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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50-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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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眼前一花, 人已經翻在寢帳裡,兩個人面對面倒著。剛剛臉色灰敗的那個人仍有微微蒼白,白花花的俊臉, 更顯出頜下淺青的胡茬兒,下巴頜角的線條勾得濃淺有致, 襯著他剛被她俯在耳邊的氣吹紅的耳朵,他嚥了口口水, 嗓子裡悶滾一聲。

看著看著視線先糊了。剛以為他出了多大的事兒, 頭髮都沒梳,急忙跑出來,路上一直催小太監,深恨自己為什麼不會飛;看他懨懨躺著, 心先拴了個秤砣, 箍著疼, 又沉了底兒, 憋壓著喘不過氣來。

現在鬆了心,她才發覺之前有多慟,兩相對照,她竟是個大大的沒想到。她沒想到她什麼時候陷進去了,好像本來站在淺灘上閒看潮起潮落,不防備被浪蝕去了腳底的沙,之前一直沒發覺, 一個大浪頭打過來,終於給她卷得搖搖欲墜;又像是個近岸的淺礁,她一向很輕鬆來回跳著站幹岸, 突然一回頭, 周圍茫茫一片海, 漲潮漲得她迷了方向。

玩脫了?以為能隨意上手放手,更以為能拱手讓人的,經過這一夜,她突然發現不是了。是不是她的,她吃不準;但若不是她的,她心裡老大不自在。之前烏雲珠牽出的那些失落、惆悵和酸楚突然有了由頭。

現在這人又活過來,她鬆口氣,終於閒著咂麼心裡的滋味,全是道不明的憋屈。從奇蹟般穿越到這深深宮牆裡,被一身皇后朝服縛頭束腳;到眼睜睜看著一個俊男人不愛她,要她主動拱手讓人;再到今夜,先被攥緊了心,又鬆快到無窮大。

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就想過平靜無波的日子,最大的挫折是做了件新衣裳不夠美,最大的痛楚是他自顧自湊上來,不容置疑地把膩歪脖頸的那些力氣用在她唇上,捧著她的臉用情,咀嚼她的唇齒,幾乎把她吞下去。

她一口氣還沒勻上來,先被他堵住搶了,唇上舌尖的感觸還來不及細品,窒息感已經溺得她喉嚨裡盡是“唔唔”斷斷續續的聲兒。他從容得毫無病氣,聽著她喉嚨裡的吟,更得了趣味,咬著她鮮潤的唇,一力往前猛攻。柔軟的唇,堅硬的齒,軟堅交纏,舌上那一腔氣也被擠盡了,她像個溺水的人,緊緊摟著他的頸,可是反反覆覆,就是浮不出水面。

他下巴的硬胡茬直直戳在她臉上,每次微微一動,就像無數小刀子剌在她細嫩的皮上,生疼。起初還能忍著,後來她溺住了,五官都變得敏感脆弱,他一貼,她先痛不可當。剛剛蓄著的淚開始往下滾。

他手上涼滑,睜眼就見她闔著眼睛垂淚,心裡的“她不樂意”開始反覆亂撞,忙鬆了唇齒去拭,她腦袋往後一頓,仰臉躺著,眼睛還沒睜開,眼淚止不住撲簌簌往下淌。

“怎麼?”他一驚。看她眼淚從眼角掠過面孔,又落在耳廓裡,晶瑩的淚在淡粉的耳的溝裡亂滾,於是伸著細長的手指去抿,抿了還不過癮,又對著粉嫩仿若透明的耳朵親下去。

“表舅舅,疼。”兩人本來面對面歪著,她彆扭著身子仰面哭了會兒,鬆鬆的辮子就散在旁邊,她翻過臉來,桃花眼裡的瀲灩的淚還盈著將落未落。

這句把他說懵了,床上回回聽到這個字兒,只是眼下兩人衣冠楚楚,不過是親了親……

丹鳳眼裡都是疑惑,就看她把手柔柔從胸前抬到他臉上,尖尖的冰涼的手指在他下巴上劃了兩下,又摸自己的下巴,福臨順著她的手指看,下巴原本白膩的面板果真微微紅了。

“破了嚒?好疼。”金花問他。

他追著她的手過去,捧著她的下巴用拇指摩挲,指尖無意蹭到她越發凸起的唇線,雙唇被嘬得紅紅腫腫,遠觀近看都像是籠著水霧,又楚楚可憐地微微張著,大約等人去吻……他先搖搖頭,算是對這句話的回應,情不自禁又親上去,只是這次換了輕柔的力道,想了又想的甜香,頭一次這麼酣暢淋漓地噙在嘴裡,兩人一下一下吞著彼此的唇,輕巧的“啵”“啵”。

他要得寸進尺。

欠起身,一膝支著,一臂去推著她的肩,身子貼上去,腰想使力把她整個包在身下……

結果她笑場了,他仍伸長了脖子吻她,她笑著抿緊了嘴,閉著眼睛說:“表舅舅,原來這就是‘打啵’……”他把人撲|倒的企圖懸在半道,他只得收了全身的力,把手自肩往腰上挪,寬肩窄腰,中間是如水蜜桃的胸脯,還沒觸到,他心先顫了顫。

正當他要緩口氣,她睜眼了,推著他把自己撐到帳子邊兒,離他一臂遠:“表舅舅去換身衣裳,這味兒,燻得我頭昏,您去,我撐著不睡。”一邊眨著桃花眼,帶著迷離的表情看他。

看他歪著不動,她又推他:“去呀,快去。”

看他苦笑著不說話,她一低頭,恍恍惚惚在燈影裡見半個帳篷倒在牙席上,中衣兒輕薄,形狀明明白白,被衣料限制住了,更挺得明晃晃,亮綢衣裳反著光,顯得尤其胖大可喜,還繃著分明的節。她一下醒了,炯炯的眼神往回挪,腰、胸、那張俊臉,食色裡的行家,她看他這麼確切解密之後更加分了。

這樣自然沒法去沐浴更衣。

她的瞪圓的眼睛如尺子如火炬,只看看比親手更讓人臉紅,他被她盯毛了,覺得自己像她的貓兒,被她用目光從頭到腳揉搓了一遍,所有的筋絡,每一塊骨骼都被她用細軟的小手撫捏過。這麼想著,額上凸起一條青筋,胳膊使力要翻個身兒。肩上搭過來一隻靈巧的小手,耳邊響起她嬌聲調皮的一句:“表舅舅……”這一句格外戲謔,再配她的目光,更讓他無地自容。

他啞著嗓子說:“別鬧。”自顧自翻過去,背對著她。卻聽她在身後舒了一口氣,又嘆:“怪不得……”

等福臨沐浴完換了一身明黃色的寢衣回來,金花早睡熟了,什麼“我撐著不睡”……全是哄人的。她自己解了辮子,一頭濃密的烏髮在牙席上散得到處都是,鬢邊一縷打著卷兒,面朝裡睡得呼吸都平了,他躡手躡腳上前,就著燈看她的眼睛,兩簾濃睫靜靜垂著,眼皮裹著兩顆靜悄悄的眼珠兒,她是真的睡著了。

她留神聽,等他的呼吸也悠長平穩起來,她長舒了一口氣,眼睛在黑暗裡一眨一眨,她沒哄他,她一直醒著,可是她不敢等他。可以嗎?阿拉坦琪琪格的母親是福臨的表姐,她是他表外甥女兒,可以嗎?

後宮還有那麼多美人兒,她認識而且生育過的,庶妃巴氏、寧妃、佟妃,還有生育過她還不認識的;有孕的、那一玉盤翻得都起了毛邊兒的綠頭牌,站在殿裡花紅柳綠的一殿美人兒,比高中生明戀暗戀過的物件還多……

彷彿一場球賽一樣,這麼多美人追逐這一個男人,她能做那個一直控球的人?她何德何能?不是一早就想好了,沒有烏雲珠,也有其他人,所以才一直跟他彆扭了這麼久,無論他怎麼對她用心,說話安慰她,做事迴護她……

病中捏著她用過的紗嗅,她是塊石頭也明白他什麼意思;因為她說“今日手上鐲兒,明日頭上釵”,巴巴地挑了石頭送她;“朕只在表外甥女兒身上用心”,對著她承做得到做不到的諾;每次她一推,他情再濃也停了,她是個成年很久的人,有什麼是她看不懂,發現不了,聽不明白的?她只是沒法回應他……

樁樁件件,她沒指望他做的,他做了;沒想到他會說的,他說了。然後呢?

她一直藏在用烏雲珠築的殼子裡,說,等烏雲珠來了就好了,一切迎刃而解,他的愛不給她,他的心也不在她身上,他對著她說的做的剎時不算數。她們就只圍觀他跟烏雲珠的神仙愛情就罷了。

可是走著走著就偏了,他沒愛上烏雲珠,她反而因為烏雲珠把自己的真心試出來了。八月十五那夜吃醉了,她大著膽子去吻他,看他還肯回應嚒?肯回應,就是在意她;肯回應,就是在乎她;肯回應,她就猶豫要不要再跟烏雲珠一爭?整晚上睡了又醒,折騰了無數遍,一次一次去確認他的心意,直到後來,她先羞於面對自己的那一夜,人前人後裝著自己全不記得被他抱在懷裡摟在心上,深吻一次又一次。醒了裝模作樣自問,我如何跟他熟到隨時親親了?

想著,輕輕轉身,把臉叩在福臨寬厚的背上,睫毛掃在他寢衣上,熟識的安心的木香氣籠在鼻尖,又有一聲極輕的“噗噠”,同那些美人兒分享他可以嗎?

不防備,他也醒了,翻身,手穿過她絲絲縷縷如緞子般的黑髮,輕輕摟住她,好聽的聲線壓低了說:“皇后,有心事?”他當她是妻時喚她皇后,可惜她以前都沒當他是夫君。她叫他萬歲爺要麼叫給別人聽,要麼是有事求他,她也覺察她喚他萬歲爺總能喚起他的好情好緒。

“萬歲,不生娃娃可以嚒?”她把底線往後撤了一萬步,終於鼓著勁兒問出這一句。

他在一片漆黑裡用下巴湊著她的發頂,摟緊了她,說:“被佟妃嚇壞了?只怕避子傷身子……。”說著順著她的胳膊去握她的手,握到那隻熟悉的小拳頭,緊了緊,他安心了。鬆手去摸她的下巴,指尖觸著她臉上亂灑的淚,黑暗裡捧起她的臉,伸著脖子湊過去先把淚吻幹了。

頸下涼了涼,一對微涼的小手摸索著解了他寢衣上第一顆紐襻兒……

作者有話說:

據說今天有好看的月亮。

望月愉快啊!-

福臨頜下一涼, 金花莫名冰涼的小手哆嗦著往裡探。

他黑暗裡摸到更多的淚,不知她觸動了何種心事,淚珠子越發密, 浸得他手潮;鼻息漸漸也不通了,呼吸都帶著悲聲, 一邊解他的衣裳,一邊悽悽慼慼。

“她不樂意”又開始錐他的心。明明懷裡的她嬌花一樣乖順, 身子柔曲地窩在他懷裡, 他的一臂正從她胸下腰旁展到身後牢牢箍住,沒有推他也沒再往外閃身。可她一邊解他的紐襻,一邊流眼淚流到哽咽,抖著肩在他胸前顫, 她若是願意又何必如此……

剛才問的問題更奇突, 明明喜歡福全卻不要自己的娃娃, 他的和她的, 像她的又像他的娃娃。她不知道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嚒?他想要抱著摟著嬌著從小養大,不是簡單的抖一抖,而是親手養一個娃娃,教伊說滿語漢語蒙語,扛著伊上馬騎射,握著伊的手寫第一個字兒,念第一句詩:若伊生在春天就唸“春江潮水連海平”……

她肯定是不樂意了, 不知道這次又為了什麼,委屈成這樣,偏要悽著泣著湊上來。就為了他能護著她?能替她兜著擋著?他不是已經儘量迴護她?那天從慈寧宮走, 他先悔了, 可是既然已經邁出慈寧宮的門, 他也不能叫停了輿再回去。她難受,他更不好受,她一抬頭說那句“人小福薄”把他支遠了戳疼了,那時她哪怕不說話,他還能存著一起生兒育女的綺念,她一句給他打碎了水中月……任是誰也要起身走人,更何況他還是天子,萬乘之君,天下都是他的,偏擺佈不得一個她。

再想,他也不願意這麼不明不白,好像佔了她的便宜。更何況,他對她的心意若此,她不用委屈自己,他先心甘情願護著她;她這麼賠著小心,他反而心疼起來,那麼小一個人兒,能有多少淚珠子,滾起來沒完沒了……

如此想著,他溫柔捉住正在他頸間摸索的一隻小手,送到鼻尖嗅了嗅:“表外甥女兒,今夜怎麼,反常?跟朕說說?”說完又把唇湊上去,只要能親著她,哪兒都是好的。今夜他不睡了,他想一氣跟她坦白。

她住了手,另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尖尖冰涼的手指蹭著他的耳朵邊兒,在他懷裡撲閃著眼睛,卻不說話。

“你不說,朕要問你了。”他頓了頓,“剛那句‘怪不得’,你倒說說看,怪不得什麼?朕去沐浴琢磨了半天……”

“怪不得……那些美人兒都爭著向您邀寵。”她鼻息濃重,湊在他懷裡噥噥答了這一句。

無緣無故,她怎麼又提旁的女人,他正要不高興,抻著手用箍著她的臂緊了緊,晃得她胸如脫兔亂跳。沒想到,她又生怕別人聽到似的,在他懷裡低著頭,額抵在他肩上小聲說:“鳥大。格外招女人喜歡罷。”

福臨沒聽人這麼議論過他,竟然在一片黑裡紅了臉,可是別人如何想他,他顧不上,脫口而出:“那你呢?”

“我?”金花說這些不臉紅,食色裡的行家,只是阿拉坦琪琪格有些臉紅,她在一片黑裡也不知道該看什麼,索性闔上眼,臉靠在他肩上。聽他在她耳邊不依不饒又吞吞吐吐,喁喁問:“朕……招你喜歡嚒?”

“那麼多人,哪輪得到我想我喜不喜歡您?我喜歡不喜歡管什麼用,那麼多人,分一個您,您哪顧得過來?就像佟妃生產,您兩個月都沒踏到景仁宮,佟夫人進宮伺候了佟妃倆月,見到您的時候一個巴掌能數出來,這還算上進宮聽小戲那一回和最後生產那一回,連句話兒都沒說上。寵妃,又生了阿哥,尚且如此,那些平凡點兒的,連個袍子邊兒也摸不上了;像庶妃巴氏那種,您一年見幾回?用不著兩隻手。要不咱數數看,今年到八月中下旬了,您見過庶妃巴氏幾回?見她的時候,您又看了她幾眼,說了幾句話兒?

“日光之下無新事,她們的今日,難說不是我的明日,您能這麼對她們,就能這麼對我。所以,我看她們拼了命博您的喜歡,心裡只覺得悲。”

秋夜的涼,不像冬天那麼明目張膽地天寒地凍,卻鎮定地絲絲沁人,不知不覺就冷得人手腳冰,她往他懷裡靠了靠,能暖得一時是一時,管自己是不是客,先把這一晌的歡喜納入懷罷。至少現在他只對著她。

在他看,這個舉動卻有別樣的含義,是明知道靠不住還破釜沉舟地靠;又大度地不爭不搶,只好好守著他,養著他的娃娃。明瞭真相,卻沒被嚇退,那麼柔的人,骨子裡卻是韌的,從開始的不願嫁他,如今,一腔孤勇守在他身邊。心裡怕著他今日喜歡這個,明日喜歡那個,可她還能這麼湊上來解他的扣子……

念頭拐了個彎,他不覺得她是為了求他庇護才落著淚主動,他肯定是招了她的喜歡。那她得知道,他也喜歡她,而且大約從開始到現在,他只喜歡過她。

心裡波濤洶湧,說出來的話反而更慢了:“若是隻你招了朕的喜歡呢?從來也沒有這個也沒有那個,就只有你呢……”

“怎麼可能,福全都那麼大了,如今還有三阿哥。”金花聽著這話怎麼想都很荒唐,是有一樣說法說性和愛可以分開,不過一般都是渣男託辭,要麼是炮|友藉口,上輩子她但凡聽到一句類似這樣的話兒,早拔腿就跑。可是聽這個人如此說竟然有幾分真?約莫他哄她有什麼意思……

“太后,容不得人不聽她的,朕年小時候,也不懂那些情情愛愛,全是順水推舟,還有荒唐,刺激,賭氣,三阿哥就是賭氣來的。所以,朕看他遭不住彆扭,特別是又有了你……”話說到這兒收住了,再說有些矯情,還像是狡辯,孩子生了幾個,說都是被人安排的。

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大婚後一直“守身如玉”。就算金花戲謔、催促,變著花兒叫美人兒們都去他眼前晃,他也沒再寵幸嬪妃;還有一件,二婚,他又一次委屈自己,順了母親的意思,娶了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姑娘,如此大踏步退讓,太后反而不好明面上事事逼他,就如皇后和他的“頭一次”,也只能用點下作手段。

再者,福臨親政的年頭越長,朝中自己人越多,即使偶有妥協退讓,大節小節都不必事事唯太后的主意。之後三阿哥出生,他更鬆了一口氣,有個強健的阿哥擋在前頭,冠冕堂皇緩出一段日子容他跟金花慢慢斟情,他看她養傷這些日子長了個兒,又更豐腴了。今年小,明年也小?而且十六,哪裡小。就是他不忍強她,她還沒拂他的意,他先憐惜她……

跟湯瑪法懇談了幾次,他更明瞭了心意,倒不是一心想入教,純是湯瑪法說一夫一妻有助於家庭和睦,養育子女。想到這兒,他忍不住翹著嘴角笑,養育子女……他跟她養福全是養得好,她拾掇得齊齊整整,再把福全塞到他懷裡。他愛架著福全的咯吱窩,一下站,一下跳,不愧是他的兒子,從小就是猛將的做派,一站一跳,都有模有樣。可惜每次跟她說,她都坐在一旁笑而不語,那意思是他“親爹眼”,看自己的娃娃怎麼都是好的……

貴為天子,若能為萬世師表,當然責無旁貸。只是她每次還不等他說,先把他一杆子撐開。他這一肚子話,想說,可惜不知從何說起,像湖上漂的一葉舟,明明旁邊都是岸,偏漂來漂去一直選不到靠岸的渡頭,於是一直蹉跎到如今。

以為念著她,護著她,事事以她為重,把她說過的話顛來倒去存在心裡細細思量,再默默做些什麼回應她,她總能明瞭他的心意;今夜看,不足夠,不宣之於口她真的不知道,委委屈屈在暗夜裡胡猜他的心意,讓他像對佟妃一樣對她?無情同有情一樣?胡亂的其他人和她一樣?

胡鬧。

他許了“只在表外甥女兒身上用心”,就當真只在她身上用心,做不到的事兒他不會應。就像上次八月節,金花想趁節下求個恩典,等哈斯琪琪格生產時出宮去簡純親王府。他想了想拿不準行不行得通,狠著心沒答應,眼瞅著她失望地望著他,他過完節已經私下安排起來。沒應的不一定做不到,應過的一定能做到。

“皇后?”他手攥了攥她的腰。

“嗯?表舅舅,你怎麼不叫表外甥女兒了?”她剛睡過去,又被他好聽的聲音喚醒,這一句說著就有些含糊,又習慣了甥舅相稱。喚他表舅舅,起初為了硬隔開兩人的距離,時刻提醒他,她是他不甚喜歡的博爾濟吉特氏姑娘;後來避著人兩人就互相這麼叫,越來越熟稔自然,終於變成兩人間的暗語,是共同保守的秘密和同歸一邊兒確認,至於是不是真的表舅舅和真的表外甥女兒倒在其次了。

“朕往後,都只在你身上用心。”那些情情愛愛,他總是有點說不出口,只得把那句老詞兒重拿出來在兩人之間宣一宣。

“嗯?”屋裡有點極淡的光,她聽到這句一下醒了睏,在他懷裡撐了撐,湊到他面前細看,劍眉星目,丹鳳眼裡是幾天沒睡好累出的紅血絲。上次說這句是八月初一,她做了萬全的準備,他要愛烏雲珠了;如今烏雲珠沒了,他又說。這倒提醒了她,她還想細細問問他上次見烏雲珠的情形。

金花大約沒體味到福臨那句“只在你身上用心”的分量……

作者有話說:

最近白天修文,諸位多包涵。

今天有點灰心,不過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吾日三省吾身。還要繼續努力。就是個自己會給自己灌心靈雞湯的人兒。

匆忙改了大綱,唉,長嘆。沒有砍大綱,就是把前後順序改了。

求收預收-

金花把摸福臨耳朵的手挪到臉上, 伸著一根小蔥樣兒的食指摸他的眉毛,鼻樑,又緩緩挪去眼上, 用指腹左右撫他的濃睫:“上次說是八月初一,今天再說, 八月十九。我記下了。”看看漸亮的天光,“天亮了, 您睡會兒, 眼睛都熬紅了。”

他順從地合上眼,兩扇睫毛靜靜鋪在眼下,更顯得睫毛濃密纖長,她忍不住說:“這麼濃的睫毛……”正說著, 他又睜開眼, 灼灼地瞪著她說:“你喜歡嚒?”她一愣, 不自覺下半句脫口而出:“跟福全一模一樣。”又去捂他的眼睛, “趕緊睡,要不一會兒該起了。”

他闔著眼睛,優越自豪地說:“福全是朕的兒子,原該像朕。”心裡翻騰,他說的她都記著,日子都記得清清楚楚。這麼想著,心裡忍不住冒出絲絲的甜;可是剛剛那些淚又不知從何而起, 這麼想著又刺剌剌的。

他伸在背後的手使勁扣著她腰側,把她往身前帶,她綿綿窩在他懷裡。兩人緊貼躺著, 早上臨起的鼓|脹, 石頭般隔著衣裳硌在她腿上, 他知道,她也知道,他閉著眼睛不吭聲,她也埋頭用鼻尖戳著他的心窩不說話,兩人誰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就點著了老房子,竟然就這麼又睡了一覺。

福臨穿戴好了去上朝,金花也醒了,他剛要走,聽到她在帳裡喚他:“表舅舅?”

這次換他坐在床邊,看她臥在帳裡,她還有點迷迷糊糊,粉白的臉上一對眯著的眼睛,鼻樑皺著,微微透著調皮地說:“天熱,昨天中的暑氣怕沒消盡,您多喝熱水。”說完就用露著的眼縫兒看他,他應一聲,她又繼續說:“晚上請完安,咱們一塊兒去景仁宮?我想三阿哥了。”早上靈光一閃想問問八月節夜裡的烏雲珠,看他紅眼赤目的,沒忍心鬧他,今兒晚上尋摸個空兒問。她又想去瞧瞧剛出生的三阿哥,只她自己不敢去,預備拉著他當擋箭牌。想到那個哭聲洪亮的軟乎乎的小娃娃三阿哥,她忍不住心裡雀躍一下,眼也撐大一點兒,堆起滿臉的笑,歡喜地覷著他。

福臨伸手摸了摸她的圓下巴頦兒,沒再說話,起身走了。皇后這小臉兒也比以前圓潤,宮裡風水養人。

過午,太后遣了個小宮女去坤寧宮請皇后過去敘話,金花領了命,問小宮女:“知道為何事嚒?”小宮女低著頭謹小慎微地答:“娘娘過去就知道了。”她見小宮女這情態,莫名有不好的預感。往常太后有事找她都是蘇墨爾來傳命,今兒打發了個沒嘴兒的葫蘆似的小宮女兒來,什麼也不說,反常。往慈寧宮去的路上,她一直盤算最近可做了招太后不快的事兒?除了命靜妃和謹貴人做功課抄經,她竟想不出其他。

所以當金花聽太后問:“皇后,皇帝的身子可好了?”時,她心裡一驚。她星夜去養心殿,冷眼看起來像是皇帝夜裡起了興致,臨時招皇后養心殿伺候。不是那幾個近身伺候的小宮女小太監,誰知道是皇帝中了暑氣,又吐了藥?偏太后知道。福臨說宮中事太后樣樣知道,果真不虛;福臨今日一早如常上朝,可見沒事,太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糊弄得過去,她偏不,興師動眾把皇后喚來慈寧宮審,是要拿此事立威?還是借題發揮,金花還沒看懂。

柔聲回稟:“皇額娘,萬歲好多了,夜裡起初有些熱度,後來退了,安穩睡了一覺,依兒臣看,已經好了。許是昨天下午去跑馬,太陽大,又沒喝水,所以中了暑氣。”

太后冷冷說:“予倒不知道,皇后還會診症。又會斷病因,又會看病程,兩隻眼睛就能看出來皇帝身子如何。”

金花聽著太后的話不像,趕緊跪下,說:“兒臣不敢。”

“你不敢。予看你太敢了。皇帝都那樣了,你還說他好了。他哪兒好了?他是年輕不知輕重……”一邊說著,一邊扔下來一本敬事房的檔,“龍體有恙,你還跟他……這種時候就算皇帝想,你也得勸他保重龍體。你是皇后,要知道輕重。”原來是太后怨昨夜聖體違和還行了房中事。

金花拾起那本檔,翻開看了兩眼,突然明白了太后怒意的來處,觸目都是她,翻了幾頁也不見其他嬪妃的名字。突然想起昨夜福臨說的“就只有你”,忙往回看,從大婚那日看下來,就只有第一夜宿在景仁宮,那時佟妃已經雙身子,自然不能伺候;還有寧妃養心殿隨侍一次,還沒就寢先被福臨轟了。再沒其他人,全是“皇后”!

金花抬頭看太后,太后正滿臉慍怒望著她,她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專寵。一直想當壁花皇后的她,竟然獨寵後宮,享專房之寵,大婚之後福臨沒再將雨露之恩分給其他嬪妃。他說“朕只在表外甥女兒身上用心”竟是真的?!

她心裡震驚,跪不穩,一下歪在旁邊,那本檔就重重砸在地上,“咚”一聲。

“皇額娘,兒臣知錯了。”她重新跪正了,行了個大禮,伏在地上說。太后忌諱專寵,蓋有種被兒媳謀奪了兒子的觀感。自己一手教養長大的兒子,轉頭在其他女人身上用心,母親心理失衡很平常。若是母親又是寡母,犧牲巨大才換來兒子的江山和未來,那大抵對兒子的佔有慾更強。太后正是這樣的母親,所以太后一直盡力掌握兒子,干涉他立後,在後宮逼他翻牌子、寵幸嬪妃,在前朝強迫他親近滿蒙大臣、斬陳名夏……

若兒子女人多,每人都只能佔到兒子的一點點兒,加起來也不及母親佔得多;可若有個專寵的人?大約這個專寵的女人就是兒子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太后容不得兒子生命中有比她這個母親更重要的女人。

退一萬步說,帝王專寵,為情所困,對子嗣、後宮的危害還能容,對龍體、龍顏的損害不能忍。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皇太極專寵宸妃,宸妃薨後他先因悲痛一病不起,後來終致壯年而逝。太后怎麼能讓兒子再步父親的後塵?她一直防著兒子像父親一樣情根深種,眼錯不見盯著兒子的後宮,誰能想到,竟是自己母家的皇后做出這等最令她懼、更令她恨的事。

“你倒說說,你哪兒錯了?”太后還是冷冷的,口氣彷彿和緩了些。

金花仍舊伏在地上,小腦瓜拼命轉:“皇額娘,兒臣錯在……”她哪有什麼錯,可是為了婆媳關係和睦,只能順著太后的心思說,“一錯在萬歲身體有恙,沒及時報給皇額娘,實是昨兒夜深,恐皇額娘已經歇了,又見萬歲熱度退了,就想今日請安時再回稟;二錯在沒勸萬歲保養身子,昨夜……兒臣只想著萬歲歡喜,就……;三錯在沒勸萬歲雨露均霑……”說著,她硬灑下幾滴淚,聲音就哽咽起來,“兒臣沒用,就這麼著還沒喜信兒……求皇額娘責罰。”太后這麼借題發揮,怕也牽連著前兒那場有孕的誤會,她趕忙都算進來,一起帶著請罪。

太后聽了,忍不住點頭,怪不得她兒子喜歡皇后,確實比靜妃那個無謀的炮筒子和謹貴人那個魯莽的直腸子秀口慧心,說話都是一套兒一套的。於是說:“你過來。”

金花也不敢起身,膝行到太后面前,照舊伏在地上,聽太后說:“抬起頭來。”她才直起身,仍舊不敢看太后,直挺挺跪著。

太后看她一張鵝蛋臉羞得滿面通紅,桃花眼裡還盈著淚,哭過的翹鼻頭紅紅的,臉上妝也花了,人還這麼一臉悲相,仍不減美貌,叫她看了不禁心生憐憫。確實比孟古青更好顏色,又聰慧,這麼一個小媳婦若是夥著兒子跟她叫板,她能有幾成勝算?心裡忌憚著,她卻溫柔地把金花拉到跟前,用帕子印印她的眼淚,說:“好孩子,別哭了,知道錯了就行,以後一要勸著皇帝愛惜身子,二要勸著皇帝以子嗣為念。只要你一心為了皇帝好,皇額娘怎麼捨得罰你。”

金花被太后的舉動唬了一跳,臉在太后手裡,身子卻不停地顫,本能地不喜這樣的親近,又不敢動,只能繼續淌著淚珠兒,一邊抽抽鼻子,垂著眼睛小聲說:“皇額娘,兒臣真不是有意,更不知道,頭一次見敬事房的檔……”

太后聽著,心中越發不是滋味兒,都是兒子的主張?這麼心甘情願舍了後宮那些美人兒只寵幸皇后?就算是男子愛新鮮,一個月也該換換口味兒了,偏他後一個月比頭一個月去得更勤。福臨,對金花動了真情?這麼想著,太后又看細細瞧皇后的臉,選了個這樣貌美聰慧的皇后,是不是選錯了?

嘴上卻語重心長地說:“你跟皇帝新婚燕爾,小夫妻關係好是應當的,只是你是皇后,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媳婦,以後要知道輕重。快起來吧,別叫人看見。皇帝也快下來了,你回去洗洗臉,換身衣裳,一會兒再來。”這意思就是今日的事不能讓皇帝知道,至少不能讓皇帝看到皇后這麼一臉淚跪在太后跟前。

金花退出去,太后端起桌上的蓋碗茶,飲了一口,把茶葉都嚼了,滿嘴苦澀的味道。蘇墨爾見皇后退出去,知道婆媳密談結束了,才進來,正看到太后皺著眉喝一盞冷了的茶,忙說:“太后,茶涼了,給您換一盞。”太后頓了頓茶碗,說:“不涼,予心涼。”言罷重重嘆了口氣。蘇墨爾見太后如此,對皇后生出微辭,必是皇后頂撞太后,要不太后這麼慈愛堅強的人,緣何生出這些悽惶無助。瞧不出來,那麼和軟乖巧的皇后,還有這一面?蘇墨爾對皇后的好印象減了一分。

金花回宮的路上,忍不住琢磨,太后這麼強勢,福臨在歷史上的“媽寶”形象可能是被逼無奈。她剛穿越來時,以為他是個除了烏雲珠,事事唯太后馬首是瞻的傀儡君主。現在看來倒未必,他主張很定,也一直以自己的學識見識跟太后的主張抗衡。

那福臨還是“戀愛腦”?若他是,那是對她戀愛腦?!

他大婚後就沒寵幸過別的嬪妃,唯一一次翻牌子,還摔奏摺把寧妃從養心殿驅了出去;他說只有她,他說只在她身上用心……她坐在輿上握住臉,對她?他對她?那個高大英偉的俊男人對她?戀愛腦?他說的那些話她都記著,可全沒當真。她以為他就是在床上這麼說哄她。難道不是嚒?

作者有話說:

太后搞事情結果助了個攻?

拙嘴笨腮且實事求是的男主,你啥時候變身“情話簍子”?

又是為我的預收吆喝的一天。打滾兒求收專欄和預收。

比心-

坤寧宮。

金花正淨面, 聽小宮女來報:“四貞格格來了。”話音未落,四貞格格直接刮進殿,一邊走路如風, 一邊說:“皇嫂,我跟小宮女兒說不用報, 青天白日的……”

金花臉上敷了個冰手巾,在手巾底下“嗡嗡”地說:“剛去慈寧宮沒見妹妹, 這會兒怎麼來了?”說著眼前一暗, 她掀了手巾,正看到四貞格格圓溜溜的杏眼,有些關切又閃著擔心,然後是她神似太后的高顴骨和長圓臉, 金花竟然不自覺打個哆嗦, 趕忙挪開眼睛往旁邊瞧, “妹妹, 這麼盯著我。”

四貞格格細細看她的眉眼,眉毛一如往常黑濃,眉尾尖尖,乾淨俏麗,桃花眼微微腫,黑白分明的眸水汪汪的,若有若無的紅。剛敷過臉, 濛濛水霧,白皙,容貌不及妝後清晰濃麗, 勝在淡雅, 別有一段風姿。忍不住伸手在金花肩上推了一把:“怨不得皇帝哥哥寵嫂嫂, 這傾國傾城的貌,妝有妝的豔,淡有淡的俏,傾國傾城。”

金花笑了,說:“你倒會說話,真傾國傾城,皇額娘先不依,你還不曉得?”說著對著四貞格格眨眨眼,又示意呼和重絞了冰手巾,攬境左右細照,舉著手巾敷在臉上,“再敷一把。”

仰著臉,只聽四貞格格在旁邊脆生生說:“我當然知道。過午額娘攆我去御花園逛逛,我說那麼大太陽;她又改口叫我去箭亭,我就猜她有事,拐到懿靖大貴妃宮裡嚼了兩塊奶皮子。回來聽說嫂嫂剛走,才知道下午遣我出去原是為著嫂嫂。想想前兒個晚上,我一猜,準沒什麼好事兒,趕緊尋個由頭來了。”

說完又雙手搭在金花肩上:“嫂嫂還好?”金花一雙冰手,攥住四貞格格的指尖,鼻息嗡嗡地說:“還好。多謝惦記。日子不在此處操心,也在彼處操心,總之躲不過一個‘麻煩’,過唄,誰讓咱們活著。”

四貞格格捏捏金花的肩:“這老氣橫秋,哪像個十六歲的小媳婦兒,倒像個老太太。”可不是,金花疊著上輩子的人生經驗,底色豁達又悲涼。四貞格格又說,“這本不該我管,可是咱們關係好,你一心一意為我,我也不想對你藏著。我就一句話,無論額娘跟你說什麼,你都別往心裡去。她啊,本心是為著你好,只是她心裡事兒多,一會兒惦著皇帝哥哥,一會兒惦著蒙古四十九旗,難免顧得了一頭,就顧不到另一頭。你沒見那天太醫說‘脾胃不和’,她夜裡長吁短嘆……我侍候她睡覺時,她還跟我說她年輕時候的事,陸陸續續生了三個女兒,眼睜睜看著先帝納了一位又一位的側福晉,她如今想起來仍舊心裡苦,生怕你蹈她的覆轍。”

金花聽著不吭聲,下午太后教訓她哪是為了這個。只是,她希望太后跟四貞格格和睦,還要靠太后護著這位爽快聰慧的好姑娘,給她尋個妥當的婆家。於是只把臉捂在手巾下笑了笑。

回來敷了冰手巾,心思格外清晰。

她能理解太后,有句老話“娶了媳婦忘了娘”,誰唸叨的最多?當然是婆婆,總覺得被兒媳婦兒搶了兒子,所以對兒媳婦怎麼瞧都不順眼:皇帝病了,沒去慈寧宮報,有錯,去慈寧宮報八成也不對;跟皇帝關係好有錯,跟皇帝冷冰冰更錯上加錯。最理想原是婆媳相敬如冰,少見面少接觸,可是對太后明顯不能用這招,太后當著前朝的半個家和後宮的整個家。福臨又推崇孝道,繞不開。

金花換個幹手巾印幹臉上的水,就著光,對鏡梳妝,四貞格格去尋了一圈,抱著大胖橘回來在旁邊看個座兒,盯著她潤臉畫胭脂。十指尖尖,在臉上拍拍撲撲,變魔術似的,畫出一張嬌豔的臉,唇紅齒白,肌膚滑膩如瓷,雙頰粉嫩,對著四貞格格扭頭一笑,耳旁的墜子曳著耳後的碎髮,較之剛才的清淡秀麗,現在濃醇嫵媚,又是另一種風情。

四貞格格看她這一笑,放了心。怎麼看眼前這位都沒事,更不像剛剛被太后訓了又痛哭一場的。皇嫂好像一直心胸大,萬事不往心裡去,所以給皇帝哥哥養福全養得津津有味,任勞任怨。不對!她也有介意的人,那個秀女董鄂氏就是她特別介意的,那夜看到董鄂氏臉都白了……心裡念頭轉得勤,手上也沒閒著,撓得大胖橘一個勁兒“呼嚕呼嚕”。

金花舉著一面菱花鏡前後照完,伸手拍了拍大胖橘的腦袋:“舒服哦?”又對四貞格格說,“跟你倒投緣,你皇帝哥哥來,它一抬腿兒就躲。”

四貞格格繼續揉著大胖橘的“呼嚕”,說:“那是,我來,嫂嫂還是它們的;皇帝哥哥來,嫂嫂還是它們的嚒?這小東西,精颳著!”

金花噙著這句話細嚼,齒頰留香。回回福臨來,只有她和他兩人,至多摻個什麼都不懂的福全,兩人就待著,要麼說話,有時默著,各忙各的。以前總覺得他對別人也這樣,不值得稀罕;現在知道是獨她才有的,回頭看,憑空生出歲月靜好的暖意來。藉著這股勁兒,往日視而不見的點點滴滴也在心裡飛馳,他一回又一回握著她手的溫度一併湧上來,她揣著心事信步踱進廊下暮色裡,臉龐被緋紅的晚霞染得也如燒起來。

晚間出慈寧宮時,福臨自然而然去拉她的手,她轉著腕在他掌心裡滑了兩圈。他看她,她蹙著眉,眼睛眨兩下,又轉著眼珠看了眼殿門口。他會了意,自己先走,果真等到御道上,離了太后眼麼前,再牽她的手,就握到個乖乖的小拳頭。

“萬歲,天氣好,天還沒黑透,我們走回坤寧宮。”金花垂著眼說。

福臨轉頭跟吳良輔說:“遠遠跟著。”吳良輔領著一大隊帝后的儀仗和小太監小宮女遠遠跟著。

兩人攜手走上御道。他細看她,今天的妝發格外齊整,頭上一絲不亂,唇上的膏脂濃豔勻淨。趁著天黑前的光,他瞧她格外白膩耀眼,只那兩隻眼白髮粉的眼睛有些可疑,又奇她剛不給他拉手,不是要瞞著太后他倆無夫妻之實的事兒嚒?於是問:“白天做什麼了?”

“跟四貞格格聊天。”她一邊說,一邊揚起臉來朝著他笑,眉眼一彎,更暴露了眼皮厚重,臉上的笑盪開得比往常慢半拍。

只要不是那個沒來由的笑就行,他也忍不住回過去一個矜持的笑,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兒,說:“眼睛好像腫了?”

“下午迷了眼,吹不出來,流眼淚來著。”她摸了摸眼角,眼皮一腫,尖尖的眼角也鈍了,五官一鈍,更易給人接近,他心裡一動,抬胳膊把她攬在厚胸膛裡。低頭一抻脖子,臉就直直朝她湊過來。她不防備他如此,紅著面孔往旁邊一躲,急忙說:“表舅舅,如今不同往日……”說著張著兩臂從他懷裡撐出來,拉著他的袖管大步往前走。

“什麼‘今時不同往日’?”福臨由著她牽著他雄赳赳走在前面,看她腦袋一晃一晃,一邊小聲問。

她也不回頭,臉朝著前面,話卻是對著後面說的,嬌柔的一把聲音送到他耳朵裡:“皇額娘說我不顧及子嗣……”“專房寵”這幾個字,對著他說不出來,光想想都臉紅,“偏只對表外甥女兒用心”,以前聽不覺得,如今想想都覺得心裡暖得叫她慌里慌張。

“皇額娘這句說的奇怪,不提福全和三阿哥,為了子嗣不是該盼著朕和皇后好?”他乍聽聽了個一頭霧,她在孩子身上用的心夠了,給福全的口水沾溼多少袍子,佟妃難產,把她的手腕子抓得青紫青紫的,她都沒說什麼,怎麼反倒落了個“不顧及子嗣”的名兒。再說,太后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個他和博爾濟吉特氏女子生的嫡子,一力維護大清朝第一門至親的地位?

“皇額娘查了敬事房的檔,我也看了。”一拐彎,他倆拐上一條空闊的御道,吳良輔領著小宮女和小太監遠遠落在慈寧宮前的御道上,看不見了。

“敬事房的檔又怎麼著……”他還沒轉過來,不就是她還沒生育,怎麼就成了不顧及子嗣?回頭看了眼身後空空的御道,他一把把她拽到懷裡,雙臂從她腰旁箍過去,摟緊了,說,“如今只有咱倆,快說怎麼回事兒。”

她在他懷裡動彈不得,扭著頭看御道,拐彎處露著一個太監的帽頂子,只閃了一下,就不見了。

吳良輔已經盡力壓著步子慢慢頭,在拐彎處一探頭,看到帝后正湊在一處,忍不住心頭大喜,轉身伸著胳膊招呼眾人往後退,捏著尖細的嗓子小聲說:“都往後退,退退退,再退。”兩個多月,萬歲爺終於抻不住,在大庭廣眾下跟皇后親近了,吳良輔衷心替主子高興。之前總覺得他倆說不出來的客氣彆扭,房中也不對付,今天這樣,必是盡釋前嫌了。

吳良輔眼角餘光瞥到吳不服還往前湊,抻著腦袋往帝后行的御道上瞧,忍不住錘了他一拳,把他打到後面:“看什麼看?滾回去。”上次教他的眼力勁兒都白教了,這時候看什麼看,都抻著脖子看,萬歲爺還怎麼跟皇后親近。

金花小聲說:“今兒不去景仁宮看三阿哥,就在坤寧宮聊聊天兒,咱倆回去說,別在這兒這麼著……”說著趁福臨愣神兒,抻著胳膊把自己從他懷裡隔出來,低著頭在前面走了。

他看著她走,臉上飛紅,這幾句平常話兒,因是她嘴裡吐出來的嚒?格外動聽,還有說不出的嬌羞。聽得他先醉了。

作者有話說:

彙報各位,我沒事!裹著小被子存稿,等我有了存稿這稀罕物兒,我就加更-

當夜電閃雷鳴。過了白露, 夜裡一天比一天涼爽,雨一下,即使沒有風, 殿裡也寒浸浸的,金花咬著井水湃的瓜, 打了個哆嗦,說:“怪哉, 竟然冷了。”

福臨跟她在榻上隔著桌兒坐著, 聽她這麼說,趁機挪過一邊兒來,伸手抱著她往裡頭挪挪,擠上來, 在她身邊盤腿坐下說:“朕也覺得冷, 咱倆一處坐著。”

一眼看到她盯著他笑, 難得尖翹的眉角也彎彎向下, 剛吃西瓜冰得唇色鮮靈紅透,還微露糯米白的牙。見他看她,她忙收了笑,下唇一推,皺起下巴,拈起一塊西瓜,說:“要坐就來坐, 還要找什麼冷的由頭。”

他不慌不忙把手伸過來握著她的手,說:“是真的冷了,表外甥女兒試試, 手是不是冰的?”

她一試, 正是比她的手還涼, 手心裡都沒熱乎氣兒,於是扭頭喚人拿個錦被來搭著。兩個人同搭著一張被歪在榻上,金花吃完了西瓜擦擦手,問福臨:“表舅舅還喝茶嚒?昨天的暑氣就是上火了,多喝水才好得快。”說著掂了掂茶壺,又張羅續水。

他靠在錦靠上,說:“好了,昨夜出了一身汗,反而好了。就是沒睡好,接連幾天,早知道弄只鷹,順便‘熬鷹’了。”一邊說著,抬著胳膊在錦靠上架住頭,又閉上眼。

她看他半倒著,那架勢要睡,於是手指在他手心裡張了張,說:“既然累了,表舅舅早些回去歇著。”

他也不睜眼,只擰了擰眉頭,說:“怎麼?朕還不能歇在坤寧宮了?非要回養心殿才能睡?外頭下著這麼大的雨,如今朕也有了枕頭……”說著他睜開眼,丹鳳眼乜著,嘴角似笑非笑,把在他掌心裡亂撓的葇荑般的小手攥緊了,渾身透著幽怨又一絲得意地看著她,吞了口口水,說,“各擁自己的羅衾就是。”得意就得意在他有了枕頭,幽怨當然就是“表外甥女兒還小”,還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淚珠子。

從來也沒人這樣,在女人的錦繡堆裡戰無不勝的他偏在她這兒敗了一次又一次,而且每次都愈加莫名其妙,皇后的心事,若非她主動說,他從來摸不準,喜不喜歡,願不願意,他只能從她的一顰一笑裡尋蛛絲馬跡。皇后跟他熟稔之後,一時喜一時悲,他越發看不透,也只有更患得患失。能做的不過是她一攔,他就停。天長日久,感情也總有熟成的那日。

眼前她又皺眉,扭著身子說:“何必呢,招皇額娘不痛快。”

“這從何說起,是朕不在坤寧宮皇額娘才不痛快。皇額娘不就盼著三年抱倆?”這次真皺了眉,眉間丘峰隆起,面板也打了褶。

“唉……”她長噓一聲,伸著胳膊來撫他眉間的褶皺,“表舅舅你別皺。皇額娘是想要咱倆好,可是她又不想只有咱倆好。看了敬事房的檔,兩月間您就沒招過別人,所以皇額娘不樂意,認為我……那天靜妃也說我‘霸著’。”這話說著難為情,她細細想著字斟句酌,語調越發緩慢,一個字一個字就落進福臨心裡。

他才想起來傍晚她說看了敬事房的檔,正要細問問她,無緣無故看那個做什麼,只有太后想知道他的一舉一動,看他在後宮中意哪幾位嬪妃,才時不時去敬事房傳檔。怕她也作興著學這些壞毛病,於是冷冷說:“敬事房的檔皇額娘愛看,朕倒不知道表外甥女兒也愛看。”本意是要提點她,不要學太后,專在這些枝末處用心。他倆關係要好,不必拐這些彎兒,自己來問他就是。

他始終得意自己“守身如玉”,正沒個機會跟她獻寶。如今她自己看檔知曉,他少了許多趣味,說出來也賞不著她的又驚又喜。之前他對她說了那麼多次“只在表外甥女兒身上用心”的話,她回回戲謔著說她記下了,分明並不當真可。他總想找機會再試她一次,畢竟是身體力行得來的,不是一句空洞沒著落的話,萬一就把這個蜜糖樣的人兒暖化了呢?

話是冷的,眼神兒卻熱,熱絡地看了金花一眼,她垂著頭,認真地說:“不是我想看的,皇額娘拿給我看的。”

這一句福臨聽著也不順耳,心裡一憋,他才明白體會自己的心意,竟是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她看是跟著皇額娘學壞,她不看是她不在意他。看了說明她還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看自然是不關注了。這是拐著多少彎兒的患得患失。

這麼想著他先暴躁起來,只是一向不動聲色,這下更得穩住,問:“何時皇額娘叫你去看那個?沒聽你說起過。”突然想起她傍晚那對眼角鈍鈍的美目,起身盯著她細看,腫消了,眼裡的紅血絲還在,她一哭就眼紅眼腫……今兒肯定哭過,他就說迷了眼能有多少淚,跟太后說話還要瞞他,不知說了什麼,不過既然哭過,肯定是受了委屈。

金花見福臨湊到面前,丹鳳眼就在鼻尖外盯著她,一扭頭,說:“反正就是叫去看了。也叫我勸著點兒‘雨露均霑’。宮裡子嗣不繁,特別是兩位姑姑,都是科爾沁來的,她們都還沒孩子。”說著就在他手心裡攥拳頭,越說聲音越小,他要是真這麼“雨露均霑”,她該怎麼辦?想他是個“戀愛腦”,只對她用心的那些粉色泡泡被她在心裡挨個戳破。她才知道,心裡疼極了是沒有淚的,但凡能哭出來的時候反而有得轉圜。

他聽了心裡也疼極了,說了那麼多回,他的心意,她還是一點兒都不知道?怎麼不光提旁的女人,還勸他“雨露均霑”那些“旁人”?之前她催著他生娃娃,他只能苦笑,一顆心都拴在她身上,他還怎麼跟別的女人生娃娃,當他是種馬?經歷了昨夜,他以為他倆不一樣了,結果她又說這些,就算是太后叫她說的,她就說?這麼聽太后的話,怎麼不趕緊跟他圓|房?這麼聽太后的話,怎麼不見她這麼聽他的話?他還是一國之君,做家國的主的。不自覺在心裡攀比起來,卻不知道她還等著聽他怎麼回。

心裡翻騰著,一張嘴覺得嗓子眼兒冒鹹腥氣,心裡瀝血,不知道還能怎麼跟皇后把心意表明白,只得急智地故作輕鬆說:“那朕現在回養心殿,讓敬事房的小太監來,不拘是靜妃還是謹貴人的牌子,翻一翻?如此皇額娘就痛快了?”

話音未落,金花又開始往旁邊扭身兒,之前給他乖乖攥在手心裡的小拳頭也不安分,要從他手裡滑出去,只拿個後腦勺對著他,輕輕“嗯”了一聲,脊背鬆了鬆,彷彿洩了氣。

他見她扭身兒,想起她以前反常的時候,笑比哭還難看,不知緣起地就難過得整個人都失了神,那時候他瞧著就心疼不已。現在盯著她後腦勺這心疼的情緒又回來了,還加了倍,他覺得他真的心裡剜得疼,一跳一跳的。

逗她做什麼,她這麼說,自己心裡先不曉得多難受,他難受就罷了,再饒上一個她,何苦來哉。從來也沒為句話這麼後悔,可是既然已經說出去,也只能盡力往回圓。於是捧著她的手送到鼻尖嗅了嗅,又用唇親了親說:“然後把表外甥女兒扮做是靜妃或者謹貴人,送到養心殿去,仍舊是我們在一處。這樣皇額娘稱意,朕也不用做違心的事兒。”

不等她回話,又繼續說:“朕知道你不願意,不過是皇額娘讓你傳話,你就來傳。下次,皇額娘再叫你傳話,你照來。朕只不從就是。朕的心意,誰也強不了。逼急了,後宮都不來了。”

金花背對著他,聽殿外雨聲潺潺,心裡也像塞了一團雨霧。

聽他說這一番話,開始如墜到冰窟窿裡,從心口往外冒冷氣,耳朵裡只聽到密密的雨點兒砸在簷上;後來被他親著手把人親還了魂,等到他說不來後宮,她才硬在雨裡撐了把傘,給自己尋處乾地兒開始活動心思。那怎麼證明她跟他說過了?總不能攛掇他去跟太后叫板,當面鑼對面鼓?那她更是層夾心了,離了福臨眼前不知道太后又要怎麼教訓她。她自認不是怕事兒的人,但是在太后面前就是忍不住打哆嗦。大約是阿拉坦琪琪格特別怵太后。

把手從他嘴下抽出來,說:“有話,你們就不能當面說,非讓我來勸;勸嚒,又不聽,讓人夾在中間當磨心。而且您不聽,皇額娘怎麼知道我已經勸過了,到時候再治我個不聽長輩的話兒的罪……”

他聽她說著,摸索著找她的手,說:“再忍忍,等以後……”想著還沒成的事兒不便說太多,於是收住話頭,重說對她的心意:“就算你勸,朕也不能從,讓朕裝模作樣翻個牌子,假模假事招個嬪妃侍寢,朕做不到,只覺得褻瀆。若是逼急了,朕只能不來後宮。”全國不太平,前朝事多,他又醉心漢學,廢寢忘食不入後宮也說得過去;若是如此就能讓太后少尋皇后的不是,他每日趁請安看看皇后,他能忍。他已經籌謀了大半,這段不入後宮的日子不會很長。只是他總覺得他倆的關係剛近了一大步,驟然分開,生怕兩人就此疏遠,等以後還要從頭再來。

“表外甥女兒,朕不來後宮,你不會疑心朕改了心意?”福臨拉著金花的手,語氣嚴肅認真地低聲問她。

她萬萬沒想到他用這把好聽的聲音問一個這麼直接的問題,一扭身,看他丹鳳眼裡的光也如瀑下深潭一般,幽深不見底,這不是老辣的太后常有的眼神?不過短短兩月,他也老謀深算起來,一時分辨不清他是遺傳了母親,還是在波詭雲譎的前朝歷練得更加成熟。

只是,他的心意和她的心意,她都還如在雲霧中。

作者有話說:

看評論好感動。謝謝各位讀者大大。

等把身世之謎掘出來就圓那個房。

上次真的寫到了,怕出現倫li問題臨時改了大綱,同步修改年齡。我也不想當卡章騙子……-

金花原本打算在太后和皇帝中間來回抱大腿, 誰護著她,她就抱誰。有道是“小孩子才做選擇,成年人都要”, 大腿還有嫌多的?而且兩人是母子,母子連心, 皇帝又是有名的“媽寶”,不會有人逼她站隊。只是, 兩個多月的觀察, 他似乎不是單純的“媽寶”,有自己的主張,有些事,做是照太后心意做的, 但是初衷與太后迥異, 殊途同歸總是需要些運氣, 終有一日殊途異歸, 那時母子難免一戰。太后接連兩天敲打她,另一邊皇帝對她日漸情濃,趨利避害,天平自然往少壯當權的福臨這邊傾。

若是細究情,她實說不清自己的心。她原是食色裡的行家,波光粼粼衣料下的腱子肉她一把能摸出來,身子也不由自主掛上去, 可是要把心交出來,他做了這些尚不足夠。不愛烏雲珠不足,兩個月“守身如玉”也不夠。若是對她一心一意“戀愛腦”, 大約是夠的, 可他是嗎?

他不是, 她能拒他嗎?不說她自己一次一次不由自主湊上前去,他對她用一下強,她同樣逃不脫。這下他問她,她會不會疑心他改了心意,若是以後終歸要在一處,她希望他永遠不要改心意,一直只在她身上用心,一直為她“守身如玉”。

只是妄想。她順著他的手瞧到他臉上,燈火跳,他眼裡的光也隨著晃,偏眼神卻定在她臉上,就直勾勾瞧著她,等著聽她怎麼答。既然已經對上眼神,她也不便躲了,說:“聖心原不是我能猜的。不過,皇額娘只是要‘雨露均霑’,表舅舅一下就‘不入後宮’,好像太機巧,怕皇額娘疑心,還是要想個法子遮掩吧?”無論如何,太后交代的事,她算是為太后辦砸了,不過這砸了又合了她的心意,想到這兒她不禁臉上露出來一片喜氣,又能清靜一陣子,白天應付太后,晚上應付福臨,晝夜加班,比打工還累。

福臨得了這句模稜兩可的話,摸不準她什麼意思,眼睛在她臉上轉,見她神色間像是有些歡喜,一時間想不通,又累了,只安慰自己他不改心意就是。若是真從頭再來,就再相處一回,反正,她是皇后,總是他的,總在坤寧宮等他;而他想到她就歡欣鼓舞,這兩月間的來來回回要是能推翻重來一遍,他樂意。

重新枕著胳膊躺下,他說:“總有法子。表外甥女兒記得朕今夜的話就好。”說著把她也拉到懷裡,讓她伏在胸上,揉著她細瘦的肩頭,說:“皇額娘也不能把你怎麼著,總不能她再做主廢一次後,朝臣必不肯;你不逆她,也不用怕她,萬事還有朕給你做主。記下了?”

又是這個胸!胸肌發達,一手不能掌握。金花無心聽福臨的囑咐,臉趴在上面,伸一隻小手撫上去,掌心捂著,鼻尖是熟悉不已的木香,聽他心裡“撲通撲通”,起伏個不休。大約從了他也行,撇開前朝的權勢,後宮的多情,只談他這副身板,她入股不虧;若是他能對她始終如一,“戀愛腦”專寵她一人,堪比中大獎。上輩子練成個行家也沒尋得良人,這輩子年紀輕輕盲婚得稱心如意,難道這輩子就是來享福的?聽著他心上的規則節律,心裡天馬行空想著,她竟然直接睡著了。

福臨胸上一熱,是金花的小手又摸上來,掌心的溫度透過兩層衣裳傳到胸上。半欠著身子看她,她頭枕在他胸上,臉朝著他,眼睛闔著,潤白的臉揹著燈,吹彈可怕的粉潤面板,胭脂殘了,唇脂也濃淡不勻,嘴角翹著,呼吸悠長緩慢。呵,皇額娘不痛快,他不入後宮,都不及她找了個寬厚暖和的懷趕緊補一覺來得重要。不過,他正是愛她如此。大婚夜時候,端起酒杯就喝,從帳裡摸出“撒帳”的果子就吃,他走,她也不攔,第二日神采奕奕跟他一起去拜太后和大妃,一副無事發生的自在。他就傾慕她這樣。

這麼想著,摟她摟得更緊,把他倆共搭的錦被拉了拉,覆過她肩頭,左看右看給她蓋全了,自己也躺下去闔著眼睛。殿外雨驟,雨敲在簷上,沙沙作響;雨水聚成水柱,傾在廊外,嘩嘩一片。他聽著水聲,懷裡摟著她,有她萬事足,本想在心裡再捋捋前朝的事兒,結果一闔眼睛也睡著了。

金花一覺睡到早上。睜開眼是熟悉的床帳,拍著胳膊摸了下身前身後,沒人。心裡空落落的。他走了。她記不起如何從榻上來床上,但是他沒纏她,走的時候也沒喚她。

“呼和?萬歲爺什麼時候走的?”問出口又覺得她這麼關心他非常不超脫,拖著錦被嬌羞地把臉藏進去。扭了幾下,終於給自己找到理由,不是她關心他,是她怕太后查問。若是昨夜走的,是她勸諫有功;就算他沒招別人伺候,她也預備這麼向太后硬解釋。

“三更天,雨停了就走了。娘娘起嚒?”小宮女答。金花伸手摸旁邊的床,他睡過幾次的地方,涼哇哇,沒有生氣;怪不得,原來他沒在坤寧宮宿。她乾脆擁著被子滾過去,躺在他躺過的地方。這就是他瞧過的帳子頂?不睡枕頭果真難受。滾了一趟,她懶洋洋說:“起了。”

傍晚請安,皇后到慈寧宮門口下輿,小宮女出來傳話,說皇帝到得早,先進殿了,請皇后領著嬪妃進去。結果那天就皇后自己領著嬪妃行禮,福臨淡淡坐在旁邊喝茶,金花看了他幾次,都沒搭上他的眼神,以往她看他,十回有八回他也在看她,這天竟然一眼也沒有。

太后留他吃點心,他嗓子好像不舒服,一直清嗓子,金花給太后佈菜的空裡,盛了湯湯水水放在他手邊,他雖然不瞧她,但是她盛了他就喝;她見他喝見底,怕他還想喝,再給他盛。結果他一連喝了兩碗。

還是太后發話:“皇帝少喝點,今兒的盤肉、燉雞鍋子都是專門給皇帝預備的,聽說昨兒皇帝從坤寧宮出來淋了雨,著涼了?”

福臨清了清嗓子,說:“這幾日前朝後宮事忙,天氣驟冷驟熱,一日暑一日涼……”說著咳了兩聲,又說,“多歇幾日就好了。”金花盛了第三碗湯,正往他手邊放,他看似不著意,手往碗上一搭,兩人的手指就在碗邊兒疊上了。她看他,他沒看她,但是她不動,他也不動,正好兩人都手涼,兩隻冰手交疊著捧著一隻燙碗,捧著捧著都熱乎起來。後來還是他想再這麼下去怕給太后瞧出來異樣,才鬆了手。於是她鬆口氣,捏起筷子繼續給桌上人佈菜。

皇帝藉口受了熱又冒了寒,接連半月不入後宮,竟連初一也沒去坤寧宮,只在養心殿養著。皇帝恭體違和,脾氣就特別大,接連賜板子,打殘了幾個養心殿的大小太監。

對皇后就像是新鮮勁兒過了似的,以往同進同出,寵了又寵,如今連看都不看。好在從太后到嬪妃都不以為意,並不因此就看輕了皇后。這才是她們認識的皇帝,寵過就丟開手,他多半還能想起來再寵一寵,但是猴年馬月就說不準了。庶妃巴氏、寧妃、惠妃、佟妃她們都親歷過,連太后在內,對皇后還是如常客氣。

皇帝脾氣大、身子也不如前,但後宮齊齊鬆口氣,又憋上一股勁兒。他之前的兩月餘的表現太反常,眾人都以為皇后的獨寵起碼到有孕才止,不想這麼快,兩人先愛淡情弛。太后盤算著如何讓皇帝和靜妃、謹貴人多親近,其他人惦記著去養心殿獻殷勤,只有金花知道福臨大約另有大事。

實際上,帝后兩人看似沒有以往熱絡,暗地裡小動作卻多。趁著盛飯佈菜,兩人在膳桌上下捏捏手、疊疊掌,不一而足。金花總怕被太后發現,小心垂著頭覷太后的反應,每每握上分開都覺得無比驚險刺激,堪比高中時在課上傳小紙條,裡頭寫的還是互相試探的情話,一邊怕被老師發現,一邊躍躍欲試;福臨就難過得多,他的小媳婦兒,日日見,偏為了前朝後宮的事,不提摟在懷裡,碰都不能碰,他忍不住趁她盛湯把她的手拘在碗邊兒上,摸個溫涼的手指;還有她的手腕子,消腫了嚒?全好了嚒?盯著袖口看不清,又要做冷淡她的樣子,不能問。

終於又一日,上午下了一上午雨,下午停了,宮人灑掃不及,宮中各處散著些小水窪。福臨去慈寧宮時不知在哪處踩了水,濺了靴子,袍子上也沾了幾個點兒,一到慈寧宮就打發吳祿預備換的衣裳靴子。

金花一到慈寧宮,太后就吩咐:“皇后,伺候皇帝更衣。”誰知福臨孝順,非要先行禮,等太后“叫去”遣散了眾嬪妃,才冷冷說:“皇后,伺候朕更衣。”說完也不看金花,自己起身往梢間兒走,金花忙婷婷嫋嫋跟在身後。

到了梢間兒,福臨緊往屋裡邁兩步,回頭見金花落在後面垂著頭,看了眼門口,皇后貼身的小宮女守著,料想旁人看不到,於是伸手急吼吼把她摟在懷裡。

作者有話說:

福臨冷著臉往梢間兒走, 心卻同往常一樣,系在身後的金花身上,耳朵裡聽著她腳下的“噗篤“”噗篤”, 這一聲一聲就同踩在他心上一般,日日見, 回回只能隔著人望望。

早上下雨他大喜,終於有個由頭要換衣裳, 出了養心殿他專門閒庭信步繞著彎在御道上連踩了兩個水坑。

吳良輔在旁邊看得心驚膽戰, 皇帝平日最各色,除了極特殊的時候,身上濺個針尖大的點兒也要皺眉頭。今日不知為何,向映著天光雲影的小水坑就踩下去, 還連踩兩個……他忙忙喊吳祿去準備皇帝換的衣裳。為著皇帝最近連賞了幾個小太監板子, 他忍不住揣測, 這次輪上灑掃的小太監了?

意外地, 皇帝毫不以為意,神色如常上了輿,臨到慈寧宮還樂呵呵敲了敲輿,意思讓抬輿的小太監走快點兒。吳良輔忙小聲提點小太監腳下麻利。他跟在輿後偷望輿上這位,從小伺候大的主子,最近著實看不懂。天黑前還跟皇后好得像一個人,在御道上卿卿我我, 要他給攔著小太監小宮女迴避,天黑後一甩手,從坤寧宮回養心殿。從那天以後皇帝就彆扭, 接連尋由頭打殘了幾個養心殿的大小太監。

金花先聽太后讓她伺候福臨換衣裳, 又見福臨拖拖拉拉, 非要等到嬪妃都散了才換,再想起上次兩人換衣裳時候的耳鬢廝磨,知道福臨什麼心思。只是,送衣裳的小太監還沒到,他先回手拉她,她禁不住吃了一驚。本來垂著頭裝乖跟在他身後,突然腰上攬過來一隻大手,她抬頭,還沒看清,上半身往後一仰,馬上腰上吃勁,反力一頭扎到他懷裡。她最近又長高了,福臨熱乎乎的氣息噴在她頸間,他湊到她耳邊壓低音量用氣聲兒喚她:“表外甥女兒。”

不等他下一句來,她眼窩先一熱,日日見,天天聽他用這好聽的聲線跟太后一來一往,可是沒有一句是對著她的,也好久沒聽他喚她。本來沒什麼。可是驟然這麼聽著,她說不清道不明地想哭,又怕哭花了妝,只得強忍著,用拇指食指堵住鼻孔,往下捏了捏,眼淚沒留下來,眼圈紅了。

“怎麼?皇額娘給你委屈了?”他見她眼裡霧著水汽,鼻尖捏得泛紅,忙湊到她耳邊小聲問。兩人都怕外間兒人聽到,著意小心收著聲氣。

她紅著眼圈兒,伸手緊緊環住他的腰,兩隻手在他背後勾牢了,咬著嘴唇不說話。自從福臨不理她,太后覺得兒子又是自己的,反而對她和緩了;嬪妃覺得皇后同自己一般,都是皇帝丟在腦後的女人,“同是天涯淪落人”,加之她施威罰了靜妃和謹貴人,手握皇后的權柄,眾人犯不上尋她麻煩自觸黴頭:她在後宮的日子反而平寧了。這麼想著,她搖搖頭。

“那是為了什麼?”他又往她身上湊,唇珠已然觸上她耳廓,問了這句,忘情地在她小巧白皙的耳朵上親了一下,熱唇碰到她冰涼的耳尖兒,他忍不住渾身一抖。定睛再瞧,她綿綿軟軟撲在他懷裡,低著頭,臉已經紅到耳朵尖兒。

伸手去捧她的臉,她僵著不動,說:“衣裳送來了麼?別……別給人瞧見了,日子剛好過些。”

“養心殿的太監都靠得住,不過還是先去拿衣裳來。”他鬆了手,在榻上坐下,目光黏著她,看她施施然去門口接了衣靴,再回來躬敬立在旁邊。

桃花眼橫波灩灩,翹鼻頭紅紅的,楚楚可憐望著他:“表舅舅,現在換嚒?”

他不答,拉她在身旁坐下,她也傾身過來解他外袍的扣子,甜香的氣息一同籠過來,輕緩拂在他頸面旁。他總覺得她身上有股不同的香,半個多月未近芳澤,這香異常明顯愈加實實在在,並不是他偏愛她杜撰出來的。

冰涼的手時不時碰著他下頜,他心裡又癢又酸,伸手握在她手背上,大手就隨著她的小手遊,他像個粘人的孩子。眼神也滯在她身上,須臾不離。

金花惦著太后在殿上等,伺候完他還要去侍奉太后,匆匆解了釦子,又去解腰帶。他愣著不動,她只能把下巴頦搭在他肩上,探著頭看他身後,鼻息“呼呼”在他耳邊緩緩吹,她一使勁,這氣兒就急促些,氣兒一膨,先刮到他耳朵邊兒。

這一下不得了,他雙手捧著她的臉送到眼前,她還惦記著他的衣裳,直勾勾的眼睛越過他的眼睛往他身後瞧,說:“還有一點兒就成了……”

話沒說完,他的唇先堵上來,齒關沒咬緊,先被他佔了。她的手從背後滑到腰前,心慌,兩手沒著沒落,手指使力緊攥他腰上的大帶。心裡惦著剛塗的唇脂要被他揉搓花了,又怕萬一忘情出了聲兒,或者一會兒出去被太后查出異樣,那這大半個月的“不入後宮”不就白搭了?她三心二意起來,以往兩人的“恰到好處”就變成“總錯一拍”,他還沒啜上她,她先躲了,往復了三次。他終於鬆了口。

“想什麼?”一邊說著,他摟著她的腰把她端到腿上,也不等她答,說了句,“別怕。”大掌扶著她的背,唇又覆上來。他想她,從那夜從坤寧宮走了他就想她,在慈寧宮摸摸手、疊疊掌都讓他更想她,日思夜想,終於有個這樣的機會抱一抱,就算太后在外面等著,他也要把兩人的默契找回來,親總也親不夠。再說,他也怕忘情,無論是出了聲兒還是什麼別的。

張唇吐掉一腔氣,兜唇從她處納來一口,在嘴裡含了含,戀戀不捨吐出去,再納時,她正送了一息氣來……

含著這口甜香氣,他心滿意足睜開眼,她手裡正絞著他的腰帶,睫毛忽閃忽閃使勁兒顫,小腫嘴上的唇脂被他咬得七零八落,雙頰紅撲撲的,她正在臉紅?

他柔柔展臂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皇額娘又為難你嚒?”

金花搖搖頭,順著腰帶又把手在他腰上環緊了。剛剛的眼淚一湧,她才知道多想他;在他懷裡一窩,她終於明白多戀他的懷。在感情上也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習慣了他對她明著暗著噓寒問暖,愛護周全,這大半個月甭提她多難受,可是怕誤他的事兒,她一再忍著。現在也仍是收拘著。聽他問:“想朕了?”

福臨知覺她兩手在他背後樓緊了,抱著她心滿意足。她肯定也想他了,可還是不稱意,想聽她自己說出來。結果裝作不經意的一問,她在懷裡重重點了兩下頭,又好像羞了,把一張粉紅的鵝蛋臉擱在他肩頭上不出聲。他從背後把她的手腕摸到眼前,褪了袖子細查,淤青終於消得差不多了。“還疼嚒?”

她終於恢復了神色,在他懷裡直起身,用帕子擦了擦鼻下,直盯著他的臉,帶著哭腔說:“不疼了。”

“喲。”他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一下,“再忍忍,快好了。”

她一眼瞥見他牙上染著一小塊她的豔紅的唇脂。還沒說話,他抱著她的腿彎,把她從懷裡墩在榻上,自己解了腰帶,三下五除二穿了外袍換了靴子。

她歪在榻上看呆了,他,上回要她伺候也是故意嚒?他分明自己眨個眼的功夫就爽快利落地換好了,忍不住嬌聲說:“表舅舅,您這,還用人伺候換衣裳?”

“不要人伺候,怎麼光明正大跟你待著?”說著重新湊過來,丹鳳眼閃閃,用食指掰著她下巴,拇指指腹撫著她的兩片厚唇,來回幾下,幫她把他咬花了的唇脂細細抹勻了。又探過唇來輕點了一下,“瞧不出來,走?”

“表舅舅。”她一邊下榻,一邊喚住他,他門齒上的紅還明晃晃沾著,“舔舔門牙。”

福臨不明就裡,敷衍著一抿,張開嘴給她瞧。

她細細看,天光暗了,這紅照舊明顯。剛她想哭,帕子印了涕,必是不能再給他用了。眼看兩人進來已經一盞茶的功夫,再不出去太后要遣人來喚了,她急中生智兩手搭上他的肩,踮著腳湊上去,闔著眼睛,紅著臉,伸著香舌捲了兩下,幫他舌忝淨了。

他瞬間紅透了臉,用手背蹭了蹭唇線分明的薄唇,硬換上一副冷冷的神色,一邊往外走,一邊聽著身後的“噗篤”“噗篤”,回身小聲說了一句:“皇后,下次,開頭就要這樣的。”臉上燒地遭不住,他甚至沒看清她,更不等她答,轉身往外走。

臨到門口,聽她在背後小聲甜甜應了句:“是。”

皇后,原來是這樣的皇后。

*

偷偷摸摸的日子過得特別慢。

兩人終於熬到九月下旬。想到哈斯琪琪格的產期,金花開始神似不屬、坐立不安。皇后也不能跟宮外擅通訊息,只有太后能從執侍命婦處知道些王府私事。一過九月半,金花每次請安都小心翼翼,既想聽到訊息又怕聽到訊息,“沒有訊息就是好訊息”,一日沒訊息,姐姐就好好的一日。

福臨早發現她反常,幾次捏她的手她都沒反應,既不瞧他,也不躲,強打著精神,卻又心不在焉。後來沒法子,他讓吳不服給皇后帶話:“萬歲爺都安排好了。”

可惜具體細節吳不服一問三不知,從此金花又信福臨又疑他,他知道她惦記何事?兩人不會說岔了?再說還能怎麼安排?她所想的就是出府去陪姐姐,順便見見她的乳孃寶音姑姑。想到寶音姑姑,她也急得想哭,從小陪著她的寶音姑姑,她從記事兒起就沒離開姑姑這麼久,她像想父親母親一樣想姑姑。

作者有話說:

最近系統評論顯示慢,沒顯示莫急。

比心。

吳不服報信的第二日, 九月二十五,過午吳祿來坤寧宮傳口諭,請皇后去養心殿。

金花當時正逗著長毛的橘糖玩兒。三隻小瘦橘身材都翻了番兒, 不像以前幼貓時那麼膽小軟萌,性格仍舊天真, 跟她關係也親暱。畢竟是她親手侍養的,日日坐臥不離, 除了不能上|床, 坤寧宮沒有它們不到的,所以養得活潑大膽,無法無天。她最近不必在福臨處伺候,蘇墨爾也不肯輕易把福全給她送來, 更有大把時間跟貓貓消磨, 同貓貓的關係越發好了。上輩子沒收養貓貓的遺憾一掃而空。

橘糖的名字又是從福臨處來的……陰差陽錯, 偏唯一的這隻長毛貓貓沒取名字, 被他碰巧來了起了名字,他選的音,她酌的字兒,這個想頭若是普通人大約覺得牽強,但熱戀的人想來就甜蜜無朋,若是這正熱的兩個人還為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緣故不能見面,這甜中的一絲兒澀就更襯得甜。日間閒著愣神兒時, 抱著它揉最應景,是外人解不了,自己才分明知道的相思。

吳祿進門磕頭, 正碰到皇后在榻上, 膝頭抱著一隻橘白相間的小貓兒, 那貓兒一身柔順的長毛兒,眼神淡漠,樣子威風。皇后穿一身碧色衫子,低著頭,遠看跟一幅畫兒似的。走近了才發現一雙玉白的手,十指如水蔥,正埋在貓兒身上的長毛間細細抓撓。

吳祿一路進來,心裡嘆,怨不得皇帝主子喜歡皇后,如此煊赫又這麼恬靜,偏還生得好,聽說極有才,滿蒙漢語都說得好,難得寫得一手好字兒,萬歲爺都自嘆不如……一邊心裡雜七雜八想著,一邊艱難從美人兒身上收了眼神,他一個沒根的人也忍不住嘆她穠色。跪倒請安,又傳皇帝的口諭:“皇后娘娘坐著聽諭,萬歲爺宣娘娘去養心殿伺候。”

金花疑心聽錯了,問他:“現在?”

吳祿直起身來:“回娘娘,萬歲爺正在養心殿候著娘娘,娘娘還請快些去。”

金花聽了心裡就有些亂。

避了一個多月的嫌疑,福臨也一個多月沒入後宮,現在太后又開始因為福臨不入後宮跟帝后生嫌隙。昨兒傍晚請安時還因為福臨不入後宮把兩人都明敲暗打教訓了一番。

皇帝還好,親政五年,前朝政事既用心又得力,一改滿洲對漢人的□□,德被百姓,頗得漢臣擁護。他在政治上也日漸成熟,有些事,太后明知道他陽奉陰違,但是他做得巧妙,滴水不漏,太后也說不出來什麼,更奈何不得他。

這次皇帝不入後宮,藉口就是國不平靖,鄭成功糾集十萬大軍,在福建沿海鬧事。其實有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繼茂,清軍在閩南也有駐軍,鄭軍構不成大患。但是皇帝憂心朝政是正事,滿清又在馬上奪天下,皇帝尤應重視治兵、戰事,為了前朝而荒了後宮,乃朝廷之福。太后就不便多說什麼。

送走皇帝,太后留下皇后訓話,老生常談的要多勸皇帝保養身子、重視子嗣。金花一邊應著,一邊剖白:“皇額娘,萬歲爺也很久沒跟兒臣遞話了,剛膳桌上他連看都不看兒臣。”一邊說著,一邊心裡委屈起來。自從上次兩人在梢間兒換了回衣裳,北京秋燥,竟然再沒下雨。另外,她猜他前朝確實事忙,對自己有心無暇,也只能桌上桌下捏捏手了。可是理智如此,心裡仍舊發澀,心裡又惦著哈斯琪琪格,眼淚就盈滿了眼眶,再襯著幾句,“兒臣也想萬歲爺,以前萬歲爺對兒臣是什麼情形,如今這般,兒臣也難受,但凡能勸,一定勸。”一邊說著就開始滾淚珠子,嫩生面孔上眼淚橫流,哭得妝花了,鼻頭也紅了。太后看皇后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揣測最近兒子確實冷淡後宮,跟兒子不睦的氣兒就被憋住了,發不出來。婷婷嫋嫋的一個美人兒站在眼前掉眼淚兒也怪沒趣兒,於是對皇后也”叫去“了。

太后正介意皇帝不入後宮,皇帝就這麼明目張膽叫她去養心殿伺候,是之前影影綽綽提到的事體已經解完了?這麼想著,金花忍不住在輿上笑了一下自嘲,她還真是樂觀。

到了養心殿,吳良輔要去報,被皇后攔了。吳良輔知道帝后的關係緻密,想來萬歲爺不會怪罪,任皇后自己進殿。

金花還沒邁進門檻,先站住了。他正在案前端坐,今兒穿的天藍色袍子,顏色清爽,就跟這爽快的秋意一般;修長的眉眼靜寧地垂著,神色安穩鎮定;上身比直,肩寬且平,肩上一個突出的肩峰,她吃醉了曾握在手裡的;不知正在看什麼端坐不動。她盯著他凝神看,如今,這俊男人是她的?至少從現在往以後,有一段時日,又有一部分是她的?這麼想著心裡歡欣,又有些不足。

福臨正等著金花來,算時間差不多了,一抬頭,她正站在門口,一身碧色衫子,一張桃花樣粉臉,歪著頭垂眼楞著。他急著起身,官帽椅”哐啷“一聲,驚動了她,她才嫣然一笑,扶著門框抬腿往殿裡邁:“萬歲。”

款款邁了兩步,他已經擺著長腿走到跟前,她要行禮,給他把著胳膊拉在懷裡:“不要這些虛禮。”

抬頭對上他的眼神,正笑意盈盈打量她。她伸手摸了摸頭上釵,今天穿翠衫子,她選了銀的頭面,都是冷色,清爽。他細看了看,覺得不稱意,溫聲說:”今兒戴得素,不大適合出宮。“

她一伸手,腕上那隻羊脂美玉的鐲子先露出來,他伸手握住,又說:”這隻倒是總戴著。“

她也笑:”就這只是表舅舅親送的。”別的都是吳良輔帶著小太監去賞的,自然不一樣。這隻玉鐲兒還是為著她說金子銀子熔了還能賞人,他專門替她挑的,就更不一樣。

他把她圈在懷裡,擁著往裡間兒走,一邊走一邊說:“來瞧瞧這次的。”

一個多月沒來,養心殿西暖閣的裡間兒竟然變了樣兒。窗下的妝臺是新置的,上面擺了幾個錦盒。福臨掀開一個,說:“今日換這套。”金花定睛細看,是一套五瓣花的黃金首飾,鬢花、釵、鐲兒、戒子,能想到的都有。之前金花還跟呼和說宮裡賞的首飾粗笨,這套就精緻,每片花瓣都不同,花蕊也細細做出來,每朵都像是迎風展搖似的。

福臨把金花摁在妝臺前的矮凳上,動手摘她頭上那套銀首飾,一邊說:“快些,別遲了。”兩人四手,三下摘完了。她對著鏡子戴首飾,一邊戴一邊問:“萬歲,要出宮?去哪兒?”他怕她急,輕描淡寫說:“一會兒就知道了。”

頭上戴好了,她朝他仰起臉來:“好看嗎?”桃花眼閃得像星,兩片豔唇,眼角眉梢都是甜膩的笑意,頭上黃燦燦的足金首飾,灼得他張不開眼。他就記得她那日穿正黃戴足金尤其好看,傍晚跟他一起走在御道上,一邊走一邊跟他說君恩不可依,今日愛你,明日愛她,腕上還有一隻大金鐲子打著手……

“好看。”他看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硬憋著氣吐出這兩個字。就是他的人了?再不是一抬頭給他一個沒來由的笑,推著搡著躲著不應他。正歡喜著,她卻一扭身,低下頭,他忙彎腰去找那張笑臉,卻聽她說:“那您還沒親我……”這六個字兒越說聲兒越小,他兵荒馬亂舉著臉去找她,她手在首飾匣子裡摸了摸,躲了他,站起身,淘氣地脆生生說:“走吧?”

兩人乘馬車從西北角門出宮,一出宮禁,他就攥著她的小手說:“表外甥女兒別怕,是濟度上了‘夾片’,福晉臨盆,這趟去王府。”頓了頓又說,“上次佟妃的穩婆很得力,已經派去了,太醫院的婦科聖手也命人宣了,想來已經入府,總之萬無一失,表外甥女兒別怕。”

金花忍不住去撫左手給佟妃攥過的那處,點點頭,說:“寶音姑姑也在,不怕。”過了片刻又顫著聲兒說:“姐姐生產過幾次,這次必定順利?”說不清是問還是肯定,腦子裡想的卻是佟妃生產時候的血房,佟妃攥著她手腕子低嘶,這麼想著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馬車外日頭明晃晃的,她卻覺得冷,果真是秋天了。

濟爾哈朗和濟度父子還沒分府,到了王府,帝后兩人受過父子領著家人大叩大拜,福臨留在前廳跟親王父子敘話,金花就由濟爾哈朗的福晉引著去後宅。

兩人出了前廳,皇后先問福晉:“福晉,現在什麼情形?”濟爾哈朗的福晉從年輕跟著王爺征戰,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痛快爽朗,說:“託萬歲娘娘的福,母子平安!”

皇后聽了腳下一頓,忙極力斂著情緒,恢復了神色繼續扶著福晉的手走,剛剛走得急,這會兒她放心了腳步就打虛,身上的重量不自覺壓在福晉手上,步子也慢下來,又要極力掩飾,皇后的情緒原是不能輕露的,慢聲細語說:“孩子還好?”

福晉答:“回娘娘,瘦猴子似的,這幾個孩子數他瘦,哭聲反而最大。半天就產下來了,是個急性子,也心疼母親,哈斯琪琪格沒怎麼吃苦,這一次倒是意外地順利。昨天半夜開始的,她現在該睡醒了。”

聽了這句,皇后才真放下心來。從前廳走到後宅不過片時,她不問,也就遲一會兒知道姐姐平安,小外甥平安,可是關心則亂,就算提前片刻把懸著的心放平了也是好的。

精奇嬤嬤敞開門,一個穿著深藍窄袖衫子的婦人迎出來行禮,金花僵著身子彆彆扭扭受了禮,又跟著她進哈斯琪琪格的寢屋,等濟爾哈朗福晉退出去,金花把嬤嬤丫頭都遣出去,屋裡只剩哈斯琪琪格姐妹和那位婦人時,金花伸手,親親熱熱喚了聲:“姑姑。”金花在阿拉坦琪琪格小腦瓜裡讀過,這是她的乳孃,寶音姑姑,草原上的婦科聖手。

寶音姑姑又要拜,金花把她拉起來,兩人一坐一站,金花把臉埋在寶音姑姑胸下,帶著哭腔說:“姑姑,好想你。”離開草原大半年受的委屈、擔的驚、受的怕都湧上心頭,她像個在外瘋跑了一天回家找母親撒嬌的孩子。

哈斯琪琪格本來還睡著,被金花的嗚咽吵醒了,躺著看了她一眼,說:“寶音姑姑,您瞧瞧她,都嫁人了,見到您還跟個孩子似的。而且,妹妹是不是來瞧我的?你小外甥看過了嚒?有了寶音姑姑你誰也不要了。”

金花也奇怪,這具肉身對寶音姑姑的親近眷戀強到沒理智,一舉一動,皆是肉身反應。對別人,她要在阿拉坦琪琪格腦海裡搜尋一番此人是誰,應怎麼對她;對寶音姑姑,根本不需要她思想思考,一伸胳膊直接撲進她懷裡。眼下哈斯琪琪格打趣兒她,她也停不住,繼續伏在寶音姑姑身上嗚嗚咽咽,因為怕給人聽到極力壓著聲兒,憋得身子一抖一抖的。

寶音姑姑由著她哭,輕輕拍著她的背,空靈的聲音說:“我們阿拉坦琪琪格從小就這樣,哭完就好了,是不是?寶音姑姑這不是來了?”

金花聽到寶音姑姑說“是不是”,跟她商量似的,肉身受到至大的安慰,漸漸收了淚,拉著寶音姑姑在身邊坐下,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姑姑,您想我麼?”這麼說著又傷心起來,眼淚不受控制地一連串兒往下滴。寶音姑姑也長著一雙秀氣的小手,捏著帕子靈巧地給金花印眼淚,壓著情緒說:“特別想我們阿拉坦琪琪格。”

金花透過滿眶的眼淚看著眼前寶音姑姑模模糊糊的臉,她總覺得她見過她。不是阿拉坦琪琪格見過她,是金花見過她。金花在上一輩子見過她。

金花一邊垂淚,一邊問寶音姑姑:“姑姑,高數還有大學語文,您學過嚒?”

作者有話說:

文科學高數,理工科學大學語文。

奇奇怪怪的穿越人兒暗號。

評論延遲的話就等等系統-

“姑姑, 高數還有大學語文,您學過嚒?”

寶音姑姑仍溫柔拍著金花的背,問:“什麼是高樹和大學、魚紋?”想了想又說, “京中的樹是比草原上的高,想來京中養人?看阿拉坦琪琪格長高了不少。”說著, 慈愛地拉起金花上下打量,金花被她熱乎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 顧不上想她上輩子在哪兒見過寶音姑姑, 低下頭嗔怪地說:“姑姑……”

哈斯琪琪格聽寶音姑姑這麼說,強打著精神也來湊熱鬧,說:“姑姑,我也長高了。”

寶音姑姑扭頭看看哈斯琪琪格:“哈斯琪琪格是見豐腴, 又是幾個娃娃的額吉。相貌還是個大美人兒。”寶音姑姑從小看著兩姐妹長大, 對她們親近又熱絡, 像母親一樣, 少了母親的尊卑隔閡,又更親切幾分。

說著拉著金花去哈斯琪琪格身旁坐下,關心地問哈斯琪琪格,“身上還好?有什麼不舒坦的?”金花也握上哈斯琪琪格的手,輕聲喚了句:“姐姐。”哈斯琪琪格迷瞪著眼睛,睏倦地看著她倆,說:“就是困。”

寶音姑姑撫平她的頭髮, 空靈的聲音說:“折騰了一宿,累壞了,睡一會兒, 我跟阿拉坦琪琪格守著你。”看哈斯琪琪格翻身朝裡躺下, 寶音姑姑麻利地幫她掖好被角, 窗戶打開個小縫。秋風緩緩拂進來,屋裡的血腥濁氣消散,又有窗外飄進來的淡淡花葉香氣,聞著令人身心一鬆。金花手撐在床上,從背後探過去看了眼哈斯琪琪格,她闔著眼睛睡得香甜,金花扭頭對著寶音姑姑用嘴唇說了一句:“睡熟了。”

寶音姑姑也像金花一樣撐著手探頭去看看哈斯琪琪格,看她睡得安穩,才抱著小娃娃領著金花去外間兒坐。

金花看剛剛寶音姑姑開了窗,問:“姑姑,做月子不是不能見風?”寶音姑姑輕柔地抱著懷裡的小娃娃:“王府裡屋舍嚴整,床榻離窗戶遠,風進來吹不到產婦,不妨事。屋子憋得嚴實才不好,現在氣候也合宜。”然後深吸兩口,“現在屋子裡味道好多了吧?”

金花留心聽,雖然同古代的坐月子理論不甚相同,但也不是什麼顛覆性的理論,沒有現代西方那套“下地吃冰”的觀點,忍不住又疑心是不是自己猜錯了,寶音姑姑不是穿越人。

可是,她總覺得自己上輩子見過她!衣裳頭髮都不同,但是那張臉,眉角尖尖的眉,高鼻樑,厚嘴唇,略方的鵝蛋臉,瘦削,更顯得幹練。是誰?

正想著,聽寶音姑姑問:“在宮裡,還好?”金花知道她想問太后和皇帝待她可好,又怕直接問出來不敬,專門這麼拐著彎兒問。

“挺好的,就是怪想家,想姑姑。”金花眷戀地拉著寶音姑姑的袖口,腦子裡閃著阿拉坦琪琪格剛入宮學規矩的時候,她失神落魄,每日鬱鬱寡歡。慶幸她性子要強,那時候沒哭天抹淚的,不會被看輕了去。倒是金花從小被嬌養著,是個愛哭鬼;穿越來之後,一下做戲裝哭,一會兒被福臨寵縱著,比阿拉坦琪琪格哭得多。寶音姑姑這麼問,她又想哭,可是出宮一回,時時刻刻寶貴,她捨不得把光陰費在滾淚珠子上,就跟姑姑默坐著,心裡的委屈慢慢竟也消減了,是親人間才能帶來的微妙安慰。

金花心裡舒展些,又盯上寶音姑姑懷裡的奶娃娃:“姑姑,能給我抱抱嚒?”上次見這麼小的娃娃是三阿哥,佟妃生的寶貝疙瘩,她只敢看看手指頭腳指頭,小心翼翼,生怕摸壞了。眼前這個是自己的親外甥,她大著膽子想抱抱。

寶音姑姑點點頭,把奶娃娃小心放在她臂彎裡,一邊小聲說:“手托住,胳膊別榻,好。”只眨眨眼的功夫,金花懷裡就多了個軟軟的小嬰孩兒,皺巴巴的小臉兒,閉著眼睛正在吧嗒嘴兒。

“姑姑,你看他是不是在笑?”金花眼睛還在奶娃娃臉上。

“可不是,肯定是做了個好夢。”寶音姑姑在一旁笑眯眯看著金花捧寶貝般摟著剛出生的小外甥。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對小娃娃的喜愛,如今懷裡抱著這個小人兒,寶音姑姑發現她連氣息都弱了,呼吸變得極輕緩,生怕驚著懷裡的小人兒。於是拍拍她的背,“不怕,他皮實,一會兒醒了哭你就知道,屋頂子都給他哭掀了。”

“福全哭聲也大,三阿哥倒不愛哭。”金花抱著奶娃娃,笑著回想在宮裡帶孩子的情形,抬頭甜笑著對寶音姑姑說。

一抬頭看寶音姑姑也慈愛地看著她,於是又問:“姑姑,這次總這麼對著我笑,想問問,姑姑笑什麼呀?”

寶音姑姑伸手搭在金花肩上,輕輕搖著她:“我們阿拉坦琪琪格出落成個美麗的女人了,不光長了個兒,更潤澤了。”

最近福臨也總說她長個兒,聽得她心裡慌;至於胸圍,旗裝寬鬆,外面看不顯,貼身的胸衣每月換新的,烏蘭呼和伺候她沐浴時候每每讚歎,白馥馥的酥||胸。如今穿著胸衣走路也止不住顫,她惱,福臨的眼睛往她身上一搭她就大氣不敢出,動也不敢動。阿拉坦琪琪格這副身子也太會長了,細溜溜的胳膊和長腿,只這胸和臀,豐腴得假的一般。現在寶音姑姑也這麼說,她懷裡抱著奶娃娃不敢大動,只嬌羞地一扭臉,“姑姑。”

寶音姑姑拍著她抱著小娃娃的手,說:“知道你從小喜歡娃娃,所以什麼時候姑姑來伺候你?”寶音姑姑今兒一見她先有個大膽的猜測,這麼哭哭笑笑,胸圍又暴脹,抱著小外甥更是愛得什麼似的母性大發,大婚也幾個月了,莫不是已經有孕,那她就先不回草原,等伺候過阿拉坦琪琪格月子再走。

聽寶音姑姑這麼一問,金花禁不住黯然。她跟福臨……不是親甥舅,也是表親。靜妃跟福臨的關係好論,靜妃的父親是福臨的親舅舅,他們是親姨表親;她跟福臨,她母親是福臨姐姐的表姊妹,那她跟福臨的親戚應該怎麼論?而且蒙古跟滿洲的通婚更復雜,她想了幾次也沒捋清楚。

最後想通了,他們倆往上數五六七八輩總有個共同的先祖,兩人必非三代以內的血親,若真愛,照上輩子的《婚姻法》可以結婚。

但生娃娃仍舊冒險。萬一有遺傳缺陷,以眼下的醫療條件就是讓娃娃受苦,又養不大,父母一起跟著傷心。做人已經有這麼多難處,不必再難上加難。

那就是他倆再好也不會有小娃娃了。

“姑姑,佟妃生產,因著年紀小,險些送了命,還吃了好大的苦頭,以後恐怕都沒法生育。給我嚇壞了。萬歲又年輕,想過幾年再論這事。”既然已經說到這裡了,“姑姑,母親有張避子湯的方子?您知道嚒?能不能給我配一劑吃?”是藥三分毒,她也怕傷身子,可一層是以後不預備產育;二層是這事要瞞著福臨,上次她顫顫巍巍試探他,他分明很渴望他們倆的小孩;三層是太后,還執著要博爾濟吉特氏所出的嫡子。這藥只能悄悄吃。

“眼看十七歲了,姑姑是婦科聖手,你這身板兒好生養。”寶音姑姑安慰地捏捏她的手。

“莫不是姑姑不疼我了?女子二十多歲身子發育才完全,就不能過幾年舒心的好日子……非要來了月事就嫁人,嫁人後馬上生產,然後被娃娃拴牢嚒?”金花知道對姑姑撒嬌萬試萬靈,自己不想生育,說任性想過幾年逍遙日子大概能叫寶音姑姑心軟。

寶音姑姑看著眼前的阿拉坦琪琪格,粉撲撲的一張臉,橫波流轉的眼,雖然長了個兒,胸是胸,腰是腰,可在她面前說話仍孩子氣。有了娃娃就被拴牢了?不錯,這一句就概括了自己的一生了。想著心軟下來,寵溺的語氣說:“好,依你。只是這藥吃著囉嗦,你可要記好了怎麼吃。”藥方倒不費事,只是需要信期結束吃二十一天,落一天就不管效,這麼一算,一月四停先有三停的時間在吃苦藥。

“那若是沒有,是不是就不用吃了?”金花從小嬌滴滴養大,哪吃過這樣的苦。

“若是兩次信期間都沒有就可以不吃,若不,短一天也可能不起效。好在這藥不傷身子,停了就能懷,萬一有了,放心大膽地乖乖生,天意不可違。”寶音姑姑一邊跟阿拉坦琪琪格交代藥方和吃法,又擔心她貴為皇后,不產育會不會在宮中日子難熬,畢竟太后布木布泰在草原上鼎鼎大名,從小就聰明、強勢又頗有謀略。

“姑姑放心,都記下了。”金花對著寶音姑姑含淚一笑,又低頭看懷裡的奶娃娃,瘦皮猴似的,鼻樑塌塌的,偏就是惹人愛,“姑姑,這醜娃娃像誰?怎麼看都不像姐姐,姐夫我不熟,像姐夫嚒?”一邊說一邊俯身在奶娃娃身上深吸一口,說不出來的氣味。

“我瞧著,像他奶奶。”寶音姑姑掖了掖嬰兒的襁褓,露出他小果子那麼小的小臉兒,“睡得真香,從出生哭了幾聲兒,吃過奶就一直睡,這小子心真大。”

“就是醜。”金花小聲說,一邊嫌棄,一邊緊緊抱著他,又對著奶娃娃溫柔說,“醜沒關係,姨姨鐘意你。”

說這句時,福臨正立在門外。

皇叔濟爾哈朗斗膽請皇帝給新生的小孫兒賜個名兒,福臨不置可否,但還是想來看看新生的小嬰兒。走到門口聽金花跟一名聲音空靈的婦人兩人正用蒙語小聲說說笑笑,細聽,她倆正嫌娃娃醜,於是攔著人不讓通報。聽金花深情款款嬌聲說“鐘意你”,他心裡不啻飲了蜜,何時她能望著他的眼睛,對他說一句“鐘意你”。

等金花抱著小娃娃領了一位藍衫子的婦人出來行禮,他看那婦人也愣了。這身量眉眼,他曾在何處見過她?!

作者有話說:

感謝看到這兒啦!二十萬字!

金花見福臨星目深沉, 停駐在寶音姑姑身上。她迫切想讓他認識她的親人,她的乳孃,從小像母親一樣陪著她的寶音姑姑, 她過去日子的一部分,她長大的來處。這感覺, 大約很像現代人戀愛時把自己的閨蜜好友介紹給對方,也很像把自己小時候的照片拿給他看, 急著想讓他了解過去的自己, 又有些相見恨晚。只是寶音姑姑在科爾沁被王公貴族倚重,在京城就是位婦科聖手的乳母嬤嬤,金花捺下把福臨融入過往歲月的熱望,抱著懷裡的奶娃娃上前:“萬歲。”

福臨不徐不疾收了心思, 低頭瞧金花懷裡的小娃娃, 襁褓中露出一張皺巴巴的小臉兒, 小嘴兒撅著, 睡得正香。皇后柔軟的兩條胳膊把襁褓攏了個結實,生怕摔了又怕蜷著,天氣涼爽,她額上反而累出一層細密的汗霧,正愛惜地垂著濃長的睫毛盯著懷裡的小嬰兒,眼神裡都是濃得化不開的愛,“鐘意你”。她抬起那對寶石核樣的黑眸看向福臨, 又輕喚了一聲:“萬歲,瞧。”他順著她的聲音看過去,小娃娃正在吧嗒嘴兒, “不曉得做了什麼好夢, 正笑呢。”他忍不住抬手撫著她的背, 這麼喜歡孩子,這麼會附會,小嬰兒張了張嘴,美夢也被她編派出來了。

這時濟爾哈朗在旁邊清了清嗓子,喊了聲:“皇上。”

福臨伸出修長的指捏了捏襁褓的邊兒,說:“叔王,不知家裡齒序,他有個姐姐叫南定?他小名兒就喚北安吧。大名等內務府擬了字來看。”

剛出生的小嬰兒,他本不想賜名,宮裡的三阿哥出生至今也還沒擬名,而且王室宗親,都來求他賜名,他允還是不允。只是,金花這麼喜歡他,又是她親親的小外甥,打八月節就惦記著的小人兒,他思量賜個小名兒無妨,關鍵皇后歡喜就好。

濟爾哈朗起初見皇帝默不作聲,以為無望了,誰知他見了皇后懷中的小孫兒,臉色由霽轉晴,面上一舒,金口賜下名來。忙領著家中男女跪下謝恩,皇帝賜名的宗親寥寥無幾,若非兒子的福晉是皇后親姐,家中何來這樣的恩典。雖沒有獎金賜銀、加官進爵罷,清高體面。

回宮的路上,福臨本來拉著金花的手細細捏娑,想起藍衫子的婦人,問金花:“表外甥女兒,剛那位是……”他看她眉毛眼睛甚至神情都跟金花相似,氣質馥郁如蘭,以為是金花的姨母姑母,想來蒙古的貴族,本等著眾人引了來拜,結果眾人都未有表示,他揣測皇叔一心求他賜名的恩典,所以禮節上略虧了些。

金花小聲說:“寶音姑姑,我的乳孃。”答話間把肩靠在他臂上,捏了捏藏在袖子裡的藥方。

“哦?這就是表外甥女兒日夜唸叨的寶音姑姑,你們家親戚嚒?”說著伸出結實的手臂把金花攬著懷裡,兩人本來中間擱了寸許,他箍著她的腰一使勁,把她摟在身側。如此一來,她粉白若霞的臉就在眼旁,甜香氣更濃郁了,他忍不住在她頭髮上親了親。

“不是,是父親的諳達家的什麼人。”金花反手捏著福臨的手,掌心的薄繭剌著手,她忍不住用柔軟的指尖摸了又摸,頭枕在福臨懷裡,拉著他的手玩得不亦樂乎“從小就在我們家,比親戚還親。”

“朕以為是親戚,還說怪不得表外甥女兒長得不似哈斯琪琪格,原來你長得同她一個模子刻的似的。”說著,他動起情來,他一見藍衫婦人就覺得親切,好像親人,又像是至交,日日相見的那種。後來他眼睛看到金花身上,驀然明瞭,是因著金花,她倆長的肖似,寶音姑姑彷彿是十幾二十年後的金花,瘦削些,另存著時光窖藏後的風韻和淡然,他不光喜歡十六歲的她,等她變成三十幾歲的婦人,他也喜歡。

呵。這麼想著他心裡鼓譟起來。馬車正“嘚嘚”穿過街市,微服出行,來去都未淨街,臨近傍晚,車外市聲沸騰。車轎一晃,簾子翻卷,叫賣聲吆喝聲乞討聲,車聲馬聲,混著,一波高一波低地傳進耳朵裡,他的心也一鼓一蕩,輕輕箍著懷裡的美人兒。她仍舉著他的手摩挲,把他的掌心捧在眼前細瞧,鈍鈍的指甲蹭他手心的繭,蹭得他心裡癢癢。

“皇后?”他輕喚了一聲,

“嗯?”她在他胸上仰著臉抬起頭,一雙波光瀲灩的桃花眼,眼光從掌心轉到他眼裡,嘴角翹起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鐘意你”,不是對著他說的三個字突然在他耳邊反覆響,眼裡映著她的笑,他覺得她也鐘意他。

垂著頭湊到她耳邊:“鐘意朕嚒?”

“表舅舅,您聽到了?”金花聽了心驚,她跟寶音姑姑聊的“避子湯”……他聽到了?他的口風蹭著她耳廓,磁性聲音撩得她心顫,可她顧不上。正愣著,天旋地轉,大手從她手裡抽走,握著腰把她轉到眼前,她一晃,就坐在他腿上了。

“鐘意朕嚒?”軟軟的薄薄的唇在她翹鼻尖上親了親,細長的丹鳳眼裡眼風柔柔地掃著她。她往他懷裡鑽:“怎麼突然說這個……”腰在他手裡握著,動彈不得,只得說,“您對我也沒說過。”說著扭開臉,從隨身的荷包裡掏出一團金色送到他面前。

福臨定睛細看,是今回這一套首飾裡的,一朵五瓣桃花樣兒的戒指,戒臂是一截桃枝,頂上一朵桃花,旁邊還有個含苞的花骨朵。

“朕就說你今日少戴了什麼,一套的戒指沒戴。”他說著去瞧她的手,她不留指甲也不戴護甲,往日沒見她戴過戒指。

“戒指哪有自己戴的。誰鐘意我,誰幫我戴……”金花在他懷裡扭,出門時也不知怎麼想的,從錦盒裡摸出這個戒指塞在荷包裡,誰想到這時拿來試探他:他聽到她跟寶音姑姑說的那些話了嚒?

戴個戒指還要一國之君親手,她覺得自己小作精,可本心裡又想由著自己。大婚夜福臨自己解了袍子角走了,更別提他二婚,省了許多禮節。入宮時太后派了頂小轎兒,四個人把她從西北角門抬進宮。後來大婚的正日子又蠲了禮數,她都不是大清門抬進宮的皇后。只餘合巹,偏他還拍拍衣襟擺著長腿走了。不該補給她?兩輩子就嫁了這一回,人還不是她自己選的。

他拈著戒指想,怪不得她日常沒戴過戒指,因他沒幫她戴?這是何處的禮俗?肯定不是滿洲。蒙古?可也沒聽皇額娘和蘇墨爾她們提過。既然她這麼說,必要幫她戴,一臂環著她,從背後摟住她再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捏著戒指給她套在指上。他還沒幫別人戴過戒指,套在中指上應沒錯。內務府的差事辦得好,她戴著剛好。

“朕鐘意你。”她小巧的腦袋搭在他肘彎裡,壞笑地眨著眼等他選手指頭,繞來繞去選定了中指。又握著她的手送到唇上親,溫溫的唇貼在手背上,她放了心,他必是隻聽到後面幾句,所以這麼對她予取予求。

“萬歲,戴這根兒手指是訂親。無名指才是結親。”說著從他唇下掙出來,扎煞著手指頭在他眼前晃,手背朝著他,“好看?”又把手比劃到頭上跟一套的五瓣桃花湊在一處,“好看?”

福臨笑著看她舞扎,活潑純真,抱著娃娃時是個大人,到他面前重變回個孩子,於是點點頭說:“好看!”抬手把她的手攥著,捧到眼前細瞅,“無名指再戴個什麼款式的?朕命內務府做去。”

“金剛鑽!”當然是大鑽戒,麻將牌那麼大,戴在手上總是往側邊滑,或者鴿子蛋那麼大也成,金花轉著眼睛說。

他看她說這句眼睛都亮了,用拇指和食指圈了個圈,又對自己說:“要這麼大的。”扭頭看了看似乎太誇張了些,把那個圈收緊了些,“這麼大的也成。”

可是金剛鑽是什麼?貓兒眼、祖母綠、東珠、珊瑚……這些他知道,金剛鑽?他以前也未在首飾上用心。看他擰眉頭,她又說:“問湯瑪法,他知道。或者叫火油鑽罷?”她努力回想古時候鑽石的叫法,可惜只想到這兩個。她是個紙老虎樣兒的小作精,沒有這些她就不樂意嚒?她分明說出來的時候已經萬般樂意,不樂意的人她連這些都懶得同他說。

她看他喃喃念著“金剛鑽”和“火油鑽”,知道他當了真,正在默記要去問湯瑪法,於是又說:“沒有也沒關係。”她雙臂纏上他的脖頸,把頭搭在他肩上,說:“我就是不想回宮。回了宮,萬歲不入後宮,我們就要對著皇額娘演戲,然後在慈寧宮的時候也不能瞧我,初一十五更不能來坤寧宮探我……書上說最短的愛情有三個月,最長的有三十六個月……後宮有那麼多女人,指不定哪天,萬歲就對別人有意思……”起頭那幾句,福臨還拍拍金花的後腦勺,他知道她難受,他也不好受,這日子也快熬到頭了;等聽到後面幾句,他把她從懷裡掰出來,究竟他說什麼、做什麼,她才能相信他的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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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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