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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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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珠伏在地上, 心頭思緒翻湧。

留牌的秀女都放出宮,等太后娘娘拴婚的旨意。她在家等得好苦,日夜愁思萬千。一思皇帝愛她, 那盯著她的笑就是明證;又思卻灰心,既是愛她如何笑完一言不發邁著長腿瀟灑而去, 她在宮出宮,前前後後幾日, 再也沒機會睹天顏, 她這樣的絕代芳華,皇帝也能捨得下;三思皇帝恭孝,要等太后娘娘的旨意也未可知,若是等太后娘娘的恩准, 那皇帝本放出話來此次後宮不添人, 納她要先改了前言, 自然是難的。思來想去, 一日憂,一日樂,反反覆覆。

可她信他若有意必能如願,那個俊美無儔的人,誰能狠心拒他?太后娘娘是個慈眉善目的和藹人;他又是當今天子。

正憂思無處可解,宮裡傳出語焉不詳的旨意宣她進宮執侍。

父親鄂碩有些捨不得她:“中秋團圓,女兒卻要進宮……”執侍不過是進宮伺候人的短工, 宗室命婦誥命加身,執侍就是跟太后聊聊前朝後宅的國事家事,無需勞動, 甚至頻繁領命執侍說明與太后關係融洽, 實為一項尊榮;女兒一個留牌秀女, 賜婚給哪位王公還未定,進宮執侍就是真的伺候人。

烏雲珠卻雲淡風輕仍難掩歡欣,之前的憂思一掃而空,中秋月圓,是不是皇帝終於排除了萬難跟她團圓?花前月下,她彷彿已經置身在皇帝熱烈的懷抱,青年男女,你儂我儂,她只臉紅,卻不臊。

進宮後,儀態萬方的皇后喚她去賜她琴,又囑她在中秋夜如此如此撫琴清吟,她也從未懷疑過皇帝對她的喜愛。不過是帝后和睦,皇后借她向皇帝獻好,籠絡皇帝罷了。

果然琴聲起,剛過一盞茶的功夫,皇帝就來了。她開門時短短一瞥,先察覺他玉面之上的欣喜神色。想到以後同這個英俊的人花前月下,把酒論詩,她忍不住臉紅心跳,伏在地上的身子也微微曳顫,眼前是他的龍靴,這明黃的靴子看起來也神氣,當真是龍氣。

正伏著覷他的靴子,那人卻往後退了一步,又轉過身,背對著她。

烏雲珠忍不住舉頭看,她伏在地上,眼前是一個格外偉岸的背影,寬肩蜂腰,立在廊下溶溶月色裡,往身後投下一個恍恍惚惚的影兒,那身明黃的袍子,跟這個人一樣閃得她心旌搖展:“萬歲爺。”她帶著吳語溫軟如夢似幻地輕喚了一聲。

順治帝沒動,那個在她夢裡閃著多情的丹鳳眼對她深情款款的人背對著她不動,她又輕怨了一句:“民女膝頭都跪軟了。”說著,也不等皇帝叫起,就自顧自起身,移步到他身後。

柔白的小手想搭在他背上,又羞著沒落下,心裡正恍惚著,木質樓梯上先響起一串慌亂嘈雜的“咚咚咚”,不知是何人來了?烏雲珠慌退了一步又無聲地跪伏在地。

耳邊響起輕輕的衣裳窸窣,然後是他麻人的罄聲:“皇弟,你可來了,秀女董鄂氏不愧是江南才女,還撫的一手好琴!”聽著這聲由遠及近,他終於迴轉了身,正在誇她。

來的年輕人行了禮,帶著微微的埋怨說:“皇兄,您也不叫起……”

烏雲珠撐在地上的胳膊被一對有力的手握住了,身子如葉般輕飄飄地被拔起來,抬臉看到一張少年眉清目秀的臉龐,五官裡依稀有皇帝的影子,只是更年輕,也更明朗。這位小大人上次執侍見過,是懿靖大貴妃的兒子,皇十一弟博穆博果爾。太后曾拉著自己的手向懿靖大貴妃誇了好些話,大約太后有意把自己賜婚給這位。

可烏雲珠心有所屬。她看少年瞧自己的神色有幾分不掩飾的火辣辣,帶著疑惑又去瞧皇帝。萬歲爺終於轉過身來,淡淡看著他倆,她才想起來自己的胳膊還在博穆博果爾掌心握著,避嫌地從博穆博果爾手裡抽出來,輕輕理齊了兩邊的袖籠。

卻聽皇帝說:“都是自家兄弟,弟妹必不會多怪。”

“弟妹”?烏雲珠聽到這句猛地被刺了心,她當他是情郎,他卻當她是弟妹?一顆心從雲端月上墮到井裡,大著膽子抬頭看皇帝,卻見皇帝仍舊是那雙溼漉漉的丹鳳眼,如今正望著皇弟笑,原來那雙眼睛那笑,是這麼輕予的?

博穆博果爾聽到兄長這句窘了窘,歪著頭說:“皇兄,此事額娘還沒答允……您這麼說,有礙姑娘清譽。”

順治帝湊到博穆博果爾耳邊,兄弟兩人小聲商量起什麼,烏雲珠站著如芒刺在背,進不得退不得。

兄弟二人議過,順治帝說了一句:“先別忙,皇后對董鄂氏的琴甚是傾慕,剛千叮嚀萬囑咐要聽這琴,朕先請她來聽一曲。”說著他自己進了撫琴的雅室,又著吳良輔馬上去請皇后,福臨想著現在月上中天,如此好月配好琴,金花一定歡喜。才有了腿腳利落的吳不服追到景仁宮的這樁案。

默坐了約兩盞茶的功夫,烏雲珠守著琴,眼睛卻一直往皇帝身上瞥,他立在窗下,背手望月,根本瞧都不瞧她。她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醃得她心直痛。

這琴,不是為了皇帝才命她奏的?如今怎麼反而成了等著皇后來聽琴?無論皇帝吩咐皇后安排,還是皇后揣摩聖心私自安排,都不該是兩人坐在這廂等皇后,何況還有博穆博果爾。

皇弟含笑坐著,時而飲茶,時而瞧她,眼睛好奇不猥瑣地在她身邊來來回回,看得她心裡一陣一陣發寒。若真是皇帝傾心於她,怎麼會容皇弟這麼對她瞧了又瞧,自己卻正眼都不看她。

難道真是她會錯了意?從頭到尾皇帝都只當她是給貝勒貝子拴婚的秀女,從來沒對她起過別的心思?那他上回盯著她的臉對她笑意盈盈為哪般?真的是皇帝慣常如此?可是父親分明說他為人喜怒不形於色,最是個沉著穩重的君主。烏雲珠無從知道,上次她眉毛脫了,皇帝的笑一半來自她的眉毛,還有一半是他替皇后打聽到她閨名,覺得自己在皇后面前立了大功;跟博穆博果爾則是幼年孩童時代的兄弟情。

皇后是個如花似玉的絕代美人兒,可是烏雲珠也自有風情不輸她,杭州薰陶出的水鄉婉約,溫溼氣候滋潤出的白潤細膩,更兼詩書琴棋的才情。烏雲珠更不知道,福臨老早就被金花的美貌迷了眼,他無心別人是醜是俊,一心在金花身上用情。

皇帝就這麼一動不動立在窗邊,直到小太監來報,說:“皇后娘娘請萬歲爺移駕。”他也不作怪,愣也不愣急忙出門,撩著袍子腳步翻騰地下樓。烏雲珠不捨地看了眼琴,這是皇后為了今日的事專門賜她的焦桐。

還是博穆博果爾發覺了,說:“姑娘先行,琴我抱著。”

想到皇后,烏雲珠心裡又燃起一絲希望,也許皇后還可以再向皇帝提點提點?勉強掛上一個微笑,緊走兩步追上皇帝的腳步,婷婷嫋嫋隨著他下樓,他的腳步是“咚咚咚”,她腳步輕巧得“蹭蹭蹭”,緊隨其後。

*

四貞格格見多情風流的皇帝哥哥下得樓,邁著兩條長腿三步直奔皇嫂,用擲地有聲的聲音說:“皇后,人尋到了,你瞧。”說著俊俏臉上得意洋洋,一閃身,露出身後一身藍袍子的溫婉美人兒,“誰想到,竟是秀女董鄂氏。”一邊握上金花攥著袖子邊兒的手。

金花笑著抬頭,說:“萬歲爺,急急忙忙尋臣妾,就為此事?”

福臨在金花另一邊坐下,自然地要從四貞格格臂彎裡接金花:“正是為了此事。”不想四貞格格沒撒手,金花也沒有往他身上靠的意思,反而挺了挺身,坐正了,一臉沒來由的笑,定定望著他,等著他往下說。福臨心裡愣怔,什麼意思?

人還是那個人,聽了他的話穿了只有皇后一人能穿的正黃色,他心裡偷偷想了千百次的鵝蛋臉,不知是累了還是怎麼,有點霧氣不清的桃花眼,剛他親著香氣四溢的小腫嘴……只是這個敷衍他的笑。展眉看四貞妹妹,這個心事寫在臉上的乾妹竟然有點不滿地盯著他。他才想起來,姑嫂二人見了他都沒行禮,穩坐釣魚臺等著他獻寶,頓時有點悻悻地。

三人正峙著,博穆博果爾抱著琴從樓上下來。福臨想天色不早,再不說正事恐怕宴都散了,於是一邊彆扭著,一邊兩手覆上金花緊緊攥著的小手,柔聲說:“今夜還有正事,要趁皇叔還在,跟皇額娘一起議明瞭,聽琴以後再說罷。來日方長。”撒了金花的手,站起身對著博穆博果爾一點頭,“皇弟,董鄂氏也一起來。”

四貞格格眼睜睜看皇帝走遠了,雙手攬上金花的肩,又把額角搭在金花肩上,安慰地搖搖她說:“嫂嫂。”

金花拍拍掛在身上的美人說:“好妹妹,嫂嫂累脫力,扛不動你。”福臨竟然繞過她,直接去求太后?金花倒沒想到,他等不及地讓她這位壁花皇后在這個月圓夜走馬上任?倒是好記,以後年年八月十五,闔宮嬪妃打入冷宮一週年,兩週年……

四貞格格仗義地說:“嫂嫂,我扛你。以後我同你作伴。今夜,咱們還是好好賞個月。”又扭頭對小宮女說,“好酒小菜,快治一桌來,皇后娘娘還沒吃膳。”

另一頭,順治帝尋了皇叔濟爾哈朗,博穆博果爾拉著懿靖大貴妃,幾個人在太后聽曲兒的臨溪亭聚頭,人到齊,博穆博果爾顧不得座上的靜妃、謹貴人和其他親貴命婦,跪著膝行至太后面前,朗聲說:“皇額娘,孩兒傾慕董鄂氏,求給兒臣指婚。”這一聲太驚人,吹吹打打的小戲都停了,臨溪亭裡一片靜。

懿靖大貴妃先變了臉色,這個逆子!冊封四貞格格家宴時,太后拉著董鄂氏向她誇了一回,她覺得董鄂氏模樣是好,性格也好,只是家世背景普通,正白旗,阿瑪才官到徒有虛名的內大臣,母親還是漢人,若不是鄂碩的妻去世,鄂碩把董鄂氏的母親立為繼室,那她還是個庶女。跟父親是蒙古親王的皇后比也差太多了,博穆博果爾娶一位這樣的福晉於他的爵位功勞毫無助益。所以懿靖大貴妃當時顧左右而言他,未置可否。尋思再想法子勸太后換個蒙古親王的女兒指給博穆博果爾。

不料兒子卻對董鄂氏一見傾心,私下跟她說:“尚可,兒臣願意。”被她痛斥一頓,母子二人不歡而散,半個月,博穆博果爾都賭氣不到她宮裡請安,誰知趁著這麼多人的節下,大張旗鼓直接求太后,先斬後奏打了她個措手不及。

順治帝和濟爾哈朗對這門婚事非常滿意,只要不是蒙古女子,滿族漢族都可,如今博穆博果爾對董鄂氏萬般滿意,他倆簡直喜出望外。

太后於眾人中,最樂見博穆博果爾結一門這樣的親事,且早跟順治帝商議過,不拘門第,以博穆博果爾的心意為要。只是懿靖大貴妃對董鄂氏不甚滿意,太后試探了她幾次,她都不置可否。太后一貫對先帝的大妃尊重客氣,不好在皇子婚事的褃節兒反而失了好名聲,所以一直旁敲側擊,變著法兒懷柔懿靖大貴妃,苦於沒有進展,所以拴婚的旨意寫好了,卻發不出去。既然博穆博果爾自己來求,太后求之不得,當即下懿旨將內大臣鄂碩之女董鄂氏指婚給皇十一帝博穆博果爾。如此,一宴間,烏雲珠就成了博穆博果爾未過門的福晉。

順治帝也同時頒旨,封博穆博果爾為和碩襄親王,博穆博果爾年紀輕輕,成了先帝在生的眾皇子中第一位封王的,懿靖大貴妃的臉色才稍稍和緩了些。

烏雲珠則一直像在夢中。

她揣著最後一絲希望,跟著皇帝下了樓,結果他看到皇后就奔過去握著她的手,又擠著在她旁邊落了座,手搭上她的腰,眼角眉梢都是親暱愛憐。反而皇后淡淡的,也不靠他,笑得更是客氣疏離。

原來皇帝喜歡一個人是這樣?她突然想起來倆人在梢間兒命她去奉茶的那次,皇帝一雙眼睛就在皇后身上轉,摺扇也猶猶豫豫,恐人瞧出來風只對著皇后吹,她還在回皇后的問話,皇帝已經不耐煩跟皇后咬耳朵,兩人當著她的面說悄悄話兒。

烏雲珠突然紅了臉,她真傻,她還以為皇帝對她有意,專門擋著他去處告訴他她的閨名。這閨名從頭到尾都是皇后在意想問,皇帝根本不在乎她叫什麼。一般人聽說她叫“烏雲珠”都忍不住讚一聲好名字,有詩意,又寶貴,彷彿天地靈氣所鍾,再配上她這樣的樣貌才情……偏他只平常地說了一句“知道了”,他根本不在乎。

心裡忽騰忽騰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耳朵“嗡嗡”作響,這一身血肉正羞得無處躲無處藏,她眼前一黑,兩腿一軟,“咕咚”摜倒在地。烏雲珠想多虧這柔弱身子骨,暈了就不必忍那一屋子人探究的眼光了。

臨溪亭裡亂做一團,福臨想,皇子未過門的福晉算是後宮事,太后料理。不用他管,他趁亂出來,去宴上找金花。她著正黃,本該最好認,結果找了兩圈不見人。正走著,聽著四貞妹妹脆生生的一句:“月出於東山之上……”循聲而去,姑嫂兩人還在吉雲樓廊下坐著,旁邊多了一桌酒菜。忍不住說:“你倆倒會樂呵。”

當時金花正捏著一隻紫底龍的小盞低頭要飲,他接過來飲盡了,這怪異味道衝得他喉嚨一陣火辣,是湯瑪法的烈酒。再看金花,她闔著眼睛直挺挺坐著,臉上還掛著笑。福臨問四貞妹妹:“皇后吃了幾盞了?”

“無數盞。”四貞一邊說一邊仰頭喝盡一盞,哈哈高笑兩聲,倚著廊柱不動了。

金花闔著眼睛往後倒,福臨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拉在懷裡,心想什麼日子,又吃湯瑪法的酒,她不知道自己一杯就醉嚒。她臉貼在他胸上,伸手摟住他的腰,帶著哭腔說:“表舅舅,是不要表外甥女兒和福全了嚒?”

作者有話說:

我也很喜歡四貞。一邊寫一邊喜歡,我們金花也要有好閨蜜了-

一夜亂夢, 眼前走馬燈似的,前世今生兩輩子在夢裡翻了個過兒,金花急了, 一直勸慰自己,都是夢都是夢, 終於踢了下腿,醒了。

她一動, 先聽到如同夢囈的小聲的“噓, 噓”,大手拍上她的背,“沒事,沒事, 朕在, 不怕。”嗓子還沒出聲, 拍背的大手曲環回來, 捧起她的臉,唇先被銜住,甜鮮的一股闖進來,她先“唔”了一聲,終於忍著眼痠硬撐起眼皮,看清了眼前人的輪廓。這人側躺著,一手撐著頭, 一手握著她的臉,她正給這人囫圇著摟在懷裡。

心裡登時亂起來,雖然這個吻有些安撫的意味, 也不色氣, 可是怎麼就親近到眼神都不用換, 閉著眼也能親嘴兒?她挪了下頭,宿醉的疼在後腦勺突突跳,這時全身的疼湧上來,渾身的骨肉勉強連著,手指尖動一動都是疼的,眼眶酸得她不想眨,她潦草地轉轉眼眸。

雙手費力捧上那張冒了胡茬的臉,大著膽子硬把他的唇挪開,才緩著勁兒,深吸了一口氣,心裡又驚又急,窩在他懷裡小聲喚出一句:“表舅舅?”。仰臉看,他眼下半圈鐵青,緩緩睜開眼,見她醒了,細長的丹鳳眼裡回溫,曖昧地說:“還不改口,還喚朕表舅舅?”

試探著說完這句,福臨見金花換了神色,眼裡立時有了焦點,整夜都柔弱無骨的那個人,自他懷裡一躍而起,先瞧自己的衣裳,一身正黃的袍子,滾了一夜,如今全是褶兒;又伸手摸頸上的扣子,只有第一顆鬆了;然後才顧上頭疼,揉著後腦勺吸溜氣兒;等她摸到身下這領牙席,她又皺著眉往四周看,養心殿,手腳並用利落地從他腿邊翻過,跳下寢帳,不常見光的白嫩小腳丫踩在地上,右腳隱約可見腳傷未愈的暗黃印子。

他翻個身,換隻撐著頭的手,乜斜著看她打赤腳:“地上涼。”

金花長了本事,並不回答,踮著腳去旁邊桌上,白嫩的腳底在他眼裡一閃一隱,斟了一盞茶,身子倚著桌子,微微低頭,小巧硃紅的唇就著沿兒一飲而盡,又斟第二盞。看得他口乾舌燥起來:“給朕也斟一盞。”她飲過兩盞,聽他這麼說,給他捧過來一盞。

福臨從她手裡接過喝完,她伸手來拿茶碗,卻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就勢帶倒帳裡,層層疊疊的錦被堆出的錦繡窩裡,觸皮的還是那一領牙席。倒是摔不疼,更多的是彆扭。

她頭一次來時就想過,不知多少玉體嬌陳,與眼前人在上面廝磨糾纏的牙席……這麼想著,眼前人就算謫仙下凡她也沒心思,更何況她現在還宿醉,頭疼渾身酸,想不起昨夜喝了幾杯tequila之後都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如何就從吉雲樓廊下來了養心殿。兩個人還這麼親暱輕佻起來。

唉,希望她沒說實話,也沒被眼前人的顏色迷了眼。一邊頭疼,一邊手裡緊緊握著那隻茶碗。

還在走著神兒,腰側被他的手託著往身下帶,她眼前一晃,人就置在他眼簾裡了,還是單手支著頭,跟睡佛似的側躺著,卻專門伸著手握著她的腰,生怕她跑了似的。

心裡太嫌棄這床牙席,金花也掙起頭,單手支著捧起臉,與福臨對躺著,嘆口氣。

“怎麼?”他像是發現她不喜這床榻,面板觸上燙肉似的,這麼把臉捧高了才安心了。問了一句又闔上眼,天色還早,稍微有些放亮,金花酒後睡不寧,被自己的噩夢早早嚇醒了。

“嗯……”她撇撇嘴,斟酌說不說實話,“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到表舅舅後宮那麼些美人兒都在這兒躺過,表外甥女兒再躺上來就有些不相宜。”直說了事,烏雲珠都要入宮了,所謂破罐子破摔,現在不摔,以後摔也沒人聽。

想起烏雲珠,昨夜的記憶恢復了一點兒,四貞格格舉著杯跟她一碰:“月出於東山之上……”姑嫂兩人對月夜飲,倒有意料之外的暢快,可是之後呢?

這次走神兒被福臨的話拽回來:“表外甥女兒這些細密的小心思!這樣事顧慮錯了,朕的養心殿只表外甥女宿得。若是你在乎,以後也不許別人宿就是。”他也不睜眼,輕飄飄說出這幾句分量極重的話。

這麼聽他說完,果真心裡舒服多了,她也不想再撐著頭,渾身疼,又累,昨日那一通好忙,於是撤了手重重躺下去,在枕蓆間激起個浪,“咕咚”,翻個身臉朝下,把臉擋住了,咕噥咕噥地問:“烏雲珠,後來怎麼著了?”昨天他帶著那幾個人走了,跟她說“來日方長”,那自是要在宮裡常常相見的意思?她就此當上貨真價實的壁花皇后,面子總歸有些折損,把臉埋在床榻裡就能護住面子似的。沒事沒事,她一直在心裡唸叨,鼻尖是他慣用的木香,聞著也有些靜心。

也不能不問,天亮還要去慈寧宮跟太后回佟妃的事兒,後宮不必事事做主,卻事事得知曉,萬一烏雲珠就在慈寧宮太后榻下一坐,金花喚烏雲珠什麼總要心裡有數,賢妃?貴妃?

“還說這事兒,朕有點氣你,等了你半個時辰,臨了不上樓,終究沒聽上她的琴,白白使喚朕去尋一趟。博果爾對她愛得什麼似的,昨夜趁著皇叔、大妃都在,直接賜婚了。”福臨說著,張開眼,伸出手,愛惜地拍了拍金花的後腦勺,她一把烏黑的頭髮鋪得到處是,他勾起一縷,先拉到鼻尖聞了聞,又在手指尖繞著玩。繞指柔,就是眼前人了,所以昨日的事也不過是一笑,又接著說,“倒看不出來她哪般好,為了她,博果爾跟大妃鬧翻了,兩人竟足足半月沒說話,朕想還繃什麼?請皇額娘頒旨得了。”

金花一直愣著,福臨拍拍她後腦勺,她才突然明白他說的什麼意思,烏雲珠直接賜婚給博穆博果爾了?沒進宮?那賜婚是不是幌子?

她翻出臉來,湊到福臨面前,瞪著寶石核樣兒的眼睛問:“表舅舅,您不心儀烏雲珠?”盯牢他的俊臉,細細查究他每一樣表情,耳裡的血管“砰砰”跳,跳得她快聾了。

他還玩著她的頭髮,眼神往她臉上掃了掃,輕輕皺了皺眉心,又瞬間鬆了:“心儀她?上次為了她起了那麼大風波,雖然……”說到此處他停了,眼神濁起來,伸手把她往懷裡緊了緊,“雖然沒有她,朕也解不了表外甥女兒的心意。”他想起那晚那兩個吻,潤了潤嘴唇。

金花抻著頭往後仰,伸出葇荑般細嫩的手指把頭髮從他手裡抽回來,又往外滾了滾,轉過臉不看他,語焉不詳地說:“我有什麼心意,表舅舅怕是會錯了意……”耳裡的跳更響了,夾著心裡的“撲通撲通”,她已經聽不到什麼了。急轉直下,她不知該高興還是要憂心,烏雲珠是福臨和烏雲珠的事兒,若是沒有烏雲珠,好似就變成了他和她的事兒。關鍵是憂心一直都憂心,這高興來的沒緣故。

一眼看到他搭在她身畔的手,她撿起拉到眼前,跟福全一樣形狀的乾淨整潔的指甲,只是福全的指甲那麼小;修長筆直的指節,白皙面板下蜿蜒的暗紫色血管。正瞧著,這隻手翻手攬上她的肩,她眼前枕蓆床帳翻個個兒,人給他箍在懷裡,再定睛就是他的臉,她不敢瞧他俊美的丹鳳眼,盯著他眼下的烏青,她曲著手指用指背細軟的肌膚撫撫他的眼底眶,“王顧左右而言他”:“黑眼圈了?”

手被攥住,她手上吃痛,突然醒了:“什麼?表舅舅說什麼?”

“朕說,表外甥女兒和福全,朕都要。”

這句聽著清楚,中氣十足,且是那把好嗓子送出來的,金花卻嫌它沒頭沒尾,把臉埋進他肩窩:“好端端的,說這個……不過說到福全,表外甥女兒倒是想起來件事,要求個恩典。”

“嗯?”他手揉著她後腦勺,她就借力往後仰一仰,正好頭疼,讓表舅舅的大手給揉一揉。

“昨夜去景仁宮看了佟妃,表外甥女兒瞧她也就這幾天該到日子了,到時候表舅舅能不能撥冗去景仁宮打打氣,鼓鼓勁兒?女人生孩子就是鬼門關裡踏一腳,順利的也要耗半條命,自己的夫君若是能在外頭守著,別的不說,心裡總安定些。”金花覺得生康熙帝必定順利,可是佟妃那肚子……不曉得是“皮兒薄餡大”孩子大,還是“皮兒薄餡少”羊水多,孩子太大是不是不好生?如今已經這樣,讓皇帝去守著純是給佟妃點心理安慰。這次之後她是不是得變著法兒多去瞧瞧楊庶妃和端貴人,可不能把孩子養太大。

這話聽得福臨一噎,剛深情款款說了好幾句,她沒聽到罷了,重新說了一句,她又把話頭一支三萬裡,開始說佟妃生娃娃。

不是昨夜了,眼也不睜地抱著他哭,小聲問:“表舅舅,是不要表外甥女兒和福全了嚒?”睡著了還在懷裡打哆嗦,閉著眼也能一直往外滾淚珠兒,嘴裡一串一串聽得懂聽不懂的夢話,顫顫巍巍摸索著去就和他的唇,要他一刻不停地摟在懷裡,一下哄,一下拍,一下親,所以他大約整夜沒怎麼睡,目不交睫,衣不解帶伺候了這個祖宗一晚上,如今睡醒了,她又說他:“黑眼圈了?”又說他:“好端端的,說這個……”

可不是要好端端的時候才說,就她昨夜那樣可怎麼說?福臨想著不能給她帶偏了,既然都說了不願意讓別人宿在養心殿,那她是預備自己來伺候?

作者有話說:

確實是坦白局,但是不會好好說話並且心思很多的兩個人就沒坦白透,感覺男主還要再多做點兒才能互相進一步坦白。

超開心你看到這兒了,想必忍過很多內心ost吧。

哦,對,希望大家都愛對人-

福臨正想著, 金花早往他懷裡拱一拱,翹鼻子紮在他胸上,咕噥咕噥說:“那講定啦?佟妃生產時表舅舅來一次, 哪怕站站就走也好。到時候讓吳不服來給您報信。”

他伸手揉她的頭髮,說:“那表外甥女怎麼謝朕?”

“生的不是您的娃娃我就單謝您。又不是我的女人生孩子, 關我什麼事兒?再說已經貼了那麼多鹿肉、狍子肉……”說著她抬起臉來,“表舅舅我眼皮兒腫了嚒?眼睛疼。”一邊把一張微微腫的小臉兒伸到他眼下晃。不是昨夜滾淚珠子的可憐光景了, 這會兒眼皮腫了, 平日黑白分明的眸也纏了紅血絲,偏那小小的翹鼻子和紅嫩的唇,還依舊散著鮮潤的誘惑,她自己像是心裡有數, 下唇斜斜咬著上唇, 歪歪露出一半細小的貝齒。又往後仰著頭閉上眼, 眉心皺出三道細膩的突, 嬌聲說,“頭疼。”

他禁不住丟盔棄甲,被她牽著走了:“可不腫了。昨夜朕才走了那麼一會兒,你就跟四貞妹妹喝成那樣,不頭疼才怪。”嘴上說著指間卻沒松力,繼續揉著她後腦勺,“不能喝還偏要喝, 咱倆關起門來喝罷了,這次看皇額娘怎麼教訓你。”

金花聽了這句,硬撐起眼皮, 一骨碌爬起來, 問:“皇額娘看見啦?表舅舅, 您怎麼不把表外甥女兒藏起來!昨天那麼多人,那麼多事,怎麼就能瞧見了!”

福臨微微一笑,伸手把她撈倒,摟在懷裡:“陪朕再睡一會兒,醒了告訴你個法子怎麼渡這一劫。”胸前安心抱著這朵嬌花,剛折騰了整晚,果然闔眼就睡著了,直睡到吳良輔尖細的亮嗓子在外間喊:“萬歲爺。”

福臨起了,吳良輔還躬著身不走,福臨一斜眼,他說:“也得叫娘娘,景仁宮的小宮女來了好一會兒了。”帝后那光景,他不敢進來叫,眼看要上朝了才踅踅蠍蠍進來。

把吳良輔揮出去,福臨轉頭看金花,終於不嫌棄他的牙席,踏踏實實睡得黑甜,硬著心腸喚她,她懵懂不知;手握上她的肩,軟軟細瘦的肩,搖了兩下,她終於張開眼,只張開一條縫,眼光就從那條縫裡透出來,鈍鈍的嗓子說:“表舅舅,什麼法子?”

他愣了愣,才想起她是問渡劫的法子,真是個傻孩子,偏還生得這麼美,剋制不住地摸摸她柔嫩的臉說:“法子來了,景仁宮的小宮女在外頭候著,表外甥女兒趕緊起來吧。”

聽到景仁宮,她眼皮的縫兒張得大了一絲兒,撐不動只得皺鼻子:“什麼?”一邊說一邊掩著嘴打呵欠,又往旁邊歪了歪頭,躲開了他的掌心。

他手還捨不得撒開,說:“朕哪知道,吳良輔說景仁宮的小宮女在外頭等了一陣子了。”一邊說著一邊看著她桃花似的粉臉心動,回身又湊到她臉上。

金花半夢半醒,呵欠打完,細嫩的臉蹭在他掌心的薄繭上,怪不舒服,於是往旁邊歪了歪頭,再睜眼,他的臉先湊到眼前,人又覆上來,寬肩在眼前瞧著格外雄闊。她立時醒了,剛剛撐不動的眼皮褶成好看的雙眼皮兒,明豔的桃花眼就在他眼前忽閃忽閃,他的丹鳳眼緊閉成一條細長的弧線,薄嘴唇輕輕在她櫻唇上碰了一下。

她扭開頭,雙臂環上他的肩:“表舅舅。”

“嗯?”

“帶我起來。”她掛在他懷裡坐起身,伏在他胸上,“若是佟妃妹妹發動了,您一定下朝就來。”說完又眼巴巴抬臉看他。他心裡像被小貓的爪兒撓了。可細忖又覺得她沒酒醉也做出這幾樣嬌慵的動作,純是為了哄他去景仁宮。

金花去慈寧宮找了蘇墨爾壯膽,再到景仁宮,老遠就聽薩滿太太的銅鈴和皮鼓響得熱鬧。金花哪見過這陣仗,拉著蘇墨爾立在景仁宮門口不動,蘇墨爾發現她猶豫,拍了拍她的手,說:“奴才伺候太后生了四個孩子,別怕。”

進側殿,佟夫人迎出來,她還要行禮,被金花直接拖住:“佟夫人,佟妃妹妹怎麼樣了?”宮裡要添小寶寶了,長得像福臨的娃娃,她又怕又激動,說話的聲音有些微微的顫。

“天沒亮就開始了,臣婦以為佟妃又鬧嬌氣,誰知她一直捧著肚子嚷疼,傳了穩婆看,說是這次真到時候了。”佟夫人比金花鎮定多了,招呼小宮女給她倆看座,“還早,皇后娘娘和姑姑先坐坐。”金花坐了側殿的正座,蘇墨爾就在金花旁邊的矮凳上坐下。

隔著牆,還是能聽到佟妃的壓抑的悶哼。金花拉著蘇墨爾的手不撒,蘇墨爾倒鎮定,一會兒招呼她喝茶,一會兒跟她閒聊,說:“頭胎,年紀又小,是時間長。娘娘也找個法子,散散悶。”金花才想起來叫烏蘭給她送冊佛經,強自鎮定,先是瞪著看,每個字兒單看都認識,連在一起反而不懂什麼意思。後來乾脆擺了紙筆在殿上抄起來。

抄到過午,金花實在忍不住,跟蘇墨爾商議說:“姑姑,昨夜也鬧了一回,本宮來瞧了瞧,佟妃肚子可大了,太醫說母子都很強健,但是穩婆就支支吾吾,會不會不太好生?”如今說話顧不上拐彎抹角,“若是晚上還沒產下來,是不是請皇額娘坐鎮?”

蘇墨爾聽完,想了想說:“晚上再說,太大是不好生,只是,佟夫人又不是年輕,孫子都幾個了,她不會不知道厲害。”

蘇墨爾料錯了,佟夫人伺候佟妃養胎這事兒是行歪了。

她進宮見佟妃單薄瘦弱的樣子直嚷心疼,身板纖纖,肩膀窄窄,手腳都細細瘦瘦,只肚子滾圓,樣子就是孩子要生孩子。於是近兩個月只管給佟妃鮑參翅肚進補,終於長了個兒,也紅潤了,是個美婦人了。可是沒留神腹中胎兒也一同猛長,金花說她肚子大倒不是人小見識少,肚子著實大。

還有一個不可對人言明的緣故,佟夫人見皇后寬肩膀鼓胸脯,不愧是蒙古親王家的女兒,十五歲已經含苞待放的骨朵兒似的;返觀女兒,不知是怎麼樣的好運氣,小孩兒身量卻先沾了雨露,有了身孕。以後要在宮裡爭寵固寵,以那副小孩兒身板可爭不過。

佟夫人入宮時又見識了皇帝和皇后的親密,非一舉把佟妃養成個圓潤美貌婦人不可。生怕她就算生了阿哥,再加上一身心眼兒,在宮裡的日子也艱辛。

結果以後有沒有寵還未知,現在生產萬分辛苦。

傾耳聽,佟妃已經從悶哼變成喑嘶,金花看日頭西斜,急得跺腳,擲了筆,又叫吳不服去請萬歲爺。福臨午前就下朝,說好的下朝就來景仁宮看佟妃,大半天過去了還不見人。她倒在這兒為了他的女人孩子著急。

血房裡也不知什麼情況,佟夫人喚佟妃的聲音越來越急厲。

她終於忍不住抓個小宮女去傳穩婆出來回話,小宮女隨手拽了個穩婆,正是昨夜回話支支吾吾那位。

“皇后娘娘,佟妃這胎太大,孕中疏於活動,年紀又小,怕是橫生逆產……”穩婆心知過了整個白天,產程毫無進展,怕有兇險,趴在金花耳邊小聲說了實話。

“胡說。昨天不是回說胎位正,既是胎位正,哪有生不出來的道理!出一點兒差池,你想想你一大家子有多少口。”金花學著宮鬥劇裡口氣威脅穩婆,又緩了緩口氣,“都是伺候老了的,你接的孩子,比我見過的人還多,這算什麼兇險?本宮信你肯定有法子。要什麼催產的藥,需什麼松筋骨的法子,只管找太醫,你們商量著。孩子一向健壯,佟妃又年輕,肯定能平安產下。好好接了這位龍子,本宮有厚賞。”

蘇墨爾在一旁點頭,皇后說得沒錯,正是這個道理。皇后有這些恩威並施的手段,不用太后親臨也可。

金花在側殿踱了幾趟,想了想,還是要自己進去跟佟妃說幾句話。蘇墨爾一個沒拉住,她直接闖進血房,低著頭不敢看,直勾勾湊到佟妃耳邊說:“妹妹,若是平安產下孩兒,本宮一定去求太后讓你養在跟前。”

佟妃正疼地脫力,滿頭大汗,昏昏欲睡。聽金花這麼說,強打著精神,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噓著氣說:“皇后娘娘,這話當真?”

金花被她攥得手骨欲斷,忍著痛說:“自然。”又招呼小宮女,“快,獨參湯呢?端來給佟妃娘娘喝了。”上一輩子,金花累狠了喝西洋參解乏,心想獨參湯最不濟也能補充點微量元素罷。

金花這一劑藥下對了症,在宮裡,自己養孩子是巨大的誘惑,不光跟孩子親近,還能用孩子爭寵。一旦孩子養在跟前,後半輩子的好日子就有指望了。佟妃的力氣回來一半,另一邊穩婆和太醫也商量了法子,煎藥的煎藥,壓肚子的壓肚子,血房裡靜了靜又囂鬧起來。

佟妃剛要嘶叫,金花先覺得她手上使勁兒,趴在她耳邊說:“妹妹,省著點兒勁兒,還得一陣子。”結果佟妃攥著她的手,卻不理她,震得她耳朵一聾。唉,好好說總不大管用。金花只得說:“小太監去請皇上了,馬上就來,妹妹還是壓著點兒聲兒,咱們萬歲爺那愛美人兒的脾性……”果然這次奏了效,佟妃攥著金花的胳膊使勁兒,卻沒怎麼出聲兒。

金花見佟妃又有力氣耍心眼兒,鬆了口氣,精神一渙,身子先軟下來。這時才嗅到血房裡的氣味,說不清道不明的一股血腥氣。眾人都圍著產婦,顧不得她,她伸腳勾了張矮凳到腳下,坐下,跟佟妃說:“本宮陪你,你安心生。”康熙帝竟然生不出來?她不信。佟妃報復似的緊緊攥著她手腕兒。

還有福臨,還不來,她早上使了工夫掛在他身上說好的。正想著,血房的門“哐啷”開了,一個人進來直奔金花,拉著她就往外走。

作者有話說:

又想感謝大家看到這一章!-

金花手腕還在佟妃手裡緊緊攥著, 兩邊一扯,她反而綿綿立住了:“萬歲爺,您可來了, 快去瞧瞧佟妃妹妹。”說著眼圈兒先紅了,她守著他的女人生孩子, 婆婆不敢亂請,福臨也遲遲不露面, 兩個能做主的人都不在, 她七上八下,威脅了穩婆又來給佟妃鼓勁兒,心裡還是沒底。

忍著這股子血腥氣在血房裡坐了這好一會兒,她算是知道為什麼生產的屋子叫“血房”, 無論生產的還是助產的都鬼哭狼嚎, 一屋子人忙忙叨叨進進出出, 氣氛沒來由的緊張, 分明沒見血,可她就是覺得渾身膩噠噠的,還有這忍不了的味道。

佟妃先喝了獨參湯,又飲了太醫送進來的藥,金花給許了天大的恩典,她終於重新鼓著勁兒跟著穩婆的咋咋呼呼努了半天,金花的細手腕兒都快被她捏碎了, 可是血房裡不見輕鬆,反倒越發亂。小宮女進進出出,幾個穩婆避著人竊竊私語, 佟夫人也不厲聲喚女兒了, 改成攥著帕子哭。

佟妃攥她的力道見弱, 喉嚨長長的一陣一陣的“嗯——”,這聲不響,只是每一聲都是從心底腔子裡絕望地硬擠出來,聽得金花直打哆嗦……最讓金花心裡發寒的是佟妃這一聲收了,穩婆就互相望著搖搖頭,還嘆氣。

眾人都顧不上這位特立獨行孤勇闖血房的皇后,金花只能孤獨地夾在一波一波的聲浪裡,隨著腕子上一會松一會疼,一時糊塗一時清醒。

之前就算沒底,她還能鎮定地用腳勾個矮凳坐著,生未來的皇帝能有什麼驚險……如今佟妃進的氣兒少,她忍不住起了疑心,就這麼一直在鬼門關磨蹭,佟妃肚裡這個是康熙帝嚒?兩條人命,她就這麼眼睜睜瞧著,乾坐著,什麼也幫不了。

所以她現在扭頭見著福臨,簡直如見天神下凡。眼眶裡驀得盈滿了淚,撐得她眼痠,看他也模糊起來。

往常她對他時近時遠,有理智時一下都不敢碰,抬臉就是假笑;沒理智時人不自覺就貼上去,管他的呢,摸了親了再說;眼前在這混亂無助裡,終於把那些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拋了,生出全新的情緒。她才明白她一直等著的,原來是他。

驟然得了依靠,她馬上鬆懈了,剛剛自己硬撐著全身的弦“嗡”地繃斷了,她一屁股蹾在矮凳上,還記得留口氣兒對著佟妃說:“妹妹,萬歲爺來了。”又不知道哪來的力,用胳膊拽著福臨往佟妃床前靠,還用下巴示意他快去,這一屋子人都在猶疑著要完,你哪怕哄,哪怕嚇,也要把這屋子人唬住!

福臨到了景仁宮,見蘇墨爾坐著,忍不住問:“皇后呢?”她不是說好了在這兒等他?蘇墨爾朝血房看了一眼,還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他“哐啷”抓開血房的門,直衝衝闖了進去。亂哄哄的,他只看到金花坐在一張矮凳上,坐得筆挺,明顯的魂不守舍,周圍一有響動她先跟著顫,早上分開時粉紅的臉如今只看到個蒼白的後頸。

這些人!佟夫人、穩婆還有太醫,甚至還有金花的小宮女,尤其是蘇墨爾姑姑,都沒數兒了?她還沒生養,甚至她還……怎麼能讓她來這種地方。做女人,沒邁第一步先被繞不過去的山嚇喪了膽,這朵他捨不得碰的嬌花,還沒開,已經被迫在血與泥和的淖裡滾,他想都不敢想……

不知她在這兒坐了多久,他硬截住想頭,不能再想了。早上她說在景仁宮等他,他沒想這麼多,如今見她在佟妃身側打哆嗦,他突然通曉了其中的關竅,這壓根兒就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一個妃子生孩子,讓她來守著做什麼,她只管在坤寧宮搖搖扇揉揉貓算了。

她驚恐萬分轉過臉來,看到他那一瞬間換了顏色,轉著眼眸又要滾淚珠子,神色也暖了,像是凍僵了的人猛地貼上個熱身子,剎那間就回了魂,待哭待不哭地喚一聲:“萬歲爺。”他要拉她走,她拖著不走,又要叫他去看佟妃。可他如今哪還顧得上旁人!

不過看這架勢,他不理這茬,她肯定不跟他走。

他只得敷衍地去看了眼佟妃,眼前躺在床上氣若游絲的這個女人,他陌生得像不認識。之前是有個孩子身板的姑娘,他為了跟孟古青別苗頭寵了又寵。她年紀小,他年少猖狂,兩個人都苦痛不堪,也沒什麼樂子,就是洩個欲,又能跟他母親交個差。

後來,他看著她招人憐惜,又跟孩子似的單弱,怕她被繼後欺負,第一次皇后在坤寧宮見嬪妃,他還特別著人把她接到養心殿。兩個月沒見,他彷彿不認識她了,臉盤兒圓潤了,躺著也能看出來身板豐腴了,高高的肚子,滿臉汗,頭髮貼在臉上,蒼白虛弱,可他現在顧不上這些,他只想趕緊帶著金花走。

這個女人朝他伸出一隻手,他虛虛握了握,匆匆說了句:“勞動了。”想了想這句太單弱,又壓低了嗓子對著滿屋子的人威嚴地加了句,“佟妃和龍子若有事,你們都小心著項上的腦袋。”女人轉過臉去,又從胸腔裡擠出一長聲痛嘶。

再去看金花,這樣行了嚒?滿意了?可以跟著走了?

她還在隨著佟妃的吟打哆嗦,他拽她,她軟塌塌,軟腳蟹似的,水做的女孩兒,當真化成水,他捧也捧不住,掬也掬不起。他只得上手抱她,習慣性地打橫抱,她正面朝佟妃坐著,他摸不到她腿彎使不上力,他一狠心,雙手握著她的腰,把她翻在肩上倒懸著就出了門。

他不想她在這兒再多待一刻。

景仁宮側殿,金花腳踏了實地才鬆口氣,這感覺就像是還了陽。只是聽著佟妃的聲氣還是打哆嗦。福臨不顧蘇墨爾就在旁邊,一把把她抱在懷裡:“害怕了?”手捂著她的眼睛,湊到她耳邊說,“不怕,福全那時候生了一天一夜,還不是好好的?佟妃還早。”

金花眼淚終於滴下來:“您怎麼才來,我等了您一天了。”一邊說著,胳膊自然地攬上福臨的脖頸,往常都是故意哄他,唯有這次真心實意。

“朕不來你就進去?那是什麼邪穢地方,膽子也太大了。”他拍拍她的背。

“我想姐姐生產時,也有人如此陪她。”她也顧不得蘇墨爾就在旁邊,把臉搭在他肩上,用他微微被鎖骨撐起的那塊衣料墊在眼窩裡擦眼淚,“表舅舅,原來生產這麼嚇人,姐姐,姐姐下個月……”一雙大手安慰般揉上她後腦勺,她反而說不下去,只默默把福臨肩上的兩層衣裳都哭溼了,她的淚直接浸著他的皮肉,溼噠噠膩在他肩頭一整晚。

佟妃又掙扎了一宿,十七日太陽將升的時候,太后親自坐鎮,殺伐果決,指揮著太醫用藥,穩婆下手,佟妃吃盡苦頭,終於如願產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

這個孩子產得艱難,卻意外地哭聲洪亮,面目舒展,頭髮濃密,太后顧不得疲累,只管樂得合不攏嘴,一疊聲說:“三阿哥跟皇帝小時候一模一樣。”

金花當時正數小月孩兒的手指和腳趾,小心扒著襁褓,捧著小手和小腳,聽太后這麼說,舍了手腳,湊上去看嬰兒的小臉蛋,晃著頭看看三阿哥再看福臨,反覆比了幾次,說:“皇額娘,萬歲爺小時候就長這樣兒嚒?”

福臨看了眼孩子,一聲不吭,拉著金花行了禮退出去。

天邊一顆小星兒,就在頭頂閃,兩人都盯著這顆星,捨不得乘輿,福臨輕輕握著金花的小拳頭,一同往坤寧宮走。一邊走,金花還在回味剛剛摸過的那個小臉兒跟鴨梨似的小嬰兒,說:“表舅舅,三阿哥鼻樑沒您的挺呢,皇額娘怎麼說跟您小時候一模一樣?”不等他答,又說,“不過就算他塌鼻樑我也喜歡,那小手就那麼一點點兒大,表外甥女兒瞧過了,指甲的形狀跟您一樣,跟福全也一樣,果真是親爹。”一邊說,一邊拉起福臨的手左看右看,“真的一模一樣,神奇的遺傳。”

又走了一會兒,她像是終於想通了,說:“那就是福全和三阿哥長大了也能長這麼好看的手?修長,指甲的形狀也好看。”說著又拉起福臨的手來回摩挲,欣賞藝術品般,“一看福全和三阿哥的手,就知道是表舅舅的娃娃。表舅舅還是挺能幹的。”金花忍不住開始期待楊庶妃和端貴人的孩子,不知她倆生男生女,生的小寶寶什麼樣貌?一想到後頭半年宮裡又要添小嬰兒,金花就掩不住笑,晚上剛大哭過的桃花眼還有點腫,她笑著有點木膚膚的,可就是抑不住,滿臉堆著笑去看福臨。

他倒怪,從到景仁宮就沒有喜氣,現在更是鐵青著臉,看金花的眼神叫她打寒顫,丹鳳眼裡的眼風跟寒冰片一樣,又冷又利,跟剛剛抱著她哄“不怕”的全不是一個人。

到了坤寧宮門口,金花撒了他的手,說:“表舅舅,我到了。”

福臨細細看她,她一早忙著來景仁宮,胡亂換了身湖綠的袍子,忙了一天已經皺巴巴的,晚上哭了一場,又一宿沒睡,臉微微腫著,眼圈還是紅的。他突然又體會到那次他在慈寧宮喝了碗古怪的涼茶,渾身起的一股邪火,那次是她說想要孩子,這次換他,他想要跟她的孩子。

長著像她一樣的尖尖的眼角,翹翹的鼻子,兩片厚厚嘴唇的小嘴兒,他簡直想不出來得有多好看。

這麼想著,他一把攬著腰把她斜斜箍住,擺著長腿,三兩步直進了坤寧宮。

作者有話說:

哼,他才第一次想嚒?他分明想了很多次了。

今天又遲到了!抱歉!我是不是應該改成晚九點至十二點更新,實在寫不了那麼快-

福臨心裡想的成了真, 發狂似的想過無數次……

他把她輕輕撂在帳裡先鬆了手,看她坐穩了,他也在她對面坐下, 又去尋摸著她的那雙拳。兩人都坐著,前後左右是無垠的空間, 他預備著她左攔右擋;只要她挪一下,他就停了走, 今天鼓譟著的是分明的期待和說不出的難受。

她越膽大, 越肯孤身蹚在泥和血的血房裡,他越不好受,因為根本分不清是為誰。為了哈斯琪琪格?這是她自己說的,他習慣了她說出來時眼神閃爍, 吐半留半。為了他?他的寵妃, 他的孩子, 肯定是為了他, 可只為了他嚒?只為了他難道不是該嫉妒地發狂,變著法兒想搶在那些人前面籠絡他,懷孕、生產,纏在他身上一刻不熄,不讓他有片刻閒著,防著他再有空去想旁的人。可她從來不這樣兒,她惦記著養貓, 也喜歡養娃娃,醒著的時候纏著他抱孩子,把福全拾掇利索了往他懷裡一塞:抱著吧, 哎別幹抱著, 跟娃娃說說話。自己就捧本書躺在旁邊, 歇著。不提之前讓嬪妃去養心殿獻殷勤了,八月十五還要讓他去找琴音,結果尋到個秀女,虧他留個心眼兒讓皇弟陪著才肯說話。

今日更是。不管不顧就往血房裡去,直挺挺坐著看佟妃生孩子,不怕?娃娃的出處就是以後他的進處,兩人還沒開始猜謎,她先把謎底看了,就算沒把她嚇退,也把兩人攜手探路時的神秘趣味銷祛大半。還聽說有女人被生產嚇破了膽的,以後無論男人怎麼哄都不給碰一下,只能用強;那更體會不到其中的無限生趣。她預備以後的日子怎麼過?想到這兒,他又去看她微微腫的眼皮兒,從血房出來那一通無聲的哭,把好看的桃花眼作敗成這樣,他想到就心疼又氣急敗壞,於是闔了眼震著睫毛湊上去親。

兩個微涼的鼻尖先湊到一處,他屏著息揉了揉,剛要歪歪臉,她先錯開鼻尖,遞上兩片櫻唇。闔著眼也能體會的突出唇線和柔軟的唇珠,他微微啟開唇,她也剛好,張開的上唇接著上唇。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再試一次,閉上再張開,兩人又同時用兩片唇隔開同一口氣。他悟到她的曲意逢迎,這個吻,她樂意的。

忍不住張開眼看她,她一心一意閉著眼,兩片厚重的眼皮,包著眼珠在眼眶裡轉,濃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一張一翕,臉上還調皮地籠著笑。他細盯著她的眼角,柔潤無淚的,他才重新閉上眼湊上去。

她樂意的。心裡釘下這個念頭,他發覺這個吻格外甜,反而舍不下了,一下一下,兩人輕輕貼著唇再分開,小心輕舔鼻尖下唇齒前這口氣。

沿著手腕往上,他試探著摸進她的寬袖,細嫩的胳膊,身量還沒長齊,彷彿骨頭都是軟的,脆的。他修長的指在她細滑的面板上逡巡,想攥又不捨,從小騎射的薄繭撫在她胳膊上,他生怕給她柔膩的面板刮個洞。最後狠下心握一把,唇上的虛終於落成手上的實,他讓她的腕骨頂著掌心,攥實了,彷彿那樂意也有了實處。

他覺得她唇上的動作頓了頓,張開眼看她。她臉上還籠著笑,尖尖的眼角卻開始往下沁淚珠兒,他轉頭去吮那淚,手上也使力,怕她不曉他越斟越濃的心意,結果淚卻越來越多,他睜眼看,臉上籠著笑淚珠子卻不斷線,再看就覺得那笑有點苦,她彷彿連氣都不喘了,只僵著。

“怎麼?”他啞著嗓子問。

她笑嘻嘻睜開眼,晃晃手腕兒,他撒開,就見她把左手腕子上一圈青送到眼前:“佟妃攥的。可見生孩子真疼,她疼我也跟著疼……不知道以後三阿哥怎麼孝敬我,表舅舅又預備怎麼謝我?”沒深究怎麼想的,福臨摸到她痛處,她鼻頭一酸,全是本能地攪黃了兩人間的曖昧。

這一句把福臨也拉回現實,剛剛柔情蜜意親了一場,驟然看著金花手腕子這一圈青,聽她說了那句疼,一下啞了火,把她的手拉到眼前細看,鐵青的一圈,還有淺淺的指甲印兒。他連繭子都捨不得挨上去的細皮嫩肉,早有人又捏又掐,面目全非。不是他弄的,但是剛剛的“她樂意的”從心裡連根拔起,後宮是這樣的她也樂意?

還沒發作,吳良輔在殿外收著嗓子小心試探著喊:“萬歲爺,時辰到了。”該去上朝了,他聽著殿裡的聲氣不像是不能打斷的,誤了上朝他擔待不起,只得大著膽子來叫。殿裡的兩人正進退維谷,這一聲竟是救了他們,又多了一日緩緩。

*

下午四貞格格來坤寧宮的時候,金花剛睡醒,換了衣裳梳了頭,人醒了,腦子還懵著,回想昨夜今晨都跟做夢似的,就是胖大橘在她手腕兒上一搭,她覺得疼,才信昨夜是真的。康熙帝費勁千辛萬苦生出來了,她一早鬼使神差,跟福臨吻了好大一會兒。正事兒還沒說。

四貞格格朗聲叫了聲:“嫂嫂。”

胖大橘吃了驚,從金花懷裡一蹬跳走了。她轉頭看到四貞格格,強打著精神笑說:“妹妹怎麼有空來了,快進來。”

四貞格格進來就拉著她細瞧,杏核眼一瞪,更顯得滿臉都是大眼睛,細細看過說:“嫂嫂昨夜累壞了吧,這黑眼圈兒。聽皇額娘說你立了大功。”

金花聽了要低頭,四貞格格拉著她晃兩下,接著說:“體累倒還罷了,嫂嫂心情可還好?”

金花不看她,往裡挪了挪,讓她在身旁榻上坐下,一邊給她倒茶,幽幽說:“宮裡添了子嗣,嫂嫂心情自然是好的。”

四貞格格喝著茶,說:“初來的時候我覺得嫂嫂是個大度的,所以才能對福全那麼好,現在看啊,是個假大度,真大度前天晚上就吃不醉了。”

八月節之後姑嫂兩人還沒見過,四貞格格這麼說,金花才想起來問她:“哎,那天你後來怎麼著了?”

四貞格格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反正一覺醒了就在慈寧宮,額娘教訓了我大半天,多虧佟妃生產,她去忙那頭了,才饒過我。嫂嫂呢?”

金花想起那天早上福臨摟著她,臉一紅,又給四貞格格倒茶:“本宮也那樣。”

“就是不知道那天那個秀女怎麼樣了,也沒聽額娘頒旨,難道是為了佟妃生產忙忘了?”

“拴婚給博穆博果爾了。”

“什麼?嚯……”四貞格格正在榻上撿了只小瘦橘抱在懷裡,長毛的一隻貓兒,跟個小獅子似的。聽到金花說拴婚,吃了大驚,捏了它的爪子,不防備被它另一爪撓在手背上。留下三道泛白的爪痕,幸而金花提前都給貓兒銼了甲尖兒,撓不破,只是嚇人一跳。

金花接了貓兒,伸出葇荑般的手指點點它小腦門兒:“淘,怎麼撓四貞姑姑。”又對四貞格格說:“本以為你皇帝哥哥看上董鄂氏,就等著他求皇額娘納人了,不料,他說博穆博果爾對她一見傾心,非要娶她當福晉,你皇帝哥哥疼博果爾,就領著他去求皇額娘,還怕不成,專門帶上皇叔濟爾哈朗。”

八月節過後,她還沒細想過這事兒。本以為福臨遲早愛上烏雲珠,她想宜早不宜遲,別牽累更多人,也保全博穆博果爾的體面,別讓他被搶媳婦又傷心丟面子。所以處心積慮引著福臨去吉雲樓找她,再安排他去找找是誰撫琴。月下撫名琴的美人兒,一見傾心才對,結果福臨不為所動,又拱手讓人。她乍聽尋思是他惺惺作態,可是這兩天早上他都對她愈加情意綿綿,沒有因為烏雲珠而減了分毫,彷彿真的沒把烏雲珠放在心上。

是變了嚒?有個現代人穿越回古代,以為知道歷史的走向,事事料定,結果反而揮翅改了歷史。原該戀愛腦的不再戀愛腦……

正想著,聽四貞格格說:“那這事兒是咱倆錯怪皇帝哥哥了?那天他坐下來要接嫂嫂,我還硬撐著不給他接,跟他較勁。也不知道皇帝哥哥會不會怪罪?”

金花聽了一笑,說:“你皇帝哥哥不是那種人。”

這句話被四貞格格抓住了把柄:“喲,嫂嫂現在知道皇帝哥哥是哪種人了?那夜那傷心欲絕的樣兒,我以為皇帝哥哥是世上最薄情負心的,這麼看我倒是錯怪他了……”

金花也不示弱,抓著四貞格格說:“那你說說,你皇帝哥哥是哪種人?”

“大約是鼎鼎多情的人吧?一邊對嫂嫂情深款款,見面就黏上來,坐欄杆兒要擠著坐,說話兒要溫柔細聲兒款款說;一邊又對宮裡的美人兒雨露均霑,一會兒是佟妃產子啦,過幾天是楊庶妃月份大了身子沉了。各處不閒著。”

金花聽了一樂,雖然這話不該四貞格格這個未出閣的姑娘說,不過也沒說錯,嬪妃孕事算得上接連串兒,端貴人如今也四月餘,那照之前的頻率,最近宮裡又該傳好信兒了才是。又或者這種事兒不能這麼算?不是之前三四個月出個喜信,之後也三四個月一個喜信兒。不過她攛掇嬪妃去養心殿獻殷勤也兩個多月了……福臨幾次三番在她面前露了行跡,她明白他不是省油的燈。十八,約等於高中生,正是時候,那最近是不是又要貼嫁妝了?

這麼想著她又有點彆扭。右手就捏上左手腕兒的鐵青。早上兩個人秋毫不犯的吻就跟烙在她心上似的,她記得深又覺得有點心疼。沒有烏雲珠也還有那些花紅柳綠的美人兒,她剛剛搖展的心旌重入定了,就是惦記著得把四貞格格的小火苗徹底澆滅了。

“所以你皇帝哥哥從來不是良配,嫂嫂還是覺得小門小戶一心一意的日子好。”

“誰說不是。我要嫁人那肯定是要說好了不能納妾,不能有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

金花聽四貞格格這麼說,甚是滿意,獎勵似的把橘糖塞她懷裡,說:“嫂嫂給你撐腰。”

四貞格格揉著貓,說:“嫂嫂你今天不用去慈寧宮請安嗎?好像過時辰了。”

金花看了眼日頭,可不是,四貞格格來的晚,倆人說說就把正事兒忘了個乾淨。三阿哥要養在佟妃身邊的恩典還沒求,早上應該先跟福臨通個氣兒,她也給忘了。

情情愛愛誤她!

作者有話說:

嘻嘻。我要不要改個文名?

不知道你們有想法沒?不過也可能就問了後來不改,v文改名挺麻煩的。

謝謝你們看到這兒了!

若是九十章就過了一半,若是一百三十五章就過了三分之一。

最近工作超忙,可能沒法保證晚九點了。

改了個預收,求收,下一本一定想睡就睡不要這麼多波折和心理活動。手動狗頭-

金花本以為求太后允佟妃養三阿哥會很艱難, 沒想到太后一口答應。無他,太后膝下養著福全,再有一個阿哥應該寄在皇后名下。皇后竟然主動不要這個哭聲洪亮的大胖阿哥?太后總覺得她不至於糊塗到沒成算, 看她蒼白著一張美豔的臉,陪著小心立在眼前, 細聲細氣求自己給佟妃這個恩典,太后想何必駁皇后, 爽快地點頭同意了。

後宮的日子, 看起來每日都一樣,但細想起來,有寵無寵,有子嗣無子嗣差別終究很大, 太后生福臨前, 前前後後生了三個女兒, 沒有兒子, 又不得皇太極的歡心,在盛京曾很過了幾年寂寞苦悶的日子,所以皇太極崩後,她當機立斷聯姑母哲哲和多爾袞之力,推福臨承繼大統。過夠了千篇一律的後宮日子,與其寂寂無名,無所事事一生, 不若搏一把,一旦成功,就是煊赫燦爛的一生, 榮華富貴、滔天權勢。

可是太后也明白, 扶也扶不上去, 就算她樣樣為金花謀算周全,也要金花肯聽。這個兒媳婦,太后冷眼旁觀她有時清楚,有時糊塗。待福全真心實意時心裡清楚,可是對皇帝就有些糊塗。她有心,見辣菜就給皇帝端奶茶盛湯,可多數時候又無心,佟妃本來就是寵妃,她還要讓佟妃自己撫養阿哥,豈不縱著佟妃在後宮越發得意:這麼看皇后又靠不住。所以太后覺得金花還不如四貞格格這個乾親。瞧瞧四貞格格,高顴骨大眼睛,敦厚的長臉盤,簡直像是自己的親閨女兒,人也靈透。這麼想著太后說:“四貞,給你哥哥布塊兒吊爐豬肉。”

四貞格格應聲:“是。”筷子卻舉著不動,轉轉靈活的眼珠兒看金花。金花本來埋頭給太后夾菜,聽了太后這句,抬頭見四貞格格微微撅著嘴,於是說:“皇額娘,兒臣來。四貞妹妹有點夠不到。四貞格格也嚐嚐宮裡的爐豬,又香又脆。”一邊說著一邊給福臨夾了一塊,又選了塊焦黃脆香的布到四貞格格的碟子。

金花見四貞格格不肯給給福臨佈菜,明白她委婉向太后表示不願意入福臨的後宮,禁不住有些歡喜。不枉她先是硬擋,後來又把心跡剖給她看,將那些悲涼的實話說給她聽。礙著太后的面子,也想保全太后和四貞格格的母女情分,所以她殷勤來打圓場。

至於三阿哥,不過是金花覺得不讓母親養自己的小娃娃,有違人倫;宮鬥劇看多了,總覺得有人要害皇子,母親親自撫養才最上心,她希冀保全福臨所有的娃娃。她又在佟妃生產的緊要關頭許了願,她生怕實現不了,佟妃失望。站在佟妃的立場,爭寵,爭孩子,都是本能罷了,她也懶得計較。

金花最掛心的事兒先順利解決了,她就安心伺候太后吃點心,只是今日太后吃的這些點心……胎羊、爐豬,爐豬還好,胎羊就是完整的一隻小羊臥在盤裡,做法又樸實無華,味道腥羶,她莫名地就想起昨日在血房那股邪腥氣,止也止不住。

說她昨日沒嚇壞是自欺欺人,她不過上輩子虛耗了許多年歲,見的多了,自我調節能力強些,說不想就能忍住不想。可若實實在在的刺激在眼前,她也很難把持得住。眼前盯著胎羊,她就止不住地難受,偏是個大菜,在桌子中間擱著,繞來繞去躲不開。剛剛多說了幾句,又支著胳膊給四貞格格夾爐豬,終於攪動了胃氣,封著不想的昨夜的回憶,突然就在腦海裡反覆閃。

她匆匆擲下筷子,扭身用袖子捂著嘴往殿外跑,走到門口“哇”一口,先把下午吃的茶吐了個乾淨。腸胃繼續往上翻,喉嚨裡止不住的痙攣,她睡了一天沒吃東西,肚裡只有那兩碗茶,之後就只硬擠出兩口黃水,吐出來苦不堪言。

小宮女烏蘭捧著漱口的茶的出來,又遞過來幹帕子,用蒙語說:“娘娘,明明一天什麼都沒吃……”還沒說完,蘇墨爾也出來了,順著金花的背說:“這是怎麼了?”聽烏蘭那麼說,又說:“娘娘一天沒吃?”烏蘭說:“娘娘只說沒胃口,睡了一天。”

蘇墨爾聽了一笑,說:“那沒事兒了。”又不好聲張,回身進殿,見太后正追著金花的背影張望,滿臉喜色對太后說:“太后寬心,宣太醫罷!嗜睡、泛酸,估計皇后有喜信了。雙喜臨門!”

幾個人都用蒙語說,四貞格格聽不懂,趕到殿外,對著金花又是撫背又是揉胸口,一邊滿臉焦急地問:“嫂嫂!怎麼了?額娘他們說什麼聽不懂。”

金花忍過那股難受勁兒,一邊拉著她的手往回走,一邊說:“妹妹見笑,昨天叫佟妃嚇壞了……”

姑嫂二人挽著胳膊剛進殿,就聽太后慈愛的聲音說:“皇后,好孩子,快去梢間兒躺著,太醫一會兒就來。”隨著太后的旨意,蘇墨爾直接過來攙著金花的胳膊,拐彎去梢間兒,和和軟軟把她扶到榻上,給她後背塞個錦靠,說:“月份淺,不能老站著。”然後開始掰手指頭,算了算,“早的話明年四月,至晚也不會到六月,都是不冷不熱的好時候,正好做月子。”

這次四貞格格聽懂了,一屁股在金花旁邊坐下,大眼睛滴溜溜在她身上上下打轉,拉著她的手晃,興奮地說:“嫂嫂,你有孕啦!”蘇墨爾見四貞格格大大咧咧搓磨金花,說:“格格,輕點兒,這麼晃,皇后又該難受了,看她這情形,不是有孕還跟沒事人兒似的那種,且要難受幾個月呢。”一邊又問金花,“皇后想吐嗎?想吐就說,別忍著,頭幾個月就這樣,別嫌難看。”

金花鬧了個大紅臉,一會兒仰臉對著蘇墨爾說:“姑姑,沒有……”轉頭再拉著四貞格格:“噓噓,妹妹你別嚷,小點兒聲兒,真的沒有。”偏兩個人都不理她,各自歡欣不已對著她,一個忙著展錦被給她蓋,又安頓了水盂在旁邊預備她隨時吐,一個亮眼睛灼灼地盯著她,那眼神兒替她高興著,可又調皮地好像下一秒就會刮麵皮,羞羞她。不是說皇帝哥哥“今日愛你,明日愛她”?現在沒見皇帝哥哥愛別人,嫂嫂先有好訊息了!

金花慌亂裡扭頭看外頭有多少小宮女,結果一張紅臉正對上福臨。難得他日常在慈寧宮都是深藏不露的一張臉,淡淡的,瞧不出情緒。如今也訕訕地紅著臉進來,跟蘇墨爾說:“姑姑……”

蘇墨爾一轉頭看到福臨,今日他穿一身淺藍的袍子,染紅的玉面格外顯眼,說:“萬歲爺,福全都八個多月了,您也當了幾回阿瑪,皇后頭一回,麵皮兒薄、臉紅就算了,您怎麼也忸怩!”

四貞格格也起鬨:“皇帝哥哥,大喜啊!”一邊站起身,乖巧把金花身旁這個位兒讓出來,四貞格格還忍不住要跳,蘇墨爾拉著她往外走:“讓這倆大紅臉單獨待會兒,咱們先出去。”

四貞格格一走,梢間兒先安靜了,空間也彷彿翻著番兒變大,福臨左腳換右腳,右腳換左腳,侷促地挪了幾步,才攥著兩邊的袖筒在剛剛四貞格格坐的地方坐下,金花給眾人這麼一鬧,胃氣又有點往上湧,反正也沒外人,索性綿綿倒在榻上,對著福臨一笑,小聲說:“表舅舅,姑姑剛小心攙著我,我先懵了,好像真有其事似的。”說著把手摸在自己微微凹進去的小肚子上,“這下……一會兒太醫說沒事,皇額娘怕是要冷臉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那個,再說吧。不過,表外甥女兒是怎麼了?”一邊說著,一邊把金花的左手牽過來,輕撩起袖子,就見白膩肌膚上一圈鐵青,約兩指寬,過了一個白天,比早上顏色變深了,“沒上藥?這傷好像更厲害了。”剛金花布菜,左手拽著右手的袖口,腕子一閃一閃,福臨總往她袖管裡瞅,可惜看不清,乾著急。這下總算拉到了,他就勢把她的左手先握在手裡。

“昨兒叫佟妃嚇著了,血房裡那味道……剛又是那胎羊,怎麼看怎麼彆扭,就沒忍住。這下可如何是好。皇額娘又要拉著表外甥女兒催生育。”她苦笑,上次太后拉著她催生彷彿還在昨日,照太后的意思,大婚一月有孕,一年內生產,一鼓作氣生個博爾濟吉特氏血脈的大清的儲君。

福臨坐著不動,懨懨低著頭,盯著金花搭在小肚子上的玉白的小手,猶豫著把另一隻手搭在她小肚子上,火熱的手掌緊貼著她的手背,說:“要是真的就好了。”

“表舅舅……”她輕輕喚了一聲去看他,一手拉著她,一手搭在她肚腹上,剛剛漲紅的臉現在神色如常,又有些莫名的蒼白,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就是分明的很失落。

想又怎麼樣,兩人是那麼多重重疊疊的親戚關係,她既是福全的嫡母又是福全的表姐,而且是關係很近的那種,撇開其他的所有不論,兩人生個健康娃娃比開到盲盒隱藏款還難。更何況,她不想要佟妃或者寧妃那樣的本能。

一邊想著,福臨又小聲說了一句:“要是真的就好了。”

作者有話說:

鄭重劇透:當然是要開到盲盒隱藏款啦!-

求收預收,前幾天嬛嬛過生日,我就很想開個寶親王的預收。

“片葉不沾身”小姐姐的預收還要等等,腦容量有限,冥思苦想文案階段。

感謝寶兒的靈感,好棒棒!-

皇后有孕的訊息不脛而走。

景仁宮。

剛出生的三阿哥吃過奶, 在奶孃懷裡“咻咻”睡過去,佟妃輕聲叫:“奶孃。”示意奶孃把孩子抱過來,自己則伸著胳膊殷殷去接。

佟夫人聽到聲響, 忙從外間進來,一邊走一邊說:“我的娘娘, 先別急著抱,仔細落下月子病。”佟妃不理, 仍舊自奶孃懷裡接了三阿哥, 忍著一身不適,蜷著身兒坐起來,整個人把三阿哥護在懷裡。

三阿哥是個漂亮的小嬰兒,淡淡的眉毛根根分明, 眼睛閉著, 是一條細長的弧線, 這麼幼小, 也能瞧出來以後會生一雙跟他阿瑪一樣的丹鳳眼;鼻樑扁扁的,鼻頭卻分明清晰,粉色的嘟嘟小嘴兒皺著。佟妃這一天看了又看,就是看不夠。

她愛惜地抱著三阿哥,佟夫人也在身邊坐下,小聲跟佟妃說:“咱們三阿哥這眼睛鼻子,跟皇上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眉毛和小嘴兒啊, 像你兄弟!今天一接下三阿哥,我就想起娘娘小時候,剛出生那會兒, 也是這麼小, 這麼輕軟的一團。我把娘娘抱在懷裡啊, 生怕把娘娘壓壞了。當時穩婆說娘娘面貌貴氣。如今看,穩婆倒是見得多,真的會相看,誰能想到十幾年過去,娘娘入了宮,還當了額娘,生了個這麼俊的阿哥……”

佟妃聽著,忍不住心頭一酸,淚花就在眼眶裡打轉。入宮的時候她才十三歲,還是個孩子,突然就見不到額娘和阿瑪,她偷偷哭了幾回。後來有了順治帝的寵愛,她才把想家的心思收了收,改在皇帝身上多用心。結果又被皇后孟古青嫉恨上,還扇了她個耳光,孟古青那壯碩身板,一掄胳膊她直接被打在地上。多虧萬歲爺憐愛她,多寵了她幾回,她才小小年紀,先有了這個阿哥。

可是,想到皇帝,她的心又抽緊了。自從太后和皇后允她不請安好好養胎,她就再也沒見過皇上。大婚夜皇帝從坤寧宮來了景仁宮,她以為自此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雖然沒有皇后的尊號,但是有皇后比不了的恩寵。甚至第一回 拜皇后,皇帝還怕她吃虧,派了小太監守在坤寧宮外,又派人把她接到養心殿問東問西。那時候她覺得皇帝在她身上真正用心,是位知冷知熱的夫君。

誰知那之後,她再也沒見過他,他也沒來景仁宮探望過她。倒是皇后命人一趟一趟來送錢、賞東西,出手闊綽,一鬆手就是妃位一年的例銀。又聽她母親說帝后感情融洽……她安慰自己說,大腹便便,有什麼好瞧的,皇帝前朝事忙,不來也是怕她迎駕接駕,又跪又拜,白折騰身子。

可是生產時萬歲爺所作所為,她思來想去都很灰心。萬歲爺闖進來時,她以為是為她,畢竟已經摺騰了一個大白天,她疼到神思恍惚,力氣耗盡,此時他不是應該為了她和龍子心急如焚?結果萬歲爺進來直奔皇后,她一邊疼得欲生欲死,一邊看那個“罪魁禍首”的男人拉著皇后徑直往外走,還是皇后硬把他拽到床前。她伸手,他虛握一把,她還沒摸到他掌心的溫度,他先撒開手,說的那句“小心項上的腦袋”也很敷衍。若不是皇后許諾讓她自己養孩子,她看了皇帝那副寡情的樣子,真想罷了。最後太后命太醫下了猛藥,穩婆又見得多,藝高人膽大,生生把三阿哥半推半擠硬推出來。

懷裡這個,是她用命換來的三阿哥。打從見到三阿哥的第一眼,她又想活著了,這麼小這麼柔軟的一團小人兒,是她懷胎十月生的,無論如何,她總要念著他護著他。

正搖著小嬰兒,細竹探頭探腦進來,湊到佟妃和佟夫人身邊,說:“娘娘,慈寧宮傳來話,說皇后有孕,正在傳太醫。”

佟夫人聽了,心裡盤算了一晌,說:“我還當皇后是個菩薩,心善,讓娘娘自己撫養三阿哥,原來是她馬上要有自己的孩子,樂得做這個順水人情。白瞎了那個清爽單純的好模樣兒,原來是個心機這麼深沉的。多虧咱們謹慎,並沒有跟她交心,要不,看給她賺進去。”

佟妃拉拉母親,說:“額娘。”一邊用眼神示意隔牆有耳,“我以後就守著三阿哥過了,只要三阿哥好好的,管別人怎麼樣呢。”順治帝以前跟孟古青不對付,兩人從未圓房,如今皇后也是博爾濟吉特氏,才兩月就有孕,那就是兩人感情甚好?想想佟夫人進宮時說看到帝后的黏糊勁兒,再想想昨日在血房皇帝對皇后的在意,佟妃總覺得皇帝跟以前不一樣了。可是兩人好久未見,她也說不上究竟是哪兒不一樣了。懷裡抱著小月孩兒,她不想想別人,她只想一心一意護著她的孩兒。

*

翌日清早,金花還在梳頭,小宮女烏蘭跑進來:“今兒什麼日子,才什麼鼓點兒,奴才看殿外人都齊了。難得她們早來,往日都是一撥兒人進來了,另一撥人兒還在御道上匆匆往咱們宮裡趕,今早齊齊整整的。”

金花本來往頭上簪銀子,聽烏蘭這麼說,三把兩抓把銀頭面都卸了,說:“那套金的呢?拿來。烏蘭別走,去給本宮斟碗酒吃,就上次釀的梅子酒,給我倒一碗出來,再添進一碗小燒兒去。”她聽說嬪妃都早早來候著,知道昨夜在慈寧宮走漏了訊息,都是來看她笑話的,那就得扮上唱大戲,不能隨便戴一頭銀首飾。

又不放心烏蘭鼓搗她的酒,喊住烏蘭說:“光倒出來吧,添酒的事兒,等本宮自己去。你快些來,本宮等著吃。”煩也煩死,愁先愁煞!美人兒們各自去福臨身上用心,天天盯著她做什麼,這宮裡人人都能去邀那個帥男人的寵,偏她不能,還得躲著。結果她們還拿她當眼中釘,人人瞪眼瞅著,一會兒看她得意,一會瞧她落魄,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這酒還差的遠,梅子的香氣沒沁出來,糖也沒化,入口就是辣嗓子,火燒火燎的一團火落到胃裡。唯一的好是酒壯慫人膽,一碗下肚臉也紅潤了,眼神也泛波光了,腦子滴溜溜轉,金花粉著一張臉嫋嫋捏著帕子去正殿升座。

“今兒人倒早,也齊。”金花沒坐穩先開口了,有話早說完早散。

靜妃又領頭,笑著站起身行個禮,說:“聽說皇后大喜,姐妹都惦著來給娘娘道喜,如今大婚才兩月,娘娘先有孕了。”

金花慢吞吞盯著地,說:“宮裡喜事是不少,但是有孕這事兒竟是傳岔了,昨日太醫診了,本宮有些脾胃不和,謝姐姐唸叨。”靜妃從她處論是姑姑,從福臨處論是姐姐,一筆糊塗賬親戚。

靜妃故作驚訝,又飽含諷刺地說:“還有此事?娘娘纏著萬歲爺專寵,竟然兩月了還沒喜信兒?”頓了頓又說,“當初娘娘初來乍到,還讓咱們都去養心殿在皇上身上用心,誰知人前說要雨露均霑,背後就霸著皇上不撒手。咱們才明白,說讓各憑本事去獻殷勤,不過是皇后專寵的障眼法,旱的旱死,澇的澇死……”靜妃又來當火藥桶,順治帝從來不召她,寵誰也不寵她。金花忍不住想,靜妃何必。當個安靜超脫的美人兒不好嚒?家世顯赫,宮裡又有太后幫襯。她偏要靠著太后這棵大樹,給同是博爾濟吉特氏的皇后找不痛快。

也是看金花心大不計較,剛大婚時還虛張聲勢,冷著臉對她們訓話,昂著頭走路像只驕傲的小鳳凰,跟多厲害似的。後來嬪妃們發現她根本懶得跟她們計較,只要別撓到皇后臉上,她都得過且過。也就緊張緊張太后和皇帝,在太后面前是個膽小媳婦兒,在順治帝面前就是個嬌柔美人,又會造作,皇帝託來抱去的,她還要窩在他懷裡給他拭汗。

別的美人哪兒得過這待遇,在龍床上也不見得跟皇帝滾著抱在一起,偏這後來的小狐媚子得了萬歲爺的心意。他倆又戲格外多,在慈寧宮門口咬耳朵,攥手,眾美人早瞧皇后不順眼。憑什麼!

金花坐在寶座上,看著底下的美人兒放炮的放炮,憋笑的憋笑,看笑話的看笑話,心裡直冒冷汗。八月十五烏雲珠拴婚,八月十七佟妃產子。沒了烏雲珠,後宮的情勢全變了,這皇后的寶座怎麼坐,她還沒來得及細想。以前美人兒們發難,她忖著咱們都蹦躂不了幾天,不值當深究;沒了烏雲珠,她是不是得立立威?

靜妃剛說她攛掇美人兒去獻殷勤,那原是預備福臨愛上烏雲珠,眾人一起住冷宮,萬般無奈想的法子,等宮裡唯一的男人正眼都不瞧她們,她們就在後宮養娃娃慰寂寥。

沒了烏雲珠,福臨照舊是所有美人兒的男人,這些美人兒往後怎麼過?宮鬥?爭男人?這麼想著,金花背上汗涔涔。

還有更糟,金花剛入宮時,為了爭分奪秒趕在烏雲珠進宮之前讓後宮多生點兒娃娃,裝腔作勢激著嬪妃去勾搭福臨,唯恐美人兒們懈怠,在她們面前又是扶腰又是秀吻痕,撩撥得她們跟烏眼兒雞似的,人人想在爭皇帝的球賽中勝出……

誰會想到福臨在這一時空中不愛烏雲珠……

不愛就不愛罷!剛靜妃發難,皇后專寵……從何說起,對福臨,她避之唯恐不及。她最知道那個俊男人的懷抱特別溫暖寬厚,她幾次欲迎還拒。可她不是始終繃著勁兒不懈,苦著臉把他拒之心外?就這樣,眾美人仍把她當假想敵。這麼想著,她屈得慌,心裡又怕,現在皇帝對她情意綿綿,太后難為她,他想法子護著她;哪天他情意回潮,在後宮雨露均霑,今日愛這個,明日愛那個,人人比她得寵,她該如何自處?還能瀟灑當局外人,旁觀者?

金花定睛細看,人人彷彿都比她剛入宮時更明豔大方,妝容、衣裳、首飾,無不精緻典雅,原來五分的人如今至少七分,像寧妃這樣蜜糖罐兒似的甜人兒,簡直十分美豔。

若是福臨寵愛起這些美人兒,就她們對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她們對她可不會心慈手軟。她是不是該多花心思琢磨琢磨怎麼抱牢後宮那幾根大腿?突然後悔沒養三阿哥,又後悔昨日福臨深情款款,她噎了他。

作者有話說:

來了來了,遲了遲了。抱歉!

眾美人都看出來他她專寵,獨她不知道~反射弧真長~

愛你們-

金花眯了眯柔媚的桃花眼, 眉眼彎彎,神情卻淡漠,嘴角垂下去, 現出一絲冷厲,細細看了看眼前的眾嬪妃, 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老虎不發威, 她們都當她是病貓。情急, 先把靜妃的氣焰打一打,以後,回頭細想吧。

“靜妃,你把本宮的話, 都當了耳旁風。”說著她往前傾了傾身, 手把著袖口, 一使勁兒, 指甲的邊緣變成淡白色,繼續冷著臉說,“本宮頭回跟姐妹們見面,就囑咐姐妹們要和睦,事事以太后、皇帝的身體健康、子嗣繁盛為念,不要嚼舌根子,拈酸吃醋, 自找不痛快……昨日太醫診症,慈寧宮只有太后和本宮,你如何得了信兒?宮裡亂傳訊息, 這訊息真的也罷了, 還不真, 怕是牽著不少奴才,念在只是傳了句本宮的渾話,本宮暫時不追究。只是你還犯了議論萬歲爺的錯兒。”

說完,她端起蓋碗兒,慢悠悠捏起碗蓋兒,撇了撇浮著的茶葉,淺呷一口,燙茶過了過舌尖兒,澀澀的苦味兒激得她一凜,她心裡稍稍安定了些,大約情勢還不壞,此時立威還來得及,既然靜妃不辯白,她就繼續說了:“不罰你,以後這個來議論萬歲爺,那個也來議論萬歲爺,再張狂些,連太后也議論上,本宮是罰也不罰?”金花說著,捏著帕子印了印嘴角,說話的聲音沉重悶響,聞者隨著她的語氣也情緒一頓,生出不可捉摸的敬畏,她又朗聲說,“佟妃順利產下三阿哥,本宮心裡很安慰。本宮還是那幾句話,希望姐妹們多在萬歲爺身上用心,盼著姐妹們多多傳喜信兒,少做那些有的沒的蠢事兒。託三阿哥的福,今兒個心情好。靜——妃——”她拖長聲音喚著靜妃,又盯上她,說:“把《心經》抄廿遍,交予本宮,下次做法事時供奉焚化了,算是你為皇帝的子嗣祈福。願你靜心正意,祛了那些雜念,多把心思用在正處,也別辜負了這個封號。”

看起來寬宏大量,其實有幾分捉狹,靜妃能有什麼正處可用心思,皇帝最厭她,還沒瞧著她先皺眉。他倆十幾歲結仇,是真的仇。順治帝那麼以大局為重的人,不顧朝臣反對,堅持廢后。若是換個他可心的人就罷了,結果換另一個他不認識的博爾濟吉特氏的姑娘。不過,金花還是希冀就此把這位前皇后點醒,修身養性,以後無波無浪地好好過日子。

謹貴人本來聽靜妃發難,樂呵呵坐在一旁看戲。

先是靜妃佔了上風,冷嘲熱諷皇后想美事兒一舉有孕,又斥皇后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霸著萬歲爺專寵,皇后額上都冒汗了。沒想到還沒高興地飲完一盞茶,皇后先變了臉色。她看戲的興致更濃了,萬萬沒想到,這位虛掌鳳印,日常病貓的嬌人兒竟然拿皇后的威勢壓靜妃,還說要罰,命靜妃抄經?

謹貴人被太后護著習慣了,宮裡除了太后,她誰也不放在眼裡,她在萬歲爺面前都能自說自話半個時辰,萬歲爺皺眉也止不住,她還懼誰?脫口而出:“皇后娘娘,靜妃姐姐不會寫漢字兒。”言下之意皇后連罰人都不會,還在她們面前拿什麼架兒。謹貴人看靜妃不說話,很厭嫌靜妃欺軟怕軟。明明就是個晚輩,當年她們姐妹嫁來京中前,皇后還是個小女孩兒,不及車輪高,一口一個“姑姑”“姑姑”的,跟個蔥頭似的追在她們姐妹身後。

從大婚時她就沒把皇后看在眼裡,不過是博爾濟吉特氏唯有金花年齡相當又未出閣,給她撿了個皇后之位,萬歲爺最討厭博爾濟吉特氏的姑娘,當了皇后日子也好過不了。如今大婚兩月,皇后竟然跟皇帝關係親厚,這大大出乎謹貴人預料;可是專寵又犯了太后的忌諱,太后早晚要讓她吃教訓。皇后竟然還茫然不知道自己的斤兩,臉大如盆拿捏起後宮之主的架兒來了,一邊是萬歲爺,一邊是太后,哪有她擺譜的位置。

金花冷著臉皮笑肉不笑一下:“只要心誠,真心實意為太后和萬歲爺祈福,照貓畫虎描下來就成,不拘寫的多鐫秀。多謝謹貴人提醒,佛理不通,抄經的好處也打了折扣,本宮請萬歲爺賜個精通蒙漢文字的法師為靜妃先講三日《心經》的功課!機會難得,恩准謹貴人陪靜妃一塊兒聽。”望了眼殿外,高聲叫“吳不服!”

吳不服預備過後給皇上報信兒,正在廊下側耳聽殿裡的動靜,聽到皇后叫他,忙小跑著進殿跪下,就聽皇后說:“等靜妃和謹貴人聽課,派你去督著,萬一功課師父不勤謹,你直接去告給萬歲爺。”

吳不服應著,心想這是個什麼差事?讓他去瞅著靜妃和謹貴人學禪?蒙語他哪兒聽得懂。自從皇上指他到坤寧宮伺候,帝后兩人商量好的一般,給他派這些幹不懂的差事。心裡疑惑著,重退回廊下,想不通,夜裡尋個空兒,去向乾爹討主意。

金花見靜妃和謹貴人還愣著,換了張笑臉:“謝恩吧?”聽課抄經,底子裡是個罰,可表面看著是給靜妃和謹貴人為太后和萬歲爺祈福的機會,天大的恩典,皇后賜給嬪妃恩典,她們當然得謝恩。至於打落牙齒硬吞,心中怨恨,若是表露出來,皇后就再加個罰,料他倆也不敢。

金花忍不住在心裡咂麼權勢的甜頭。

等靜妃和謹貴人行了禮,她看看這一殿的花紅柳綠,說:“哪位想一起聽課,跟本宮說,本宮著人安排個大點兒的屋子。”意思是還有人為了孕事來觸她的黴頭嗎?趕緊說出來一起罰。

美人剛剛蠢蠢欲動看熱鬧看笑話的,都熄下去,人人安靜得像鵪鶉,更確切是沒嘴兒的葫蘆,生氣兒都沒了。說白了,誰也不想抄經。秋天了,雖然秋老虎厲害,可是天高風爽,白日請過安,去御花園看看花喂喂魚多開心,誰要窩在屋子裡抄經。夜裡更別提了,皇后的份例高,夜裡也亮如白晝,又是戳燈、又是角燈、還有銅燈,油燈、蠟燭隨便點;位份低的嬪妃屋裡只有一根拇指粗的蠟燭,還要留著上淨室時用呢,誰有多餘的蠟抄經。

金花點點頭,也不用在袖子裡攥拳了,說一不二好爽快,她再敲打敲打所有的嬪妃:“明日姐妹們早早兒來,來遲了的別怪本宮罰。”早上烏蘭都看不下去了,唸叨總有人請安遲到。既然都端好皇后的架兒了,趁勢強調下請安紀律,拖拖拉拉,一會兒進來一個人,一會兒進來一個人,影響她開會的效率。

“散了吧。”

金花回側殿,先把胖大橘抱在懷裡,又嚷:“早上的酒再給盛個小碗兒來。”這次不是酒壯慫人膽,這一碗要吃了鬆鬆腦瓜子,剛在殿上忙著想東慮西,不想讓她們欺負,又要罰得合情合理,別叫太后挑出毛病來。團隊不好帶,上司又嚴格,中層小領導只得如履薄冰。

就是她昨夜把福臨噎了。

躺在榻上,把胖大橘抱在懷裡,伸出自己玉白的小手細看。她長了一雙小巧的手,彈鋼琴拉小提琴都有點小,老師看了搖搖頭,評價說“沒天賦”那種小。昨夜,就是這隻小巧的掌,被福臨修長的手覆得嚴嚴的,大掌邊緣的溫度直接透過衣裳傳到她平平的小腹上,他還說:“要是真的就好了。”大手的溫度,過了一夜好像還在她手上,也不知是吃了酒還是怎麼,她臉熱起來。

抬眼看他,他夜裡陪著她在景仁宮,白天一早去上朝,傍晚時,剛用完點心,丹鳳眼硬撐著抬眼皮,眼色神色都很倦,卻極溫柔,留戀地拉著她,說這句許願的話。他想她肚子裡有他們的小娃娃,她的也是他的,陰陽交合,靈氣所鍾,情情愛愛凝成的一點晶。

奇蹟。金花是現代人,她一直認為懷孕就是奇蹟,無數的步驟條件,不缺一樣,偏偏都剛剛好,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之後還要一點點長大,順順利利生產,不是每個母親和每個小娃娃都有這麼多好運氣。

她權衡了再三,硬著心腸抬起頭,對著他一笑:“表舅舅,人小福薄,擔不起那麼大的好運。”腸胃難受著,也改不了那沒來由的笑,睡飽了,還格外歡欣靈動。

福臨聽她這麼說,好像她整個人都燙手,一下撒了兩隻手,轉過身,背對著她坐著:“是被佟妃生產嚇壞了?”明明早上還樂意著,遞過來香軟的唇,跟他一起舔著唇齒間的空氣,如今怎麼就又推著不讓他近前。

是如他所懼,被婦人生產嚇怕了?還是早上他會錯了意?她也不是一次,有求於他就殷勤摟在他身上,況且她確實有事。剛剛求了太后讓佟妃自己撫養三阿哥。入關後,宮裡還沒有嬪妃自己撫養子嗣的,況且這次還是個阿哥。娃娃由太后撫養,或者送出宮,不光防止嬪妃溺愛孩子,更防著外戚。佟妃父親是皇叔濟爾哈朗的外孫女婿,朝中正經八百的官兒,正是太后要防著的那樣外戚。金花是提前知道這個恩典難求,所以一早巴結他,讓他幫腔?怪不得她早上見他走的時候一臉不捨,欲言又止,不是為了留戀他,是為了求他。

他本來想了一天,今夜就跟她攤牌,他要跟她生娃娃,生他們的娃娃,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她又像他。他不計較她身上的血脈,他不在乎她的姓氏,他也不理會她生了兒子之後蒙古的勢力會不會在朝中興風作浪……就是單純的心潮澎湃,他心裡的不好受鼓譟著他要跟她好,好了又好,只有這樣他才能好受些。要是她說自己小,他就說等她。總之那些蒙古、滿清,不做真夫妻的鬼話,都擋不住他要跟她好。

唯一能擋他的,就是她的心意,若是她不樂意……如今他看她笑容滿臉的臉上,明晃晃寫著不樂意。

金花揉著胖大橘幽幽想,太醫還沒來,福臨硬說他養心殿有事,要先走。她還悄悄拽了拽他袍子角,他一把拽脫了,頭也不回自走了,剩她自己在慈寧宮又吃了一頓催生的教訓。

他是生氣了啊,好像還挺氣的,這麼多回,頭一回背對著她說話。明明剛剛還要生猴子,扭頭就生氣了,還氣哼哼走了。大婚夜他自己解了袍子角走了她還沒生氣呢,多不吉利。昨夜拽拽他袍子他還能自己拽回去,不知道親兩下能哄好嚒?

作者有話說:

求收預收。

週末愉快啊!

想去景仁宮抱小月孩兒-

秋老虎名不虛傳, 特別是在北方,明明天高雲淡,風卻熱, 太陽也灼燙,就算日頭西斜, 在陽光裡立一會兒也滿身汗津津,再想想沒塗防曬, 黑了還是小事, 老了才是至大的事,金花先煩躁起來。

她掐著點兒來慈寧宮門口等福臨,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 她忍不住在慈寧宮門口踱幾步。烏蘭小聲說了句:“娘娘。”又給她遞了個看嬪妃的眼色。金花想了想, 心浮氣躁也不能給其他人瞧出來, 強住了步子, 手搭涼棚看福臨來處。

她好像頭一回為了自己盼著見他,不是為了撮合他跟旁人,也不是為了他的其他女人來求他恩典,可是也就這一回,偏偏沒盼到人。正等著,蘇墨爾出來,對她說:“皇后娘娘, 萬歲爺今日出宮,怕是還沒回來,太后娘娘命貴人們不必等萬歲爺, 先進去吧。”

金花聽了, 又看了眼御道, 空寂寂無人,天邊夕陽都泛紅了,風吹的縷縷雲,鋪陳成光芒萬丈形狀的晚霞。這時辰沒來,估計今天不來了,福臨是真鬧不高興了啊?不聲不響出宮像是故意躲著她。

她臉上堆上一個笑,扶上蘇墨爾的手:“還勞動姑姑出來,怪曬的。”

進殿她先小心看太后的臉,畢竟她上午頭一次賞了嬪妃罰,又是同為博爾濟吉特氏的靜妃和謹貴人。謹貴人最得太后的喜歡,沒事兒也要來慈寧宮陪著說話湊趣兒,上午的事兒,她必是先來告過狀了。

太后神色倒沒什麼,就是受了皇后和嬪妃的禮,也不叫散,讓她們直挺挺站了會兒,聽到嬪妃堆裡有動靜時,才問:“楊庶妃和端貴人最近身子還好?”

金花剛曬了一會兒,又靜站著這一晌,渾身不舒服,心裡忖著她身子比上輩子弱,十幾歲多麼能笑能鬧,現在這弱不禁風的身子……她跟福臨說“身子弱”也不算哄他,她腳傷了這段日子孵在坤寧宮八成把身子孵弱了,昨兒又腸胃難受。

對著太后精神緊張,往日福臨在,他還能幫她遮擋下,偏他昨夜今日都不在。聽著太后問,金花趁機在衣裳下扭扭身子,大喘口氣,回攏神思,端著聲兒說:“皇額娘……”

太后把帕子抽出來一揮手,漫不經心說:“皇后,讓她們自己說。”

金花忙收了聲兒,太后這話不是訓她,但是又透著嚴厲,估計是今兒罰了靜妃和謹貴人,太后還是不稱意。聽完兩位有孕的美人兒奏回,太后說:“既有了身子,就好好保養著,時刻體察著,有事及時來回,不要稀裡糊塗,也不要擅作主張。”

金花聽著忍不住抬頭,這話像是說她?果真對上太后的慈眉善目,表情卻很嚴厲。只瞥了她一眼,就越過她,往她身後看去。滿殿的嬪妃估計也聽出了話中有話,同時懼太后的威嚴,大氣兒都不敢出,不過挪挪步子擺擺袖子,一陣絲袍子輕輕的窸窸窣窣,就是所有的回應了。金花忙垂了頭,聽懂了也要裝作沒聽懂,下次旁的人再當面給她難堪,她還要拿架兒做威。在宮裡盤算謀劃,求的不就是個日子舒心、有樂子?日子舒心了,自然有樂子,所以她不預備委屈心意。

今兒本來要盤算下以後日子怎麼過,躺在榻上看了會兒手,想了下昨夜那“假孕”的尷尬,手陷在胖大橘光滑的皮毛裡,想要從頭到尾給它捋一遍,“健貓馬殺雞”,誰料酒勁兒大,她前後吃了一大一小,兩碗,手還沒捏到胖大橘的肥臀,她毫無徵兆地盹著了。醒了看身上搭了個薄薄的錦被,頸下還墊了個枕頭。難得,呼和這麼體貼,往日她各處倒頭睡,坤寧宮的小宮女都習慣了,無論是耳房、榻上還是廊下,都沒人理會,大夏天還凍著她了。

起床重新勻面梳頭,金花盯著鏡中那個嬌酡美人兒,面色如春半桃花一般,白裡透紅,緊緻細膩的面板泛著茸茸的光。是酒還沒醒嚒?還是睡飽了就是這麼養顏色。想到這兒,她更定了心意不委屈自己個兒了,誰願意當炮灰誰當去,她不當。

退一萬步說,她還有四隻貓貓,還有福全呢……

只是太后這麼教訓,是對著楊庶妃和端貴人說的,她要不要一起應?想了想還是應,好歹是中宮之主,殿裡眾美人之首,裝作“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罷,於是嚴肅地對著太后點頭:“謹遵皇額娘教導。”楊庶妃和端貴人也一起應著。

太后見金花這麼言語乖巧,深情懇切真摯,抬手不打笑臉人,還要顧全她皇后的體面,點到即止,也不好再發作,點點頭,讓皇后和嬪妃又立了一會兒,說聲:“去吧。”

嬪妃都退著退出去,花盆底一片有規律的“篤篤”聲,金花想著福臨也許晚點兒回宮還要來慈寧宮請安,立著不動。太后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說:“皇后也去吧,不用伺候。”

太后昨夜先是歡歡喜喜,得償所願;後來又聽太醫哆哆嗦嗦說:“皇后脾胃失調……”不啻當頭一棒。她也明白子嗣的事兒急不來,可看皇后總有些觸著煩心事,所以點心也不用她伺候,直接打發了。

金花退到慈寧宮門口,太陽剛落,天邊的彩霞正熱鬧,她握著帕子印了印腦門兒的一頭汗,反手在腰上扶了一把,正順著脊背滾下來的汗就暗暗被她用裡衣兒吸住了,剛在殿裡一直滾汗珠子,又不敢動,鬧得她背上癢癢。秋老虎,名不虛傳。

伸手讓烏蘭扶著,她從慈寧宮門口邁了幾步,立在御道上看了會兒晚霞,還是沒見福臨人影兒,他今兒怕是真的不來了。

*

只要皇上不來,坤寧宮作息就規律,二更天金花一定要睡了,滾在一間屋那麼大的床上,天大的事兒也不及睡覺重要。

寢殿熄燈,多半就沒差事了,坤寧宮伺候的人都覺得皇后不愧是蒙古來的格格,日常從來不矯情,她一睡別人都能隨意歇。其實是金花現代人做派,家裡有人也要自己帶鑰匙開門的利落人,睡覺還要麻煩人伺候?

吳不服心心念念,下午跟他乾爹吳良輔匆匆一見,還沒來得及過上話,吳良輔就跟萬歲爺走了。終於捱到坤寧宮熄燈,他往養心殿去找吳良輔。到了養心殿,見吳良輔正領著吳祿端著個銅盆兒。

“乾爹,還忙著?”他喚一聲,跟在吳良輔身邊。

吳良輔看他一眼:“下午剛見過,大半夜的,你怎麼來了?今日來的早,但不巧,回不了事兒。”

“乾爹,出什麼事兒?”吳不服還是個孩子心性,正事兒先放一邊了,“我專門來找乾爹討個主意。”

“萬歲爺,好像是中了暑氣。”吳良輔壓低了聲音說,“你等著,我先進去給萬歲爺絞個手巾。”說著領吳祿進殿,把吳不服撂在門口。

吳不服站在廊下擦擦汗,過了約一盞茶的工夫,吳良輔領著吳祿出來,幹爺乾兒三人默默出了養心殿外,站在御道上聊天。

“唉,萬歲爺也不叫宣太醫,又沒翻牌子,養心殿連個伺候的宮女兒都沒有,只能讓吳祿這小子幹這細活兒,又幹得拙手笨腳,真是……”吳良輔先發個牢騷。

“好端端的,怎麼能中了暑氣,都過了八月十五了。下午不還好好的。”吳不服跟了福臨幾年,知道這位一向身強體健,而且他喜歡騎射,親政幾年了,沒空擠時間還要去西郊跑馬,來回一趟把馬累的滿身汗,他臉不紅,氣不喘。伺候他沐浴,見過那厚實的身板,借個腦袋都想不出他如何病嬌嬌起來。

“應當是昨夜慈寧宮宣太醫的事兒。說起來這事兒,萬歲爺也不等太醫來,非先走。我還奇呢,以萬歲爺對皇后的那上心勁兒,該直接跟去坤寧宮才對。後來聽說皇后是脾胃不和,不是有孕了,你們說說,糟不糟心。”吳良輔沉吟著說,“不過萬歲爺還沒聽太醫開方子,先回來在養心殿憋著,萬歲爺倒未卜先知?”

吳祿和吳不服也想不通,三個人一起搖搖頭。

吳良輔又接著說:“昨天萬歲爺在床上烙餅,翻來覆去到四更天不睡,今兒眼圈子都是黑的。下午也不歇,去坤寧宮轉了一圈,回來又非要去跑馬。這可倒好,晚上直接躺倒了。宮裡各處都不知道,明早上朝還不知道怎麼著呢……”

吳良輔說了一大串,才想起來問吳不服:“你來幹什麼?”

吳不服說:“我下午就想問您,您跟著萬歲爺來去匆匆,沒得著機會。皇后娘娘罰靜妃和靜貴人聽經,派我去守著,還說什麼‘不勤謹就直接來告萬歲爺’,我想不明白這是個什麼差事,想來問問乾爹,討個主意。”

“無緣無故的,那個佛爺怎麼罰了靜妃和謹貴人?還都是一家子。”吳良輔聽吳不服來眼前說皇后平日御下的所做所為,認為她性子軟,寬容,不計較,背地裡叫她“佛爺”。

“靜妃恭喜她有孕,謹貴人幫了句腔。”吳不服又把今日坤寧宮的事兒繪聲繪色學了一遍,他識文斷字,腦子又活,這一演,跟演了一齣戲似的。

吳良輔和吳祿聽完,還意猶未盡,問:“這就完啦?”

“完了。就散了。後來皇后娘娘就抱著貓睡著了,再後來萬歲爺就來了。”吳不服一拍手。

吳良輔說:“靜妃也真敢,專戳人心窩子。這麼一來,我琢磨,是這兩位主子鬧彆扭了罷。一邊鬧彆扭一邊撂不開手,所以一位巴巴兒去看皇后,結果人睡著他也不喊醒她,悻悻走了;另一位明知道你是萬歲爺的人,還支使你幹活兒,就等著你來告給萬歲爺吧?”說著一手指養心殿,一手指坤寧宮的方向。

三個人正說著,小太監跑過來說:“吳公公,您快去瞧瞧,萬歲爺把剛吃的那些解暑的藥都吐了。”

吳良輔應著往殿裡跑,跑了兩步回來跟吳不服說:“你快回去稟給皇后,看皇后怎麼說,這事體大了,咱們奴才可當不起。”吳良輔斟酌,報給太后,皇帝過後多半要怪罪他們小題大做;但是叫皇后來侍疾,皇帝嘴上不說,心裡肯定樂意,若真是他猜的兩人鬧彆扭,這彆扭也趁機解了,不白病這一場。

萬歲爺下午頂著那大太陽去瞧人,結果人家睡著,連句話兒都沒說上,現在心裡指不定多麼在意,多盼著皇后來。再說了,哪怕坤寧宮派個小宮女來也行,養心殿伺候的都是小太監,往常沒什麼,如今萬歲爺病了,非得個細緻溫柔的宮女伺候才好。

福臨下午從西郊回來的路上,就覺得心裡窩憋,果真下了馬頭暈,一邊口渴一邊犯惡心,喝了茶先吐了,後來喝水又反胃。硬撐著不讓宣太醫,晚上找了幾樣解暑的成藥吃下去。頭上鎮著手巾板兒,孤零零躺在榻上,嘴裡是苦澀的藥味兒,嗓子眼兒也往上冒腥臊氣。苦也。

手摸著身下的牙席,禁不住想起金花之前明明那麼在意,說什麼“別的美人也宿過”,燙人似的躲著不肯睡下身,用手硬舉著臉跟他說話,那不是吃別的嬪妃的醋?非等他保證之前沒給別人睡過,過後也不給別人宿,才踏實躺下,翻身在他懷裡睡得黑甜黑甜的……

撐眼看旁邊的桌兒,彷彿她還穿一身皺巴巴的黃袍子,光著腳立在那兒吃冷茶,一仰頭就一碗,就跟大婚夜時候吃合巹酒似的。

可皇后那句“人小福薄”如何也繞不過去……每次他對她情到濃處,她就“人小福薄”。想到這兒,福臨心裡刺喇喇的,心一動,翻身把吃的藥都吐了,一時嘴裡酸唧唧的,更苦了。

闔著眼睛躺著,由著小太監進進出出灑掃,忙了約半個時辰才住。

“噗篤”“噗篤”。

等周圍靜了,他聽到幾聲兒這個。閉著眼苦笑,這次病厲害了。金花的腳步聲跟別人都不一樣,別人是“篤篤”,獨她不曉得是不是落步猶豫,總是先“噗”一聲,他走在她身前總留心聽她在身後走的步子聲,這聲音印在心裡了。身上難受,精神委頓,邪念就侵進來,他最想她來,所以就幻聽到她的腳步聲?他翻身朝裡,頭上的手巾落在枕上。

臉前拂過微微的風,枕上的手巾被撿走了,額上重蓋上一個冰涼沁人的手巾板兒,身上又拂過來一陣風,“咻”“咻”。他仍舊閉著眼,伸手把他掖在牙席下的淺青的紗拽出來,湊到鼻前,她唇上淡淡的甜香味兒散過來。

“咦,這不是我的紗,怪不得找不見了,還以為被貓兒叼走了。”她說著去他頭上揭手巾板兒,手腕卻不防備,給他一把抄住了。

作者有話說:

打個滾兒求收藏預收:清穿乾隆不是我姐夫?

或者收藏作者專欄也行,每次被收藏都有種知己感。

傅酉酉對清朝不感興趣,卻清穿了。

富察氏,連名字都沒有,只知道父親是封疆大吏,母親是紅帶子,兄弟有九個。

等等,她有個兄弟叫傅恆?

她猜,姐姐裡有一位必是乾隆元后。

乾隆就是她姐夫?

她捧著瓜子兒對著弘曆“嗑嘣嗑嘣”,興致勃勃圍觀他和姐姐們相親,不知是哪位姐姐?-

姐姐要出嫁,那下一個該她,她也得預備起來,捋捋城中青年才俊,選個夫婿。

女怕嫁錯郎,此事不好將就,她認真組局赴宴,挑中幾名好兒郎。

家世相當,前程也明朗,人都英俊正派,配她剛剛好,她也很動心。

比不上未來的皇帝姐夫,反正她的心也沒那麼高。

誰知,議婚都不成。

沒法子,她退而求其次,看家世沒那麼煊赫,人才也沒那麼英俊的 。

竟然還不成。

她灰了心,躲在家裡當宅嬌娥,玉面嬌花,摟著母親撒嬌:“只能在家當老姑娘,額娘養兒一輩子。”-

弘曆從年輕就見一個愛一個,多情風流倜儻,霽月風光俏皮話都用來追姑娘。

直到髮妻薨逝,傷心欲絕,他才發現原來他愛的一直是她?

再睜眼,他重生了,生在還未娶妻那一年。

他疑心髮妻也重生了,因她像是知道他花心,嫁他不幸,滿城招婿,只不看他!

還捧著瓜子兒“嗑嘣嗑嘣”,興致勃勃看他和她姐姐們相處,見到他就笑靨如花,殷勤喚他:“姐夫!”

這一聲“姐夫”令他大慟,半條命都去了。

“呲……”金花咬著牙吸了口氣兒, “表舅舅快鬆手。”

福臨睜眼,這一把不偏不倚,剛好抓在她腕上的鐵青處。下午他去坤寧宮, 她正睡著,他捧著腕子細細看過, 暗暗的絳青,只邊緣有點難看的黃綠色, 是微微好轉的跡象。才過去半天, 現下被他大手一抓有多疼,可想而知。

本來是聽到她的聲音,閉著眼胸有成竹的一抓,如今聽她這疼得“嘶溜嘶溜”, 他慌鬆了手, 人還躺著, 冷冷的聲音先到了:“還疼?皇后怎麼來了?”

金花手能動了, 俯身巧手在福臨臉旁一探,先抓住那塊淺青色的紗,舉著湊到他眼前,一雙桃花眼灩灩盈滿了笑,說:“表舅舅,先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

他把紗拽到手裡,小心掖回牙席下, 依舊冷冷的,裝傻:“表外甥女兒別管,是朕覆著睡覺的。”

“這倒怪了, 表外甥女兒覆著是怕曬黑了, 表舅舅覆著, 難道是怕蚊蟲?”一邊說著,她伸手揭了他額上的手巾,在銅盆裡浸了浸,擰乾了疊成個長方的條兒,搭在他腦門兒上,問:“看這會兒,好些了吧?”

剛剛金花才迷糊著,呼和就在帳子外頭喚她:“娘娘,吳不服說萬歲爺中了暑氣,不許宣太醫,他又吃不進消暑的藥,請您去做主。”

金花睡得矇矇矓矓,聽呼和這麼說,“騰”坐起身,怎麼還能吃不進藥?中暑可大可小,要是造成什麼“紊亂症”,真有要人性命的。可是,有大事兒,不是應該去找太后,怎麼來找她做主?

“吃不進藥”幾個字兒在她心頭亂竄,她來不及細想,匆匆把一頭烏髮結了個辮子,穿上袍子,外罩了個觀音兜把頭髮遮住就來了。心裡亂著,路上頭一次起了急,往常從來不催人的佛爺,這次自己出聲命小太監快些,抬輿的小太監步履如飛,不到一刻就到了養心殿。

來了先見吳良輔領著一溜兒太監在廊下垂頭喪氣,看到她,吳良輔搶上來跪著回說:“皇后娘娘,快去瞧瞧,萬歲爺吐了藥,現在漱過口,只管不聲不語兒,不吃不喝,快把奴才急死了……”

她拉了拉觀音兜的帽子,把臉遮牢了,自己步入西暖閣。

一眼先看他面朝裡蜷躺著,中衣兒輕薄,脊柱就向外撐著,燈光一閃,一節一節的骨,格外突兀。本是個健碩英偉的人兒,這麼一看,彷彿塌了架子,枯骨嶙峋,病入膏肓,生氣兒都沒了……

金花一壁往裡邁步,一壁收心,瞎想什麼,這位爺那體格兒,那胸,那腰,要一病不起怕是難,只怕她還沒走到跟前,他先龍精虎猛彈起來……躡手躡腳走到他床邊,側身坐下,見他臉色灰敗地躺著,額上的手巾也滑了,落在枕頭上,洇得枕上一片溼。她忙撿起手巾,重新浸涼了,輕手給他敷在額上,又搖起團扇緩甩了兩下,就看見他閉著眼睛,從牙席下抽出那塊淺青色的紗拉到鼻下,動作行雲流水,可想見他抽了多少次了。

她一下鬆了心。還有興致舞弄這些,就算中了暑氣,也有限,什麼“吃不進藥”,虛張聲勢!

用紗逗他,他不回聲兒;問他話,他待搭不理。她只得自己上手,剛在冰盆裡泡過的冰涼的一雙手,她呵了呵,先伸到他頸後摸了摸,又拉過他的手,展開拳,把自己的手背塞進他手掌心裡,試了試,說:“好像是有些熱乎乎的。表舅舅正發低熱。”

她又問:“剛剛吳良輔說解暑的藥都吐了,還要再吃點兒嚒?”她伸手探了探他頭上的毛巾,還冰著,於是重拾起她的團扇,“咻”“咻”,扇起來。

他還不吭聲。

她來了,笑嘻嘻嬌聲說話兒,他喘著她渾身的甜香味道,氣先消了一半兒;可是心底又湧上來一股子幽怨,捂都捂不住:“她不樂意”,像個咒兒似的,他心裡刺喇喇的。

既然不樂意幹嘛深更半夜地來,來就來吧,一來先撞破他正想她,拿著她覆臉的紗湊在鼻下嗅。想必她看他就是個痴漢,偏她還要拆穿他,說他是貓兒,把她的紗叼走了……

一下擰手巾,一會兒搖扇,還對他動手動腳,摸脖子、硬把手塞在他手心裡,什麼意思?可是他一開始不應她,後來就給自己架住了,現在她坐在旁邊搖著扇子不吭聲,他礙於面子,也不便開口了。

這麼想著,躺著也彆扭,身上開始冒虛汗,幾天沒好好睡,現在渾身痠疼,腦子卻醒著瘋狂換念頭,眼珠子在眼眶裡滴溜溜轉。試探著重重翻個身,看她什麼反應,結果還是規律的“咻”“咻”的風,一陣一陣把她身上的香氣送到他鼻下撓撥他,周圍靜得一根針掉下來都聽得清清楚楚;眯縫著眼兒偷瞧她,她闔著眼睛側身坐著,一手抱在胸下託著另一隻肘兒,一手舉著扇子緩緩搖。柔風撩著胸前的襟兒,一起一伏,胸脯的形狀若隱若現……

他滾了滾喉頭,仍舊闔上眼睛,伸伸胳膊,摸索著用修長的中指和食指夾住她袍子邊兒,雙宮紗的繭結在指尖滾,如今這衣料的粗糲也能砂他的心了。分不出是歡喜還是愁。

歡喜就是他好著孬著想的都是她,昨夜她一句話噎得他喉頭腥鹹,礙不著他大中午頂個毒日頭跑到坤寧宮,就只是去看看她摟著貓兒睡得粉面若桃,御手喜滋滋給她墊了枕頭,又搭個小錦被兒,他瞧過她就滿足了,她不曉得這些都是他做的也不妨事。

只是“她不樂意”,這些歡喜就都投了暗,拿不準捏不住,他對她無計可施,說不清道不明的這些愁。

金花知道他翻身回來,也知道他正捻她的袍子邊兒,想起昨夜他自己拽了袍子走了,她乜斜著微微睜眼,用扶肘的手正了正衣襟兒,然後有樣學樣,把袍子拽脫了他的手。

可是手巾還得換,他眼巴巴看她,她瞧也不瞧他,從他額上跟揭一張符似的把手巾板兒揭走,然後去銅盆裡一蘸:“哎,水溫了。”她回頭要叫吳良輔,他忙把手拽在她袖子上:“表外甥女兒,不用冰手巾了。”現在他不想人進來,就想他倆單獨對著。

她桃花眼盯上來,眉毛透著英氣,炯炯地逼著他,說:“那解暑的藥還吃嚒?”

他不敢看她,收了手,捻上牙席的包邊兒,溫聲說:“表外甥女兒說吃,那就吃吧。”剛剛賭氣不理她有什麼用,她好聲好氣兒跟他說,他不理;如今她眉毛都懸豎了,他又這麼溫良恭儉讓起來。

金花倒叫他氣笑了,一邊呵了呵手,去摸他的額,說:“還燒不燒,不燒就不吃了,是藥三分毒,而且這屋子給表舅舅吐的,一股子腥不腥,臊不臊的味道。萬一再吐……”

他想說她來了,他就不吐了,看她來摸額頭,忙躲了,把臉埋在枕頭上,拿個後腦勺對著她,整個人趴在床上:“摸額頭能準嗎?不是應當摸後心?”說著又伸出個大掌,說,“掌心也比額頭準。”她能再把手送到他掌心裡,他也高興。

她識破了他,只伸出兩根兒手指在他手心裡撓一撓,說:“不給摸算了,您自己看著辦吧,我本來就是‘稀裡糊塗’且‘擅作主張’的一個人,自己都體察不清,還怎麼顧得上別人呢。”

福臨聽了這話,馬上翻身起來,跟她面對面坐著,說:“怎麼?今天皇額娘難為你了?”他一聽這話就像是出自他母親之口,這麼多年的母子,他的不苟言笑、不動聲色都是太后一手調)教出來的,再沒人比他熟悉她母親的遣詞造句。

金花捏著手指頭,低著頭說:“昨夜就教訓了,本來還想表舅舅幫我擋一擋,結果您走了,就留我自己在,領了好大一通教訓;今兒個又是,我站在慈寧宮門口等了您好大一會兒,結果您出宮了,還是姑姑出來傳的話……”

說到這兒抽了抽鼻子,說:“表舅舅您今天是去跑馬了吧?回來沒沐浴?這一身味兒,我說這屋子裡的味兒,還以為是吐的。”

福臨聽了,鬧了個紅臉。這身衣裳還是一早穿上身的,回來難受,只把外袍扒了。被金花這麼嫌棄了面子上掛不住,翻身面朝裡重重倒下,背對著她:“嗯,難受。”這才說了幾句就觸上他的心事,這些都是為了她,偏又不能怨她,想是吃的解暑藥還是存了些藥效,他現在周身不熱了,唯有頭臉燒得慌,心裡“撲通撲通”狂跳,他覺得他有好些話今天非得說給她聽,要不這心就跟中了暑氣似的,忽冷忽熱,就沒有一絲好受的地方。

正想著,不防備,衣裳裡探進一隻冰涼的小手,先是順著脊柱捋了一圈,又回去停在他後心。他忍不住地渾身顫,這小手將挪走了,衣裳一掀,鼓進一股涼爽的風,又給他吹定了。冰涼的小手舍了後背,往上捏上他耳垂兒,拇指推著食指蜷著蹭了蹭他的臉,戲謔的聲氣在他耳邊拂:“表舅舅,肯定不燒了,就是這臉上都能開鹽鋪了。”

福臨只往後一抻頭,金花的鵝蛋臉就被他看了個正著,桃花眼,翹鼻子,鮮豔欲滴的唇,這一看非同小可,他聽見自己心裡“嘭”一聲開了場,簫、笛、雲板、琵琶……會響的一起鬧將起來。

他伸手捏著肩把人一把抱到自己身前。

作者有話說:

啊哈哈,男主自己作下的,總要一樣一樣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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