樣兒點心,他可不來嚐了。

金花早發現他不嚼,囫圇吞。心想坤寧宮小廚房難吃,以後萬歲爺記個教訓,別來吃點心。初一、十五地伺候,耽誤事兒。如今也不知胖大橘怎麼樣了,貓兒房的小太監哪及自己上心。今日主動去招他竟是招錯了。

福臨埋頭喝粥,唯恐金花再給他布別的菜,饒是就著金花的美貌乖巧,這新式樣兒點心也咽不下。正躲著她的眼神,又聽金花說:“表舅舅,孔四貞格格走到哪兒了?什麼時候進宮?”金花終於要聊正事兒了。

福臨算了算,桂林到北京,約麼半個月到一個月的路,折差星夜兼程送旨意,如今孔四貞一行也才領旨上路,怎麼也要半個多月後,於是說:“還早著,約摸還有大半個月,表外甥女兒倒心急。”

“可不是,還連著博果爾選福晉,前兒蘇墨爾姑姑說這次給博果爾相看的秀女裡有位才女,相貌好,學問好,風度好,臣妾太好奇,盼著早日一睹風姿。”

福臨鬆了勺,抬眼看她,金花微微含笑,眯著眼睛,一臉神往。不知想到什麼,眼神又聚到他臉上,炯炯的眼神探究著他,說:“這麼好的姑娘,皇額娘怎麼就惦記著許給博果爾皇弟。若是博果爾兄弟相不中,咱們就把她選進宮,做表舅舅的妃子,好不好?”

說完又轉著她寶石核兒樣的眸:“弟弟沒選中,哥哥收進宮,若是傳出去,好似不太好聽。要不,要不表舅舅你先找個機會相一相,若是您相中了,咱們直接選她進宮,本來今年選秀也是要充實後宮,皇額娘跟表外甥女兒說幾回了,選秀選秀……至於博果爾皇弟,蘇墨爾姑姑說皇額娘今年為了給宗室拴婚,選了許多好姑娘,還有那麼多秀女呢,皇額娘從秀女裡另外選一個好的薦給博果爾皇弟就是。”這次給博穆博果爾拴親,還容他自己擇,竟有些“自由戀愛”的意思,金花暗忖。

不等福臨答話,金花又想了個巧招兒:“反正四貞格格還有約莫一個月才到,咱們先跟那位才女姑娘見一面,表舅舅相看相看?哎,也不知道她現在住在家裡還是住在宮裡,要是住在宮裡就好了。”

全是金花的急智。本來還囿於正史、野史和各家傳說,等著烏雲珠嫁了人又機緣巧合跟福臨相知相守,如今機會在眼前,乾脆抓牢了,一步到位。如果這位董鄂氏不是烏雲珠就罷了,若是烏雲珠,豈不剛好,也能幫博穆博果爾另尋一門好親事,免他經歷婚姻波折。

福臨“咳咳”兩聲,說:“朕沒答應皇額娘選秀,還是先讓博果爾他們選罷。”

“表舅舅,眼下宮裡的嬪妃庶妃格格人是不少,您可心的人少,佟妃妹妹、楊庶妃和端貴人眼見著一年半載脫不開身,還有……”她一眼瞥到他神色不豫,不敢說下去了,閉了嘴,遮遮掩掩喝了口茶。

剛放下盞,抬頭,福臨的眼風又跟刀子似的,緊盯著她問她:“還有什麼?”

還有什麼,金花不敢說,他這麼當回事兒迫著她,她怕。

沒有烏雲珠,也可以有其他人。多少旗人家巴巴兒想把女兒送進宮,錦衣玉食不提,還能幫襯父兄,佟皇親如今是佟皇親,等康熙帝時就是“佟半朝”了,還不是因他家兩代都送了女孩兒入宮,做了高位份的嬪妃?乾隆帝的小舅子傅恆不也是靠姐姐得寵,白落了許多軍功和爵位尊榮?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人家想送女兒進宮,謀一家子的榮華富貴,金花不攔著。

當務之急,先去探探那位董鄂氏姑娘,究竟是不是烏雲珠。

不等金花答,福臨說:“表外甥女兒怎麼知道朕沒有可心的人兒?朕沒答應皇額娘選秀充實後宮,也不準備改口。有才女美人兒,還是先給宗室拴親。”福臨慢悠悠喝了一口粥,“表外甥女兒倒是越來越愛替朕張羅,從子嗣到嬪妃。”

“表舅舅,表外甥女兒既在中宮之位,這都是份內的。表舅舅這麼護著,表外甥女兒也想表舅舅日子過得舒心暢意……”這句是真心話,她樂見福臨跟烏雲珠早日過上真心真意,蜜裡調油的日子。

“行了,表外甥女兒的心意朕心中有數,選秀的事別提了,憑皇額娘安排。博果爾皇弟相看的秀女,也照皇額孃的打算來。什麼兄啊弟的那些渾話,不許再提。”

金話聽福臨越說越語氣越冷,心裡突突跳,一抬頭見他收了刀子似的眼風,帶著一種複雜的眼神對著自己。她忙垂了頭,眼神往旁邊飄。

福臨修長的手伸過來,握上她溫涼的小手,她掙了一下,紋絲不動,只能由著他握著她囫圇攥著的拳。

兩人默坐了一會兒,金花留神聽著耳房的動靜,小太監進進出出,心裡惦著胖大橘。想了想,換了個沒來由的笑臉,對福臨說:“表舅舅最近見過端貴人?表外甥女兒如今窗外事皆不知,不知她那兒可順利?”

福臨見她的笑容,鬆了手,悻悻說:“順利。”

“楊庶妃呢?表舅舅最近賞過菜嚒?”

“日日不落。”福臨想,自從金花提過楊庶妃位份不高,他讓吳良輔換著花樣給她送她份例外的菜過去。不都是她提過的?他樣樣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她就不用多花那些心思。

金花聽了,忍不住自嘲,孰輕孰重,孰遠孰近這個聰明人怎麼會不曉得?哪用她操心?她這份心意估計他瞧著輕飄飄的。正沒意思,福臨說:“表外甥女兒,腳腕的傷,好些了嚒?”

金花撇撇嘴,過了這麼些天,您才想起來問吶。一閃而過,又是那個沒來由的笑臉:“好多了,表舅舅惦著。”

順著金花說過什麼他都惦記著這茬兒,福臨想起來,朝廊下喊了聲:“吳良輔。”

“皇上?”吳良輔小步進來,躬身候著。

“朕在西暖閣案上放了個盒兒,來的急,忘了,你遣個妥當的小太監去取來。”福臨故意著重了“妥當”兩個字兒。

“奴才馬上來。”吳良輔想了想,還是自己最妥當,應聲躬身退出去,讓吳祿陪著他回一趟養心殿。什麼稀罕物兒,巴巴兒專門去取一趟。

作者有話說:

來了來了。

謝謝寶兒。

下週定個更新的時間,等我定了在作話喊一聲。

比心。希望你們喜歡-

福臨把個大紅色的錦盒遞給金花:“皇后瞧瞧。”

她小心開啟, 錦盒裡並排擺著一對和田玉的鐲兒。細膩、白、脂粉濃,當真如羊脂一般。一對圓條兒,器型渾厚, 古樸。兩隻皆質地勻淨,沒有花點兒啊線的。同料出兩件一模一樣的全品鐲兒, 珍貴少見。

就著燈細細看完,她把鐲兒重收回錦盒裡, 坐著不動了。

他早發現她今日腕上沒戴鐲兒, 一揪袖子是空蕩蕩細瘦的腕子,他總覺得今日忘了什麼,剛剛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來,他給她千挑萬選的鐲兒沒帶過來。特地擱在案上, 生怕忘了, 走得急, 偏偏忘了, 心底是兩日不見,他先“近鄉情怯”。

是她繃不住先去招的他,可是他照舊沒底,不曉得她什麼路數。結果不出所料,這一餐食不下咽,點心味道怪異,佐的事體也堵在心裡。她花了那許多心思要給他往宮裡抬人, 倒是事事想著他,聽到有個好姑娘先心心念念給他收著。

一邊想著一邊下榻踱到金花那一側去,福臨先拿了鐲兒, 又牽起金花的右手:“試試尺寸, 朕想你手小又軟, 特別選了個小圈兒,省的戴上打手背。”

金花坐著不吭聲,溫順地由著他把手拉過去,那鐲兒只在手骨上緊蹭了一下,沒費勁兒滑到腕上。

他拽著她的手晃兩下,又託在手心裡,掌心相接,捧著看了看她手腕。她尖尖的手指輕輕搭在他腕上,怪哉,平日涼巴巴的手,指尖卻是熱的,福臨一握,她又把手捏成個虛拳。虛拳他也攥著。

“喜歡?”他盯著她的眼,本就一坐一站,居高臨下,她不抬頭,他只看到密密的睫毛,眼波都遮住了。

“嗯。”她趁機晃了晃腕子,手還是沒掙出來。

“那隻戴不戴?”

“戴兩隻像銬。”金花向來不戴兩隻,她心裡真這麼想。

“屬表外甥女兒怪,不戴就不戴。這兩隻一起賞你。”福臨頓了頓,又說:“石頭,就不能收回去熔了,再打成別的,賞這個,賞那個。”

這原是為了她那句“今日手上鐲兒,明日頭上釵”選的。

他命內務府送了好些首飾,前朝政事忙得腳不點地,可他還是偷出空閒看了幾天,終於挑中這對鐲兒。極好的山料,白度、脂粉鼎好,離最極品的籽料也只差一口氣。外行絕瞧不出來。而且一開始就滿級了也不好,下次有了正事的時候送什麼?

只是心裡的這些計較要不要說給她知道?原是她隨口說說,他就當了真,又費上這許多心思。“不能賞這個,賞那個”那句,在心裡翻滾了太多遍,幾乎衝口而出。倒是不用在心裡悶著了。

金花聽了,抬臉一笑:“謝表舅舅賞。石頭我戴了就沾著我的魂兒,再想從我這兒要了賞人不能夠,表外甥女兒必不給。”

她戴確實好看,白腕環一圈油潤的白玉,兩白交襯,更顯得玉白腕潤,石頭也染了人的生氣。

不過好像是現代人的狷介回潮,她聽他說“賞”有點刺耳,想送就送,偏賞來賞去的,這般居高臨下,上位者的優越感一覽無餘。不過想到這又悟了,可不就是上位者,她現在的一切不過是他一句話。

於是心思複雜地抬眼對他一笑,濃密的睫毛撐起來,露出眼裡流轉的眼波。

福臨錯覺這次的笑裡終於有了些來由,送出去的心意算是有了個錐子尖兒那麼大的著落,心裡暗搓搓不曉得是欣喜還是失落。

不過,與錐子尖相對的是更濃的一股不好受在心裡刺喇喇的,他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心裡不好受。她不在眼前時想著等她在眼前就好了,如今她在眼前,他的不好受更烈了。

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好好養著,朕再來看你。”是他從奏章裡抽身出來,硬撥了個時辰來嘗坤寧宮的新式樣兒點心。如今瞧了她沒事兒,送了鐲兒,他還要回養心殿。

她反手拉住他袖口:“表舅舅。”她給他把兩邊袖口挽回原樣,理平了,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

他見她如此,忍不住彎腰湊到她面前,結果她心裡盤算戲過了,垂著頭一扭臉,眼神也躲了,不看他:“表舅舅早回,早忙完了早歇著……”

福臨聽完,只得走了。

他前腳走,金花一疊聲叫小宮女:“烏蘭、呼和,快,扶我去耳房,胖大橘怎麼樣?”那一夜胖大橘生了三隻小貓貓,“複製黏貼”的三隻小瘦橘。金花開“盲盒”開出來一模一樣的三胞胎,起初非常失落。她計劃著要黑棕雜色的玳瑁、黑白的警長,棕白黃黑的三花……結果她現在有了大橘!四隻!

當夜,胖大橘生好,金花在耳房扇著扇子看小貓貓吃奶,小宮女呼和說:“竟然三隻,一模一樣,不對,是四隻……”金花已經接受了,是她千挑萬選的貓貓,生出什麼樣的小貓貓她都歡喜。笑眯眯盯著小貓貓閉著眼睛在胖大橘身邊爬來爬去,她的失落一掃而空,這麼可愛,這麼軟萌,又這麼脆弱,如今這些貓貓都是她的,需要她關心、愛護,不離不棄。她把魚肉和雞肉細細剁碎了碾成泥,放到胖大橘臉前,撓撓它的腦袋頂:“吃吧,自制貓罐頭。”

*

孔四貞進京比預想的順利,只行了半個多月,到七月下旬,一行人先到京外良鄉,良鄉的地方官接到人,把他們安排在驛館休整,另外派人進京報信。

訊息一層一層遞到宮裡,慈寧宮忙碌起來。太后跟蘇墨爾商量:“咱們不走那些繁文縟節挑日子,只看看皇曆,選個吉利日子。予想到那孩子目睹父母家人的慘禍,心裡疼,只想她早日入宮,能寬慰寬慰她也好。”

蘇墨爾忙拿皇曆來,兩人在燈下湊頭看,月底二十八就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太后當機立斷:“傳懿旨,二十八日冊封孔四貞和碩格格。”

太后是個乾脆利落的急脾氣,早早預備好冊封用的公主金冊等禮制物品,儀典的細節也都提前敲定,所以事事齊備,說辦就辦。

另一邊安排博穆博果爾相看福晉。

慈寧宮從太后到小宮女,人人身上繫著幾樣事兒,多虧太后經過多少大事歷練,強主無弱僕,蘇墨爾也利落能幹,小宮女小太監被她倆指揮得井井有條,兩樣事兒齊頭並進,有條不紊。

到了二十八日,早上按禮向孔四貞授公主金冊,下午在慈寧宮家宴,四貞格格在宴上“認親”。

順治帝的兄弟都參加,皇弟博穆博果爾自然要來;當日人多,慈寧宮的小宮女小太監忙不過來,太后專門點了幾個留牌子的秀女執侍,鑲白旗鄂碩的女兒董鄂氏也在其中:博穆博果爾就不著痕跡在宴上相個親。

金花一早著朝服到慈寧宮伺候,頭上是鳳冠,身上著朝袍、朝褂、朝珠、披肩,披掛十分沉重,又是暑日。等到福臨下了朝跟她見面時,她臉紅撲撲,滿臉霧著汗,貼身的衣裳已經溼透了,黏在身上。

他倆有幾日沒見了。究竟幾日?福臨往回想了下竟然沒數明白,這些天事多,一天恨不能當兩天使,他只覺得好些天沒見她,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今是好多個秋了,多到數不清。

本來他還能撥個空去瞧瞧她,來不及吃點心倆人就一起吃個茶,自孔四貞到京忙亂得徹底沒閒兒:他除了政事還要親見護送孔四貞的廣西地方官,詢問廣西的戰事和民情;另外還召見博果爾,兄弟商議家宴“相親”的細節……

太后畢竟是金花的本家,又是婆婆,念著她腳傷,加恩允她中午在慈寧宮偏殿的梢間兒歇歇,福臨到慈寧宮見過太后,趕忙去梢間找金花。

進去見她在榻上挺著背坐得端端正正。

“腳還好?”

“嗯。就是熱。”

“表外甥女兒不是不怕熱?”

“衣裳穿太多了。”她一邊說一邊擦了把汗,站起身,手從脖子伸進去,疊拽著所有的衣裳往上提了提,讓身下透進去一絲風,“又沉。光這串大珠子就不止一斤,哎,脖子疼。”她原來特別喜歡珍珠,而且只喜歡大的,如今頸上這串又大又亮,可她全無賞玩的心情,太重了,墜得頸椎疼。

站著坐著渾身難受。實在忍不了了,跟福臨說:“表舅舅,您跟表外甥女兒坐一邊兒,給表外甥女兒靠靠?”

他依言坐到她身邊,等著她靠過來。結果她從背後一手攀上他一側肩,一邊說:“表舅舅你矮矮身兒。”

他一弓身,她趁勢把下巴搭在他右肩頭,擱牢了,吐氣如蘭:“呵,可算能歇一歇。這一身衣裳快把表外甥女兒壓垮了。”

福臨從袖管裡掏出一把摺扇,左手執扇朝著右肩扇:“這不成,朕跟皇額娘商量下,下午家宴都把朝服換了吧,又沒有外人,穿成這樣子做什麼。上午是為了冊封禮,下午都是自家親戚……”

話還沒說完,金花輕拍下搭在他肩頭的手,說:“嗌,咱先不說這個,表舅舅你剛才見給博果爾皇弟選的那幾位秀女了嚒?”

“朕沒留意。”他還惦記著讓她換衣裳,“先去跟皇額娘說下換朝服?換衣裳、梳頭不也要一會兒?說晚了來不及,表外甥女兒要穿這身兒立一下午規矩?還不熱壞了?”一邊說著,一邊側臉被金花的氣息拂著,她的臉就在他臉旁,他緊繃著不敢扭頭。

“唔。”她的應和裡含著濃重的倦意,天沒亮就起,亂了一上午,如今靠在他身上,把全身的重壓都過到他肩上,她驟然鬆了,彷彿也沒那麼熱,就是一身骨|肉連不住,快散了,“表外甥女兒惦記董鄂氏的閨名,表舅舅一會兒想個法兒問問?”人散架兒了,正事兒不能耽擱。

他繼續“吱嘎吱嘎”搖著摺扇,沒理她。

作者有話說:

謝謝看我寫的。比心-

金花臉上吹過一陣一陣摺扇搖送的熱風, 強撐開不由自主闔上的眼皮,小手又在福臨肩上拍了拍:“表舅舅?”

“嗨。”他輕嘆了口氣,“哪兒又冒出個董鄂氏?倒叫表外甥女兒說糊塗了?”一邊空閒的右手摸上自己的左肩, 摸到她手上。其時,她手也熱, 平日溫涼的小手跟塊炭似的,灼在他肩上。他身上搭著這個層層疊疊華服的美人兒, 不過說了兩句話的工夫, 已經出了一身汗。

“是表外甥女兒疏忽了,沒說明白。這次給博果爾選的秀女中,有一位是內大人鄂碩的女兒,董鄂氏, 就是上次……提到的才女。”說到“上次”, 她想起他說“不許再提”的話, 略有些吞吞吐吐, 聲音也越來越小。可是一直以來就盼著烏雲珠現身,如今有個董鄂氏才女就在身邊,她總不能袖手看著機會溜過去,萬一就是烏雲珠,無論如何要確認下。

現在給她肩頭靠著的這位,除了初一、十五,沒事兒也要去坤寧宮吃個茶, 一個月統共三十日,她跟他要見二十多日,見了又見, 見面的頻率跟上一輩子共事的同事差不多, 而且他膩在她宮裡, 她就要陪著坐、吃茶、聊天,這人還喜歡攥著她不撒手。

這些都可以不論。

她微微張開眼,從眼縫兒裡斜眼瞧了瞧旁邊這張臉,面如冠玉,細白麵皮上生著細長的丹鳳眼、高鼻樑、薄嘴唇,標緻英俊,還有好胸好腰,一身腱子肉。如今天天在她眼前晃,她煩;他越珍惜她,越迴護她,越事事由著她,她越躁。

正瞧著,福臨握著她的左手從自己肩上鬆下來,棄了扇,拇指伸到她下巴,輕抬,把她的臉從肩頭端下來:“表外甥女兒穩住了?”右肩抖兩下,她的右手也從他肩上滑下來。他就把她從身上卸下來。

一身重量重回金花身上,金花不得不扛著朝服坐正了,抬眼看,他肩上兩個溼漉漉的痕,是她手心的陳汗,混著她給他捂出來的汗,凝成了兩個汗印,在絲衣裳上格外顯眼。

“等朕。”他把摺扇重拾起來塞到她手裡,“自己先搖著。”

順治帝重回慈寧宮側殿。家宴的親戚還在別宮候著,慈寧宮只太后帶著四貞格格和先帝的大妃們在,他重見一次禮,跟太后說:“皇額娘,今兒都是親戚,天兒又熱,把朝服都換了吧,家宴也不必拘泥這些虛禮。”

懿靖大貴妃也熱得不成,相看兒媳婦都有些沒心緒,難得附和順治帝一回,說:“太后,皇帝說得是,妹妹就命他們換了吧。”

太后一點頭,順治帝又去找蘇墨爾:“姑姑,內大臣鄂碩的女兒是哪個?命她給皇后奉盞茶。”一邊說一邊用下巴點點金花坐的梢間兒。

蘇墨爾應著,又說:“今日可把董鄂氏姑娘忙壞了,太后拉著她說話罷了,皇上也來湊熱鬧,皇后自己的小宮女呢?”蘇墨爾以為是順治帝自己想盤問人家,用皇后做幌子。

“皇后的小宮女正預備換的衣裳。姑姑,您心疼皇后一回,她唸叨這位董鄂氏姑娘幾次了,太后在她又臉皮薄,不敢吭聲。”

蘇墨爾想想,也對。上次皇后就對這位才女特別好奇,嘆口氣應了。

細瞧了皇帝的衣裳,說:“皇上的衣裳也得換,伺候的人這麼馬虎,這汗印子。”說著利落地出去找董鄂氏和皇帝隨身的太監。

福臨回梢間兒,金花的小宮女呼和正伺候她換衣裳,兩人剛卸了鳳冠和朝珠,現在解披肩。

見福臨進來,金花嬌聲說:“萬歲爺,臣妾換衣裳。”一邊扭身兒背對著他。

他轉個身作勢要出去,說:“不換衣裳求朕來靠著,如今給你求了便裝,要換衣裳就攆人出去。”

走到門口又停了,說:“皇后慢點兒換,一會兒董鄂氏來奉茶,你要問什麼自己問她。”

呼和給金花解了披肩,金花正解朝褂的扣子,聽說董鄂氏要來,想福臨怎麼能不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裳,還有好幾層,脫了朝褂也是衣冠楚楚,忙喊他:“萬歲爺站站,一起吃盞茶,臣妾的衣裳還要去坤寧宮現取。”一邊站起來,腳一點地又對著他浮誇地“哎呦”兩聲。

他聽她在身後喚他,果真迴轉了,說:“今日還有得忙,皇后省著點兒用那腳。”他重回榻上坐下,拿起扇子在兩人之間搖。

把福臨哄回來,金花想起來,剛摘了鳳冠,還沒梳頭,本想著一會兒換好衣裳再料理頭髮,她摸了下頭髮:“哎,這髻兒還得重新梳。”

若是以往她沒這麼在乎,今日董鄂氏來了,她莫名地被捆上偶像包袱,不過董鄂氏馬上過來,這會兒梳頭像是來不及。福臨看了眼說:“還好,簪了花就好。”一眼看到她摸頭髮那隻手上露出來的羊脂玉鐲,忍不住笑,這鐲兒他送她之後,她一直戴著,哪次見她都戴著。

兩人正對著笑,聽外頭有個軟糯甜美的聲音說:“娘娘,民女董鄂氏進茶。”金花對著福臨眨眨眼,應著:“進來。”

一個穿藍褂子的美人兒捧著茶壺茶盞翩然而來,約十六七歲的年紀,矚目的一張小巧的瓜子兒臉。纖瘦,靈巧,姿態風流。

等她行過禮,斟了茶走到近前,金花細細打量她,窄窄的溜肩,走起路來如扶風弱柳般搖搖曳曳,瓜子兒臉上眉毛彎彎的,眼睛圓圓的,細挺的鼻子,到鼻頭略頓了頓,中和了臉型的尖,紅紅豔豔的唇,讓臉一下鮮活起來。

是個淡色中攙了幾絲濃麗的美人兒,濃淡都恰到好處。

金花捏了盞看福臨,他也正看金花,只是有外人在,給她搖扇的姿勢收斂許多,只在自己身前搖,見她看他,忙跟金花說:“出了許多汗,多飲兩盞茶。”

金花朝他使眼色,哎,你看我做什麼,看董鄂氏。他只不理她,金花沒法子,只得說:“萬歲爺,喝茶。”

他還是不往董鄂氏身上瞧,說:“都給皇后,朕來前兒喝過了。”

金花只得飲了一盞又端起一盞,一邊說:“姑娘,聽你的口音,是在南方長大?”

董鄂氏垂著頭,答:“娘娘好耳力。稟娘娘,入關後,父親到南方打仗,後來在南方做官,民女在杭州長大。”

“杭州真是個好地方。”上輩子,金花常跟閨蜜在杭州聚頭,品龍井,逛西湖,兩人都八百里奔赴,樂此不疲,唉,如今只能困在這宮裡。金花定了定神,“雖是上三旗的姑娘,漢話說得真好。”金花換成滿語繼續跟董鄂氏閒聊。

“聽聞娘娘才是通曉滿蒙漢語的才女,民女不過從小在漢人間長大,耳濡目染。”董鄂氏也換了滿語來答。

金花看看福臨,這人眼神失焦,一會看她,一會看地,木然地搖著扇,她只得硬從他手裡接了扇,說:“萬歲爺,姑娘不僅美貌,還是位才女,滿語漢語都說得哩。”金花還不放棄,引著福臨往董鄂氏身上看。

董鄂氏聽皇后這麼誇她,不好意思地垂了頭。

今日聽的誇讚也太多了,剛太后拉著她,對著懿靖大貴妃說了一大篇贊言。太后如何,她不敢抬頭看,她反正聽得滿臉緋紅,她從小便知自己姿容美麗,不過,聽了他們誇,她才恍然自己簡直風華絕代,是個難得的妙人。

自己是留了牌子的秀女,要為宗室拴婚,所以太后對著懿靖大貴妃誇她,她能理解太后的用意。懿靖大貴妃的兒子正適齡未婚配,太后許是想把她許給懿靖大貴妃所生的皇子。

可是皇后如此誇讚她是為何?

皇帝……

今日,皇帝一來,她就看到他了。一身明黃的衣裳,身高八尺,儀表堂堂,不過大家都亂著行禮,她也不敢抬頭看,只聽著他長腿生風,大踏步從側殿行去梢間兒。

剛剛他出去,明黃的衣裳格外顯眼,她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初時只覺得他威風,如今她更覺得他英俊,面如白玉。雖說有些冷,但是說話聲音怪好聽,他說的那句“都給皇后吧……”,明明沒說什麼,卻聽得她耳赤。皇帝原來是這麼好的男兒。

眼下皇后又當著皇帝的面誇她。聽說這次選秀,皇帝明說不充實後宮。她本來沒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后把她指給誰,她就嫁誰,這就是女子的宿命。

直到今日見了皇帝,她才覺得遺憾,以她的家世、相貌,還有才情,必是能選入宮的。如今擦肩而過,過後指給其他宗室,那一輩子就那樣兒了。

這麼看來,是皇后發覺皇帝對她有意?所以這麼刻意非讓她來奉茶,又這麼誇她?

或者,皇帝發覺她姿容絕代,一見傾心?

皇帝是萬乘之君,天下都是他的,若是對她有意,專門選她入宮也不是不可能。況且,況且,皇帝如此英偉,她也願意。

這麼想著,她忍不住滿臉赤紅,耳朵燒到透明,抬眼看了眼皇帝。

福臨正看金花。一邊看,一邊又把摺扇從金花手裡接過來,小聲兒說:“問完了嚒?”眼睛示意門口,吳祿捧著給他換的衣裳來了。

金花快被這木頭疙瘩急死了,什麼時候他竟然還惦記著換衣裳。只能靠自己了,趕緊問問董鄂氏的閨名,當著福臨的面問,怕她羞,於是對著董鄂氏招手:“姑娘,近前來。”

董鄂氏往前踏了一步。

金花說:“受累,本宮腳傷,又想跟姑娘說句悄悄話兒。”

董鄂氏垂下頭,金花在她耳邊問:“姑娘可有閨名?”

董鄂氏大著膽子看了眼皇后,熒白的鵝蛋臉上一雙靈活的桃花眼,顏色昳麗明豔,姿態高貴,態度卻很平易,不知為何正滿臉期待望著自己。她沒來由地自慚形穢,比較起來,彷彿皇后更美貌。

作者有話說:

比心,高興你看到這一章。不知不覺竟然三十章了,熱淚盈眶.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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