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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9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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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伊不好, 我會不會懷不住?”

寶音在金花腳邊的矮凳坐下,捧著金花的手腕,兩手都細細號過, 說:“月份小,娘娘寬心, 養也不是一日能養好的,最急不來。這脈, 雖弱, 也不是難保的相。”

金花聽了黯然。這個意外的小娃娃,若是弱,先棄了自己,就不用她猶豫;若是一直好好坐在肚裡, 她要生嚒?近親孕的小娃娃, 說不準的千奇百怪的疾畸, 生活已然這麼苦。“姑姑, 日子淺,是不是吃個藥就落了?”她垂著頭,不敢直視自己的乳孃,眼睛盯著地上的磚縫兒,壓低了小聲,猶猶豫豫問了一句。

寶音疑心自己聽差了,“啊”了一聲, 轉頭看皇后,她眼裡蓄著將落未落的淚,彆扭地彆著頭, 寶音才知道自己聽的、想的都沒錯。只是好端端的, 不過是胎氣弱些, 如何就有不要的心思;退一萬步,宮裡那麼多女人,爭奇鬥豔,哈斯琪琪格正擔心她被佟妃寧妃那些有兒子的嬪妃爭了寵,就算懷相不好,她也該能保就保才對,更何況這胎哪就壞到那地步……於是問:“娘娘怎麼生出這樣的心思,大婚小半年才結了個寶貝疙瘩,又是頭胎,可不能胡亂作敗。之前是沒有,才惦記著要多過兩年小夫妻的安生日子,避子也就避了。如今喝著藥還有了孕,千難萬難,都一個多月了。好生養著慢慢也就好了,先生一個,叫宮裡的太后和科爾沁的親王放心,之後你們要隔三年隔五年也就由著你們了。”

“姑姑,我也想留著。可是我跟萬歲是親戚。”皇后拉著寶音坐在自己身邊,下巴頦兒擱在寶音肩上,湊到寶音耳邊小聲說,又怕她不明白,“我母親跟萬歲是表親,我父親跟太后是一個姓氏的遠親,我們兩個無論是從父親處論還是從母親處論都有親,兩親戚本不該結婚,不得已結了婚,也不應生小娃娃。”

寶音起初聽著還點點頭,等到她說到“親戚不該結婚”時,忍不住接住:“可是表親結婚的多著,‘親上做親’講究的就是要有親才好。咱們科爾沁王公貴族,誰家不是沾親帶故。還不是照舊議親。”

“所以他們的娃娃出生的多,立住的少。姑姑你常年幫他們接生,最知道,他們不停地生,夭折的也多,平安長大的稀少。平安長大的中還有許多盲的啞的聾的傻的……”金花搜了下阿拉坦琪琪格的小腦瓜,族人對小兒夭折見怪不怪。

寶音訝異,不過一年沒見,她從小養大的阿拉坦琪琪格如何生出這許多怪異的念頭,而且這一年都是在宮中,從哪兒聽這些野言村語:“就因為這個?還有那麼多妥妥當當長大的娃娃。況且……”寶音頓住,若是能輕鬆勸她收了這念頭,她不預備多說;若是勸不住時,恐怕要把守了十幾年的隱秘說給她聽。“娘娘且安心養著,若是腹中胎兒有恙,自然懷不住;既能懷住,多半能養大。而且,娘娘從小身子嬌弱,胎相弱也是相當的。”聽過皇后這一番話,寶音恨不得時刻守著她,這丫頭,這麼大膽子,連龍嗣都敢謀算著落了。

再看她,仍趴在自己肩上,垂著眼睛不說話,尖尖的濃眉毛,長長的睫毛垂著,輕遮著眼中的波光,柔白緊緻的鵝蛋臉,還泛著茸茸的光。花兒一樣的年紀,剛嫁了人,又有了孕,原該歡天喜地,小心翼翼護著肚兒裡的龍子,她卻愁腸百結地,一會兒擔心懷不住,一會兒惦記著棄了不要。路原是走出來的,不踏出腳去試試怎麼知道結果。寶音自己還不是硬著頭皮行到今日,不光保全了自身,還養住了那個孩子,如今,她的孩子也要有孩子了。

握著皇后柔軟溫熱的手,寶音告聲罪,輕輕託著護上她的小腹,在皇后耳邊說:“娘娘,是不是這裡鼓脹鼓脹的?還像是‘砰砰’直跳?”

金花猶豫著點點頭,這樣好久了,從上月預備月信到,就一直墜脹。後來疑心有孕,再摸上去就“砰砰”然。

寶音說:“是龍嗣正紮根,攢著勁兒長。看,都突出來了。”寶音拉著皇后的手上下輕撫,肚腹上果真一個輕緩的突。頭胎肚皮緊,四五個月也不一定顯懷,金花年紀輕,小腹平坦,一有孕,馬上在瘦平的肚上頂出來個突,“豆兒”那麼小的胎兒又在腹中“砰砰”地鼓。“這麼生氣勃勃的一胎,娘娘捨得?”

她捨不得。昨兒聽寶音說她有孕起,她就小心翼翼護著,在床上翻個身兒也要一手扶著腰一手籠著腹,晚上睡時,下意識離福臨遠遠的,生怕他磕著碰著。她從上輩子就想要小娃娃,溫軟的肉糰子,哭起來聲震屋瓦,一刻不停要人抱著摟著哄著,眼錯不見就活活潑潑闖禍。所以當知道穿來當福全的嫡母時,她高興壞了,從六個月抱到十個月,越來越沉,她也捨不得撒手,不是她生的也沒關係。又細心照料佟妃產子,就想她們都好好的如願。愛屋及烏,也是護著福臨的孩子。

可是理智上,這是有血緣勾連的兩個人的孩子,有一點兒顯性隱性遺傳缺陷她都受不了。更別提福臨,千求萬盼來的娃娃,他想得同魔障了一般,行過事兒就捧著她,務要擺個最易有孕的姿勢,若是娃娃有一點不好,怕他更難受。生個娃娃反成了兩人的煩惱,那不如不生。現在說好了只他倆好好互相守著過。更不該因她的好惡,就強帶一個人來世上受苦。

這都怨她,既然打定了主意不要小娃娃,就要強打十二萬分的精神吃避子藥用避子法子,偏生不當心出了這紕漏,才生出無限的煩惱。心裡一頭自怨,另一頭雙手都握上肚腹,乖乖的娃娃,連個孕吐都沒有,穩穩地就在她肚兒裡生了這麼些天。於是怯怯問寶音:“姑姑,要好好養,該怎麼處?”

寶音見她臉上現出溫柔的神色,又這麼問,才放心,說:“月份小,少動,別吃那些活血化瘀的食物,多喝水,多睡,別的,就愛點兒什麼吃點什麼。等穩了再說以後的。”臉上的神色難了難,“萬歲爺還是要早告訴他,胎相不穩,不可,不可行房中那些……都是很大的刺激,對胎相都極壞。”

一席話說得皇后紅了臉,把頭藏在寶音頸後,嬌嬌地說:“姑姑!”

“我不同你說,誰同你說。還有活血化瘀的食物,紅糖、山楂、柿子、桂圓,這幾樣不到產前都不宜吃,餘者愛吃什麼也都點到即止。”她看皇后靜靜專心聽著,想來已經把皇后穩住了,才放下心。

“姑姑你保證不告訴人?”金花恢復了以往的神采奕奕,彎著眼角笑著拉寶音的手。見寶音溫厚笑而不語,她又摟著寶音的肩搖了兩下,“姑姑,怪羞的。旁人知道了肯定淨往我身上看,人家上月還是青春年少的小姑娘,這月就是大腹便便的婦人,羞也羞煞人。更別提太后,肯定要來摸我肚子。我的肚子,除了姑姑和他,我誰也不想給摸。”

寶音給她搖晃著,伸手穩住她,說:“好好好,姑姑不說,等你想告訴人時再說。只是你得早些告訴萬歲爺,千萬別小夫妻感情好,反而出了紕漏。哎哎別搖了,這麼渾身使勁兒你肚子不緊?”

金花重把下巴頦擱在寶音肩上,說:“娃娃真能好好的?會不會沒有胎心?會不會長六根手指頭?姑姑我不怕苦,我怕娃娃受苦。”說著蘊了一上午的淚終於滾落下來。

寶音抓著她摟在自己身上的手,說:“這些不過是盡人事。不過哪有自己這麼瞎想的。沒毛病也給你想壞了。你現在該想娃娃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嗯,不要三阿哥的塌鼻樑。”皇后活潑地對著自己的乳孃一笑,異常美豔的臉上還掛著淚,又泛著紅暈。

*

太后加恩准皇后多歇一日,下午派人來坤寧宮傳了話兒,她本來已經穿好衣裳要去慈寧宮請安,聽了懿旨又脫了斗篷,重回內殿坐著。這時養心殿的小太監也來傳口諭,說,萬歲爺夜間來坤寧宮擺膳。

等人最百無聊賴,她歪在榻上揉著貓看話本子。看著看著眼皮發沉,看看鐘點兒,料想太后留了福臨吃點心,還早,回身拽個錦被把自己和貓兒蓋著,一人一貓團在榻上。大橘現在不光溜光水滑,斷奶後還肥潤起來,摸起來手感綿軟異常;冬季裡摟著還暖,好比被窩兒裡揣了個小火爐。她有孕,但是科學養寵的孕婦,不過多洗幾次手,讓小宮女留意大橘的清潔,並沒有如臨大敵,要把貓兒送人或是遺棄。

不知睡了多久,面孔上一條一條的微微濡溼,還有輕緩的“噗”,一聲一聲在耳邊慢敲著鼓膜。是他!懷裡的貓兒“喵”了一聲蹬腳走了,他又侵了貓兒的位,鼻息的熱氣噴在她臉上,他握著她的肩,縱身壓過來,吸住她的唇。

她原是側著身兒歪著,被他展平了,輕吞了兩口他舌尖的氣,想起姑姑的囑咐,她緩緩睜開眼,用喉嚨含混喚了一聲:“萬歲。”先看見他的高鼻樑,然後擴到眉骨,長眉入鬢,懸膽鼻,她張著手心去蹭淺青色的下巴,新長的胡茬刺在柔軟的手心裡又疼又癢。肚腹裡的鼓脹和手心的疼癢夾擊著她,她渾身一激靈,眼前人是真的,而且,十有八九,是她的。

這麼想著,臉上的笑就遮不住,一手捧著肚子,一手勾著他的肩,她閃著那雙耀目的桃花眼,滿臉春風說:“萬歲,您拉我起來。”

作者有話說:

咦,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康熙繼位?

是為了女主著想嗎?

看文開心!

福臨念著金花昨夜進得香甜, 生怕她餓著,於是從慈寧宮匆匆到坤寧宮。結果宮闕寂寂,小宮女和小太監都噤聲立在廊下, 殿裡一盞昏燈,他踏進殿, 一隻小橘“呲溜”從他腿邊掠過,又隱沒在殿中的暗影裡。皇城裡, 大約只有坤寧宮的人和貓能對他如此恣意。

先直入寢殿找了一圈, 帳子裡空蕩蕩的,冷床冷被;他心下納罕,傍晚著小太監傳過話,怎麼他來了, 人竟不在。重踱回外間, 才見榻上錦被下團著一人一貓, 那對往常晶亮的眸子闔著, 濃密的像兩把小扇子一樣的睫毛靜靜垂著,最近養得白胖,鵝蛋臉嘟嘟,正摟著貓兒睡得沉。

輕身坐下,方看清她臉下還枕著話本子,眼皮子下的眼珠兒正滴溜溜轉,腮面上籠著一抹紅, 豔唇緊緊抿著,還皺著眉,他猜她正魘在夢裡。

堂堂八尺男兒, 劈御座、領三軍的, 對著這個嬌滴滴抱著貓兒的人兒, 第一反應竟是無從下手。等她笑著睜開眼,又摟上他的肩頸,讓他拉起身,他才情意綿綿鬆了口氣,屏著息直起身,扶她坐直了,自己也一撩袍子上榻,盤著長腿坐在她身邊:“剛做夢了?眉頭都皺緊了。”只輕輕低頭,正好對著她的額,尖尖的眉角中白膩細滑的眉心,展平了,正好給他印上一個吻。

“嗯,正是做了個噩夢。”她尋著他的手,把自己的軟拳頭塞過去,另一手就捏著他細長的指,貝殼樣子的指甲,跟福全一樣的形狀,還有三阿哥,剛出生時極小的指甲也隱約看出是這樣的形狀。若是她的小娃娃,指甲是不是也是這樣形狀?奇妙的遺傳。這麼想著,她忍不住又皺起眉,“萬歲不問問是個怎麼壞的夢?”她輕抬起臉對著他。

“那你說說,朕幫你解。”看她眉頭皺起來,他的吻又印過去,幫她一一撫平。

“夢見我生了個小娃娃,可是他盲。”孕婦激素水平不穩,隨口說的一句話,竟刺得她心裡悶悶的,眼睛酸澀,鼻子也針扎似的疼。可是還希冀般地看他的臉,等他聽了這句後的表情。

像寒潭水一樣的眼睛裡投進一顆石子兒,頃刻隱沒了,他平靜無波,攥著她的手,說:“是咱們的孩子?朕當他的眼睛。你呢?你這個當孃的,可願意當他的眼睛?”

這一問,問得她心裡揪著,她願意,可是這個小娃娃願意生來看不見嚒?“若是他還啞呢?”她又問。

“那朕只能多點耐心聽他心裡想什麼。”想了想,“本來也沒那麼多話可說,朕也是對著你才有這麼多話。”

“還有些傻。”她補充一句。

“咱們皇家,若是盲、啞、傻,那隻好當個富貴哥兒、姐兒,從小不用天不亮就去上書房讀書、不必練騎射掌心裡一手薄繭,長大了也不用南征北戰,只安穩養在父母身邊。誰知不是父母和孩子的福氣。”一句說得她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下來,她一直忖著他要個完美的孩子,嫡子女,長大了要繼承大統,要不送回草原和親,沒料到他竟覺得在身邊養名盲啞傻的孩子不失是幸事。

他伸著掌抹她臉上的淚,把她圈在懷裡喁喁說:”你又胡思亂想什麼?做這麼可怖的噩夢。試試朕掌心裡,握了這麼多年的筆,繭子還消不去。”另一手掌心搓著她的手背,薄繭剌得她細皮嫩肉,在他懷裡蛹了蛹。

“萬歲您餓嚒?不餓的話咱們先去景仁宮看看三阿哥?要給三阿哥預備百歲禮,我只沒頭緒,您陪我走一趟,我也去抱抱小娃娃。說了幾次都沒去成……”她自然地把臉依在他肩上,額角蹭了蹭他的胡茬,刺撓的微微痛感一再宣示這不是夢,是真的;只是她總覺得現在的日子太美妙,妙得不像真的,於是她手也蹭上去,指尖摸著他的耳珠,柔嫩的掌心在他的胡茬兒上逡巡。

只摸了兩下就被他捉住了。他納罕,少見的,她毫無保留伸著掌心對著他,捉住那隻手,送到唇邊親了親。幽幽抬頭看了眼桌上,正擺著幾色果子,花生、龍眼、柿子、山楂:“朕想吃你剝的花生。”心想倒少見她宮裡擺這些,不是大婚時候餓急了,她平日間從不吃這幾樣。

一句說得她眼神黯下來,龍眼、柿子、山楂,都是寶音姑姑囑她不能吃的。她專門從御膳茶房要來,拿不準要不要吃,送來什麼模樣仍照原樣擺著。獨獨花生是給他預備的,她的夫君,大婚那夜從她手心兒裡接了幾顆花生,從此喜歡上吃花生。

葇荑尖尖的手指探到紫底龍的碟子裡,拈起一顆帶殼的花生,“咯嗤”,捏開殼兒搓了紅衣,兩顆圓潤的花生仁兒擎在手心裡,送到他眼前:“萬歲,還是白白胖胖雙胞胎!您快些吃,吃了咱們走。”

福臨覷著眼睛看她,努努嘴兒,她會了意,捏起一顆花生送到他唇邊,他眼睛眨也不眨盯著她噙了。等再遞第二顆,他抿著唇笑,卻不吃,她捏著自吃了,他才算撒完嬌,伸著修長皎白的手,利落地把一碟子花生都剝了,胡亂吃了十來顆,飲了盞茶,拍拍手說:“走。”

臨近十五,日頭剛落,大半個月亮已經掛在天上,白天颳了一天風,把雲吹得乾淨,露著一片深藍色的天幕。

他摸了摸她的衣裳,大毛兒的斗篷,領子出的暗色峰兒簇著臉,溜圓的一個下頜兒壓在毛兒上,他瞧她圓潤,心裡暢快,說:“今兒穿得倒暖和,景仁宮也不遠,咱們走著去?也看看月亮。”

她念著寶音說少動,想摸肚子又怕在福臨面前露了痕跡,手攥著衣裳袖子邊兒,三根白白的手指從毛峰裡彎出來,低著頭答:“萬歲,我們乘輿罷,您忙了一天,歇歇。我也不想走。”說著抬頭,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眼巴巴瞪著他。他心一軟,彎腰拉住她的手,滿是寵溺地說:“輿,乘輿。”

*

佟妃跪聽小太監傳旨意說:“萬歲爺……”忍不住心裡暗喜,三阿哥出生三個月,萬歲爺終於專門來景仁宮看他,這可是二阿哥沒有過的榮寵,萬歲爺對自己對佟家的恩遇都非寧妃可比。且夜裡來得這樣急,自從大婚那夜,萬歲爺從坤寧宮來,陪有孕的她睡了一夜,之後就再沒來過……今夜是要宿在景仁宮?

忍不住得意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旁邊的庶妃巴氏。庶妃巴氏住景仁宮側宮,遇有皇帝幸臨傳諭,禮應與一宮主位一同跪迎。

這一眼還未轉回來,佟妃的笑尚掛在臉上,就聽小太監繼續說:“……和皇后娘娘來景仁宮看三阿哥和佟妃。”

佟妃憋得臉都紅了才沒罵傳旨的小太監,傳個旨意還大喘氣。抬頭領旨時,一眼看到庶妃巴氏。她是個老好人,正懷著同情的神色看著自己。美人們都瞭然,帝后攜手入後宮,皇帝必是不會宿在嬪妃處了。且佟妃晉位的旨意一直未頒,又有傳言皇帝命內務府給佟妃擬個封號,母以子貴的希冀多半落空;至於子以母貴,佟家跟大清第一門至親的博爾濟吉特氏相比算得上什麼,一旦皇后育有嫡子,三阿哥也就只是皇家血脈,尊貴的阿哥罷了,以後當不當得上親王多半還要看他兄弟的恩典。

這麼想著,佟妃只覺得心裡煩躁,她才十五歲,努著勁兒生了阿哥,又養得唇紅齒白,一對好胸,就這麼拜了那個蒙古來的皇后的下風?

只是帝后的情形,她一個妃子,還能怎麼著?

佟妃從乳孃懷裡接了三阿哥,挺著胸,殷勤送到萬歲爺面前,不等她湊到跟前開口,他只淡淡看了一眼,扭頭說:“皇后,想抱抱三阿哥?”

皇后隻眼神輕表了個肯定的意思,不必開口,皇帝就說:“佟妃,讓嫡母抱抱三阿哥。”還故意重重說“嫡母”兩字,旁人聽著刺耳,他自己卻漫不經心理理袖口,又端起茶碗吃茶。

皇后倒是個真愛孩子的,輕手輕腳接了三阿哥的襁褓,三阿哥沒笑,她先臉上籠上一臉甜笑,歪著頭盯著三阿哥瞧,看了半晌,跟皇帝說:“萬歲,三阿哥比剛出生那會兒,長好看了!”眼神在娃娃的父母和娃娃臉上來回看,看完,“三阿哥跟萬歲和佟妃妹妹長得十足十像。”

三阿哥也真是的,入了皇后的懷就一直樂呵呵,一會兒吃手,一會兒咂嘴兒,皇后給他把手從口奪了,他還朝著皇后“呵嗑呵嗑”地笑,逗得皇后一張桃花般的臉,笑意越發濃,愛惜地拉著他細軟的小手,湊上去親,抓著不放。

三阿哥入了金花的懷,她臂上一沉,十幾斤,不及福全重,也壓手。掖一掖襁褓,露出一張拳頭大的小臉兒。同福臨一式一樣的丹鳳眼,跟佟妃一模一樣的小尖臉兒,正津津有味咂吧自己的一根拇指。她試試抱穩了,伸出一隻手,小心把他含在嘴裡的手指撥出來,又把那隻胖手捧在眼前看,細小的貝殼形狀的指甲,她鼻子泛酸,正是福臨的孩子,一模一樣的眼睛,一模一樣的指甲。

小兒體暖,懷裡的胖娃娃就像個暖爐,烘得她全身暖意洋洋,掌心裡的奶拳頭也和軟溫暖。

三阿哥呵呵一笑,勾得金花母性大發,她晃著神,又覺得她小腹裡鼓脹,突然渾身燥,頭上就霧了一頭汗。

作者有話說:

眼前是三阿哥白白胖胖的笑臉, 金花俯下身,深嗅了一口,三阿哥周身滿是奶娃娃的香。藏著眼睛幽幽想, 若是她肚兒裡的娃娃平安落地,到明年此時, 怕是比眼前的三阿哥還大些。

扭頭正碰上福臨閒閒送來的眼神,劍眉星目, 深潭似的眼睛, 帶著只有他倆才明瞭的隱藏的火辣辣瞥到她臉上。她和他,大婚小半年,日日赤誠相對也已那麼多日,可每次她看他還是止不住地臉紅心跳, 當著別人這麼斯文, 夜裡怎麼就那麼不一樣……

衣冠楚楚的兩個人, 正青春年少, 眼神一碰的剎那總像是沒穿衣裳;又像是雖然穿了衣裳,但更糟,勾著人從頭想那衣裳是怎麼一件一件蛻的。她忙又低了頭,額上霧著一層細密的汗,輕輕起身,踱到懷中嬰兒的父親身邊坐下,把小兒的臉對著他, 說:“萬歲,瞧瞧我們三阿哥。”

福臨給她磨不過,又被她身上的甜香氣引著, 垂頭看了眼三阿哥, 不客氣地說:“實是沒瞧出來……。”他始終不覺得這幾個孩子哪兒像他, 架不住皇后總這麼說,他也不好駁她那。眼前這小瓜兒臉,逗號眉,小縫兒眼兒,趴趴鼻子,醜。

佟妃聽著先變了臉色。皇后不理他,把娃娃往他懷裡送,說:“萬歲抱抱,三阿哥出生是不是還沒給阿瑪抱抱?”看著懷裡的娃娃皺眉張嘴要鬧脾氣的兆頭,她忙抱著搖一搖,“哦,不哭,我們給皇阿瑪抱抱。”

等他彆彆扭扭接了孩子,她才趴到他耳邊,小聲說:“身高八尺的大帥哥抱抱三阿哥,讓娃娃沾沾龍氣,以後才好長個好個兒,再生個帥模樣。”一句把抱孩子的爹爹說了個臉紅,嫌惡表情也淡下去。可他就是不鹹不淡,僵僵抱著懷裡的小娃娃坐著。皇后才騰出手來,捏帕子印了印頭上的汗,這一身汗出得口乾舌燥,想喝水,又怕在景仁宮,都不是自己人,於是端起皇帝剛撂下的茶碗,揭開蓋兒看,是極清淡的綠茶,她就口喝了個茶根兒,淡茶根兒也苦,苦得她若有若無擰了擰眉。

這舉動正給佟妃看到了,又瞧著皇后狀若無事地捧了下腰,再看她起身就手撐著榻,渾身嬌若無力,尤其那腰腹,一點兒力都不著。佟妃心細,總覺得皇后這次來,坐立行走,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可是一時又說不上來。正想著,聽皇后親親熱熱問她:“佟妃妹妹,三阿哥‘百歲’,做額孃的有什麼要太后和萬歲做主的?今日萬歲也在,儘管說。”這才是今日來景仁宮明面上的正事。

佟妃早想了,當然是請太后和萬歲爺給三阿哥賜名,二阿哥早早賜名“福全”,三阿哥卻出生百天還未有名,分明自己作為三阿哥的生母比二阿哥的生母寧妃更尊貴。只是也不便直說,於是在旁邊跪低,說:“奴才能親自撫養三阿哥於願已足,現在只求三阿哥能平安長大。”於是俯身一拜,又嬌媚地瞪著那雙圓溜溜的杏眼兒,含著滿目春淚抬頭望了一眼皇帝,忖著就靠她現在的身段風韻,這一看,該把萬歲爺的魂兒勾走了,畢竟是生育了阿哥的一對男女。

可惜皇帝百無聊賴抱著三阿哥,眼睛呆呆盯著地上,或者專注在皇后身上,早神遊天外,竟未接到她那深情的一望。

金花聽佟妃這麼說,明白自己這一趟白來了,宮裡這些女人,都是人精,她何其天真指望她們自己拉“wishing list”,結果只是給佟妃造了個機會在皇帝面前搔首弄姿。她現在身子正弱,貿貿然接了十幾斤的三阿哥,生怕摔了,弓著身子護在懷裡,後又走了幾步,現在覺得心口悶,腰也酸酸的。可是對著已經產育過的佟妃她不敢動,又口渴得厲害,於是說:“萬歲,天色不早了……”

“乳孃來把三阿哥抱著。”福臨如臨大赦,忙對著周圍伺候的那一群宮女乳孃說了一句,伸著胳膊等人來接,跟交個燙手的山芋似的。又對金花說,“朕跟你一起走。”

她一笑,真誠地說:“來都來了,佟妃妹妹產後也調理好了,您今夜就宿在此處吧。”一句說得佟妃驚地抬頭,又瞪眼去看皇帝的反應。

皇帝正忙著把三阿哥的襁褓交給乳孃,鬆了胳膊,手還緊張著,扎煞著修長的指,聽皇后這麼說,心裡想著她說“我只獨佔”,還有“這手碰了別人,就不能碰我”,在佟妃面前又假惺惺讓他宿在景仁宮,她倒是會做戲,裝賢良。那也不能宿在景仁宮,更不能拆穿她,只能吃了啞巴虧,說:“朕還有摺子沒看完,都送去坤寧宮了。”偷眼瞄了瞄皇后,“早知道送來景仁宮。”

皇后一邊系斗篷,一邊說:“現在讓人送也不遲,我回去就讓吳不服送來。”看了眼佟妃,“妹妹好好照料三阿哥,我得空再來瞧你們。”踩著花盆底兒“噗篤”“噗篤”,扶著小宮女的手,一低頭,從小太監掀的簾兒出門了。

福臨顧不得跟皇后打嘴仗,忙擺著長腿跟上,三步並作兩步也一低頭出了門。

黑燈瞎火地上了輿,金花在厚軟墊子上坐定了,急忙用藏在斗篷裡的手去揉腰,身子裡多了個小人兒,日子淺,才“豆兒”那麼大,可是渾身不舒坦,胸脹罷了,肚腹只要略吃點兒力,腰先痠疼起來。想起寶音姑姑說她胎相弱,她嘆口氣,一隻手柔柔地從腰上摸到腹上,這麼難受,指不定能不能懷住。她還猶豫要不要留著,說不定小娃娃先棄了她。

人性賤嗖嗖,胎相穩固,她要猶豫留不留;胎相弱,她一邊猶豫留不留,又千怕萬怕,生怕伊出一點兒差錯。現在腰痠肚脹,她先緊張得不得了,窩在輿上一動不敢動,小心揣度肚腹的這個突還好嚒?剛接三阿哥時腰一沉,千萬別使錯了力……

到了坤寧宮,福臨回頭,見她垂著頭坐著不動,於是下了輿,走到她身邊,輕聲喚她:“皇后。”叫了兩聲她還坐著不動,他又湊過去叫她,“金花。”

她抬起臉,月光如水,淡淡映在她眼波里,白白的臉,風一吹就有點緊,更顯得小,又蒼白。朱唇的顏色淡了,她鬆了咬緊的下唇,小聲說:“萬歲,您能抱我嚒?我……”聲音越說越小,越說越弱。一動氣,身)下一股溫熱,她的眼淚也滾下來。若是再給她機會選,她萬萬不會起不要這個“豆兒”的念頭,那麼多近親的娃娃都好好的……

“萬歲, 您能抱我嚒?我……”

福臨看金花顫顫咬著唇,皎白的月光裡,眼裡滾下兩行晶瑩的淚。他著實慌了, 應了一聲,俯身去夠她。懷中人渾身僵硬不舒, 由著他撈著腿又摟上她的背,囫圇著把她從輿上捧下來。他一路走一邊低頭瞧她, 抬腿邁坤寧宮宮門, 她在他懷裡一頓,皺了皺眉,等到寢殿門口,他細心地放慢腳步, 緩緩抬步, 果是身形不震, 她就沒再皺眉, 只是窩在他懷裡,又把臉湊在他胸上。

等到了寢殿,他才發覺她正握著他的胸哭,露出來的額角一層細密的汗,耳朵也蒼白,渾身涼,圓潤的身子在他懷裡哀哀地顫。

“萬歲, 快快傳寶音姑姑來?我……”她說不下去,額上的汗更密了,唇被她咬成粉白色, 冰冷的一隻手順著胳膊找上他修長的掌, 十指交纏, 柔嫩的掌心對上他指根的薄繭,“我疼。”

伴著身)下那股暖流的溫熱,肚腹上的脹和腰背上的酸都變了疼,微微的疼,隱隱約約,讓她心如刀絞。七上八下的,心上的疼比身上的疼更劇。要失去了,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什麼龍眼、柿子、山楂,遑論落胎藥,她根本捨不得。

是他,對她予取予求的他,像個痴漢一樣求她的鐘意,捨不得她吃一點苦,兩人圓)房後她身上連個印兒痕都沒有,縱情時還生怕傷了她的他,抱著她走看她顛疼了,要緩緩邁門檻的他……

早說好了,若是做了那些避孕的法子還有孕就是天意,他還事後猶猶疑疑給她抱成個易孕的姿勢,她得多心硬,才能硬墮了兩人的娃娃。她根本下不去手,做不到。可惜現在大約一切遲了。她止不住的悔,她原來也該欣喜若狂,結果這幾個好日子都被她憂慮著擔憂著輕縱了。

而他,他一天為著他倆的小娃娃歡欣的日子都沒過。

“哪兒不舒服?金花,金花你別嚇朕。”好聽的聲音在耳邊輕響,他的語調又低又急。她滾著淚又去找他另一隻手,拉著捂在肚腹上,真的是萬乘之君?果然有龍氣?那能不能佑她肚裡小兒平安?最少最少再摸摸伊。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隔著厚厚的衣裳,溫熱傳到她微微凸起的肚腹上。感受著他的溫度,她心裡愈加難受,像被一隻手攥緊了,又像被無數的細齒鈍鈍地噬,喘不上氣,還密密麻麻地疼。趁著喘息的片刻,就讓她陪著他,再摸摸他跟她的娃娃。

她忍著疼,又聽他說:“‘哪兒疼?傳太醫?”想著她說不能讓太醫診知她月事不調,不易有孕,更為了防著太后知道了尋事端,他不敢貿然宣太醫。

“別。”她滿頭大汗,闔了闔眼睛,把眼裡的淚硬擠盡了,往後抻了抻頭,硬打起精神,又把頭抵上他的胸說,“我等寶音姑姑來。”

長長喘一口氣,肚裡的疼似乎緩了緩,她終於有力氣想想以後。若是這胎就此掉了,只能當沒這回事兒罷,不必再說給他聽,萬一他難受起來……她惦著他還沒種痘,要抗傳染,只能靠他自己的抵抗力。傷心失落,都是殺抵抗力的好手。

更不能讓後宮那些花紅柳綠的美人知道。她跟著福臨,佟妃還要挺著胸往前湊,若是她精神不濟,她們更不知該如何造作。小月子也是月子,她還想不被攪擾地安穩把身子養好。

今夜疑心失了他和她的娃娃,她才頭一次展開手抓住他的掌,不存疑、不留餘力地握著他,原來這麼好,這樣安心。她熱望多跟他纏綿幾年,沒有副好身子,她如何長長久久伴駕左右。

“萬歲,您別怕,我怕是信事來了。”她分明覺得他一怔,可惜她心裡千迴百轉,身上乏力,只能跌在他懷裡,手攥著他的手,緊一緊,權當是安慰。

“月事這麼駭人?還是要好好將養,要不一月一次,朕心疼。”他舉著她的手,五根細白的指從他指縫兒裡彎出來,她從來不修飾手,尖尖的指尖,淡淡粉色的指甲,他噘著唇,一二三那樣數過去,又親了親她的戒指。看到她臉上的汗,他歪著頰細心地貼了貼她的額。

這一套行下來,她心裡又暖又悽苦,安心窩在他懷裡,盼著寶音快些來。

寶音進殿,行過禮,一抬頭,看皇帝抱著皇后坐在床邊。他倆姿勢纏綿,她一愣。皇后虛弱的一把聲音說:“姑姑快來。”

寶音告聲罪,先利落地捏著皇后的手腕號脈,又輕輕掀了皇后的斗篷,斗篷下,皇后細白的手握著修長的御手捂在小腹上。

看帝后關係如此緻密,寶音竟然忍不住笑,等看到皇后的衣褲,她驟然變了顏色,小心把皇后的斗篷掖好,說:“萬歲爺把娘娘放床帳裡,老奴幫娘娘細細診看。”

金花一雙美目,先看看福臨關切的臉,又盯在寶音臉上,輕輕對自己的乳孃搖了搖頭。

寶音愣了下,明白了。竟然還沒對皇帝實說孕事?皇后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小夫妻難捨難分,兩人拉著手不肯撒開,寶音催了一句:“萬歲爺,再耽誤,娘娘只有更難受……”福臨才鬆了手,金花裝做輕鬆笑笑說:“萬歲喝口茶等我,我還要換換衣裳。”

等皇帝的腳步聲遠了,金花一把拉著寶音在身邊坐下,趴在她耳邊說:“姑姑,我肚子疼。”說著淚兜也兜不住,奪眶而出,在臉上流出兩道水痕。

寶音在金花背後墊個大引枕,小心扶著她臥下,說:“娘娘別急,容老奴細摸摸。”兩人都屏息,寶音細細號了皇后左右手的脈,又摸上肚腹上的輕緩的突,“見紅了,可……”

聽了這句,皇后“嗚”一聲哭出來,剛硬憋著的淚又湧出來,眼淚“噗噠噗噠”落在胸前的衣裳上,本來桃紅的前襟上就落了一個一個的深色紅點兒,像是濺的血點子。

寶音從皇后手裡抽了帕子,印了印皇后的臉,心疼地說:“娘娘別急,雖然落紅,可是依脈相,喜脈還在。這幾天娘娘好好養著,也有養住的。”

皇后默默哭著,小心摸上肚子,身)下溼漉漉的,剛福臨起身,她嗅到一股血腥氣,原以為孩子一定不成了。聽了寶音的話,身上的疼先減了,肚腹的鼓脹又分明起來。伊,還在?那那些血……

又聽寶音說:“日子淺,但凡身子弱些,多有見紅的,只要當心養著,多數能養過來的,只是躺著無聊。”

寶音揉揉金花的背, 看她情緒平和些,付她在引枕上靠著,自己麻利地去把隨身帶的保胎成藥, 用溫水研了半顆給金花吃:“吃吃看。苦也莫動心,更不能動氣。”

其實, 胎相如何,寶音也吃不準。摸著脈還在, 可是觀血量, 寶音這樣老道的也止不住心慌。總得先安撫皇后,她們都亂起來只有更壞。

又去找衣裳給皇后換,趁機看下,鮮血淋漓, 竟跟月事無二。等都鋪排妥當, 寶音撤了皇后身後的引枕, 自己把她抱在懷裡, 兩人湊著頭小聲說話,想起剛剛皇后朝著她搖頭:“娘娘,孕事還沒告訴皇上?”

一句問得皇后鼻子酸,又想掉眼淚,原是沒想好要不要留著這個小娃娃,怕福臨礙事兒,才沒告訴他;現在若是娃娃自己沒了, 再沒必要告訴他,叫他白白難受,她原也用不著這些法子裝可憐或是賣乖固寵。於是說:“姑姑, 若是過得了這關……”這般攪鬧, 她算是知道保胎不易, 中間若干變數,果然順利生養一個健康的娃娃非得要若干幸運才行,她想等過了三個月,胎相穩固再說。也學端貴人懷住了才露出訊息,防著宮裡人使壞。還有一層,她想趁這三個月皇帝在後宮消停,讓他養養身子,尋個免疫力好、身子強的時機種痘。“僥倖過關,三月後也該跟他說了。”她吃過藥,肚子的痠疼漸漸消減,身下的血量也明顯小了,又樂觀起來,“姑姑,四個月到五個月是不是肚子就該鼓起來了,到時候是二三月春天,穿衣裳能遮住嚒?”

寶音沒防備她這麼問,愣了,回想自己那時候,擔驚受怕,肚子一直不大,到六個月才藏不住……幽幽想著,摸著金花的手說:“你這個,不到兩個月就鼓著,還指望四五個月瞧不出來?”

“端貴人那時候就是三個月才漏出風聲,真不知她在坤寧宮時候那一倒,是真的還是裝的,把我嚇一跳,好好的人就摜在地上了。我那時候還不認識她,多虧她有孕,才算是又認識個美人兒,名字和真人對上號。”皇后想到最近見端貴人,她故意用手把肚子高高的形狀抱顯出來,有些羨慕,不知道她還有這麼一天嚒?

非要無限接近失去,金花終於明白自己的心思,至此方把要落了這一胎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只祈求肚兒裡的娃娃好好的。

又小聲問乳孃:“姑姑,我這算是‘先兆流產’,好多孕婦初期都見過紅,是不是?”她搜著自己的回憶,拼命想兩輩子的同事親戚同學朋友們懷孕初期是什麼情形,極力想安慰自己:這些都常見,不是什麼尤其兇險的情形。

寶音扭頭看看金花蒼白的小臉,說:“是常見,娘娘寬心,若是有緣法,自然保得住。當務之急是止血,到明早不流血,就有了七八分。只是,這幾天都不能走動,太后那兒請安定省如何處?娘娘想好了?”說完又去摸她的脈,摸完點點頭,“似是好些。”

“姑姑,你慮得周到,我竟沒想到這些。太后那兒,我已經兩天沒去,再請假……月事不適也能用嚒?”皇后把頭搭在寶音臉上,小聲問道,“可我之前月事一向準,也沒有不適的症候。要不……”她趴在乳孃耳上小聲說了幾句,“這樣行嚒?又省得後宮的美人兒都烏眼雞似的盯著我。”

“行是行,只怕太后聽到這個症候有話說,又要往養心殿送人。”寶音進宮前,哈斯琪琪格拉著她說了好些宮中之事,指望她入宮幫著妹妹,日子鬆快些。她畢竟年歲長,年少時情路坎坷,之後又周旋在蒙古的王公貴族中間,想事情更周到。只是她想不到,皇后和皇帝感情甚篤,太后簡單地使點計策、用些邪|藥不礙事。

兩人正小聲商量,皇帝已經在外間心煎了大半個時辰,實在忍不住了,探頭進來,問:“皇后?”

金花聽到他的聲音,忙應著:“萬歲,我好多了,您進來嚒?”話還沒說完,他早急急忙忙大步踱進來,三兩步邁到她身邊,趁著寶音鬆了皇后跪下去行禮,坐了之前寶音的位兒,在金花身後摟上她,說:“還疼嚒?”說著摸了摸自己的手,還帶著外間兒的涼氣,於是只把手扶著她的胳膊,像是怕嚇著她一般,湊到她耳邊溫溫柔柔地說,又問地上跪著的寶音,“姑姑,以後月月如此?可有法子醫治?”

“回萬歲爺,娘娘……”

見寶音吞吞吐吐,福臨心一沉,小媳婦兒弱弱靠在他懷裡,綿綿的一副身子,本來費了許多力氣才養得稍旺健些,如今又虛弱下去,昏了一次,今夜又喊肚子疼,問她乳孃話,乳孃要說不說,難道是什麼厲害的症候。趕緊摟緊了她,換了副威嚴的嗓音拷問寶音:“不要吞吞吐吐,據實說。要緊嚒?”

“娘娘怕是經期‘血崩’,剛吃了成藥好些,最好請太醫來看看才穩當。”寶音跪在地上說。

福臨先聽到“血崩”,心裡止不住犯迷糊,後來聽到“好些”,又硬攥著金花的胳膊讓自己回魂,低頭看,他的手指甲邊緣都變白了,驀然想起來手中的胳膊細嫩,忙撒了手,小聲問她:“傳太醫嚒?”

她的後腦勺枕在他鎖骨上,幾根頭髮翹著,正正好撓他的臉。本該奇癢無比,他心裡存著事兒,就只把臉頰在她頭頂蹭了蹭,又怕她費力說話,耳朵湊到她唇邊。聽她說:“傳。可是先說好了,萬歲我不吃藥。”

“不吃藥怎麼能好?”說著去找她的眼睛,她眼裡都是倦色,往日黑白分明的眸,今夜磋磨,布著幾條血絲,臉色蒼白的,唇色也淡。這一看給他心疼壞了,傍晚還唇紅齒白的鮮靈靈,剝花生、抱著三阿哥打趣兒他,這會兒怎麼面白如紙。立馬轉了風,“好,不吃,給太醫瞧瞧怎麼回事兒?”

又對著殿外喊了聲:“速傳太醫。”

太醫來了,寶音一口一個“血崩”,攪得太醫也亂了陣腳,覆著帕子摸脈,左右手都摸足一刻鐘。

皇后的症,在太醫院是掛了號的,難診。前次也宣過一次太醫,當著太后的面,分明是脾胃不和,可一殿人都盼著是“喜脈”,當值的太醫還指望捏著腕子多號會兒脈兒,趁機想想怎麼回稟,結果皇后只給捏了不足一盞茶的功夫,一抬手撤了腕子,打太醫個措手不及。

戰戰兢兢的“脾胃”兩字剛出口,太后的臉先冷下來,皇后又不肯吃藥調養,從頭至尾太醫都討了個“沒意思”。從此太醫院就都不願給皇后診症,萬幸,那回之後,皇后也沒詔過太醫。誰知道這次,火急火燎叫太醫來,還“血崩”?!

太醫一搭脈,先皺眉頭,影影綽綽的“喜脈”,可是太后自宮外情來的“婦科聖手”一直說“血崩”?南轅北轍。於是問:“娘娘最近可有什麼不適?泛酸嘔吐?”

皇帝想了想,說:“沒有。”

“這症起得奇。娘娘今日飲食、行動有異於往常嚒?”太醫又換了個問法,飲食、行動,總不是萬歲爺能詳知的。

“夜裡去看了三阿哥,回來就……飲食都跟往日一樣。”福臨細想了想忙道。

太醫聽說皇后去看過三阿哥,暗忖“喜脈”必是診錯了。皇后既是去探了龍嗣,肯定想到自己大婚小半年,還未有“喜信”,子嗣艱難,難免“急火攻心”,又疊上經期,引致“血崩”。

想再切脈細診一番,看皇后翻著腕子跟皇帝十指相扣,明顯是不想再給診,萬歲爺又急切地問:“礙事嚒?可有醫治的法子?”只得斟酌著說:“依臣看,不礙事,臣開個固本培元的方子,娘娘放開心懷,慢慢養著就好了。”皇帝這麼關切,事事比皇后自己知曉得更細緻,又搶著回話兒,太醫先不敢說症候厲害,又不能說藥到病除,加上“放開心懷”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條件,若是一直沒養好,就是一直沒“放開心懷”罷。

如有天助,又聽皇帝說:“固本培元,不吃藥能有什麼法子?”太醫聽了這句就是救命了,不吃藥,太醫能怎麼治症。既然不吃藥,醫不好也不是太醫醫術不濟。更兼他到底沒診明白皇后的症候,固本培元是萬能方劑,什麼症候都適用,身子強健自然百病自愈。

於是慢悠悠回說:“剛宮中姑姑說已經吃過成藥,再吃方劑怕藥性相沖,反於鳳體有礙。若是症候不急,食補也是一樣,多吃山藥、雞頭米的湯羹,鹿肉、魚蝦也宜多食,止血前切莫下地,以靜臥為主。”

金花聽到太醫說“切莫下地”,心想總算說到重點了。這個太醫著實囉嗦。先是問“泛酸嘔吐”,莫非識破了她有孕?轉念想連太醫都診出“喜脈”那就是娃娃還在肚兒裡,忍不住歡欣,往福臨懷裡拱了拱,張著手尋到福臨修長的手,五指往他手縫兒裡一勾,雖他心思還在太醫問話回話上,但仍自然地擠走兩人掌心的氣兒,彎著指頭把她柔嫩的手扣住,十指交纏。這一番小動作行雲流水,讓她心頭一暖。

歪著頭跟皇帝說:“萬歲,吃了姑姑的成藥,是好多了。讓太醫先退下吧。”她想跟他商量慈寧宮請安的事兒,太醫在跟前兒反而不好說。

作者有話說:

不足四千週日補。

寒冬裡, 太醫鬧了個滿頭汗,貼身的衣裳都溼透了。從坤寧宮寢殿出來,他用馬蹄袖的袖口抹了抹額上的汗, 嘆口氣往外走。坤寧宮的小太監一路斜簽著身兒,引著送出來。憋了幾憋, 想問問太醫主子娘娘的病,可是想到之前宮裡的小太監金文只因多說幾句話, 被大太監吳良輔知曉, 就被送到敬事房打了個半死,終於還是沒問,默默送走太醫,又靜靜回來, 依舊侍立在廊下。

自從皇帝整肅後宮, 連吳良輔和吳祿、吳不服這爺仨, 最得主子意的奴才, 也不敢在御道聚頭議論主子的閒事兒。今夜三人也都縮頭站著,間或換個眼風。想想以前,三人還能熱火朝天議論皇帝是不是鐘意皇后,簡直恍如隔世,如今,借他們十個腦袋也不敢議論這兩位主子。而且,皇帝是不是鐘意皇后這事兒還值得費唾沫星子議論?禿子頭上的蝨子, 明擺著!

正站著,就聽裡頭皇帝那把威儀深沉的聲音喚人:“吳良輔。”

吳良輔忙小跑著進前,跪在寢殿門口應一聲, 皇帝聽他進來了, 繼續說:“到楊庶妃宮裡傳一聲, 寶音這月調在坤寧宮伺候。”吳良輔應著出門,心想不過是個老嬤嬤,還值得興師動眾專門傳旨,再轉頭一想,皇帝主子現在越來越不容人置疑,兼牽扯著坤寧宮,再小的事兒也是大事兒,得當個大事體認真辦。

帶上吳祿和吳不服兩人往楊庶妃處去,路上,吳祿終於忍不住,說了句:“乾爹,不過是個老嬤嬤,我跟吳不服,不拘誰去說一句就成,哪值得您老人家專門走一趟?”結果話音剛落就接了吳良輔一個大耳刮子,聽他罵:“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我還想多吃兩年飯!現在只要跟皇后娘娘有干係,哪一樁哪一件是小事兒!”往前走了幾步又說,“偏這個主兒三災八難,擱以前,萬歲爺早嫌囉嗦丟過了,對這位反而愈加上心,眼瞅著時時刻刻放不下。”

唉,吳良輔嘆口氣。他是從舊朝來的宦官,見多了情深不壽,過猶不及,總覺得這兩位蜜裡調油,一旦出差錯,恐兩人都受不住。抬眼看,月下宮闕深深,一重宮牆一道影兒,那黑暗裡藏著些什麼腌臢阿物,誰也料不準,更防不住。若是小門小戶的,只兩人過也就過了,可這是哪兒?皇宮!上頭有太后,前朝有叔伯兄弟八旗老臣,後宮還有那麼多正青春年少的嬪妃,盤根錯節,又勾連著帝祚,哪是皇帝想如何便能恣意的。

皇帝這麼獨寵皇后,分明是給皇后招事兒。兩人都年輕,怕是以皇帝的心思深沉,也慮不到這麼深。

*

趁皇帝去洗漱,寶音伺候皇后又換了回衣裳,細細檢視,是好多了。精神回來,她嫌寢殿裡氣滯,血腥氣濃重,於是自己滾在被窩兒裡,叫寶音開窗透個氣兒。寶音拗不過,看她半張臉都包住了,於是開了一扇窗,一陣穿堂風呼嘯而過,給正進屋的福臨凍了個透。

寶音忙關窗退下,福臨一邊往被裡包,一邊打噴嚏。

金花伸手摸了摸,說:“這麼涼?”瞪著兩隻提溜溜的眼睛,看他只穿個單衣,“都十一月了,屋裡暖也不能只穿個單衣。”

他扯個被子蓋著,說:“剛沐個浴,你不是不愛朕身上那香?洗了,防著燻得你睡不寧。”一手撐著頭,側身躺著,另一手就去揉她露著的頭頂兒,又撿了一縷頭髮在指尖繞。墨黑的一縷頭髮,散著她身上的甜香,他繞在指頭上,拖到鼻下聞,一撒手,絲滑地就從他指尖溜走了,繞指柔。玩著頭髮,又打了個噴嚏。

她聽他“阿嚏”個不休,說:“您別隻蓋一層,來我這兒,剛洗了澡,穿得那麼少,又巧了剛好吹上那陣風。”說著把自己的被窩兒一掀,把他也包進來。這一下不得了,像是熱被窩裡包了個冷木頭,她腳丫一伸,正踢在他冷腳上,伸手攬他的腰,也是涼玉似的一片,他渾身沒點兒熱乎氣兒。

想去摸後腰上焐的湯婆子,她力先竭了,也不敢大活動,只能仰著臉兒說:“我身後有個湯婆子,您抱過來暖暖。”一抬頭,看他正目不轉睛看她,細長的丹鳳眼裡波光深沉。忙低頭,斂了她梨花般的臉上的豔光,一手扶著腰,一手護著小腹,往後蹭了蹭,“大冬天的,身上正暖,再吹了風,著涼不是鬧著玩兒的。”

他從她身上伸臂,到她腰後抱了湯婆子來,放在兩人身前。她往上推了推,推到胸前,拉著福臨的手擱在湯婆子上,又把自己的手疊上去,兩隻手就一起在湯婆子上暖著。福臨翻過掌來,兩人十指交纏,用一隻熱手把她整個握住了,說:“你最近幾回沒捏拳……”

“嗯。這樣貼心。”她闔著眼睛噥噥說了一句。

“那你老實說,以前是跟朕不貼心?”他身子暖了,把湯婆子踢到腳下,展臂把她撈到懷裡。

她闔著眼睛,沒防備他如此,多虧他動作輕慢,像是抱易碎的瓷似的,柔柔把她摟在懷裡,等她回神,鼻尖已經戳在他胸上,護著小腹上的手沒動,含混說:“貼心的。只是咱倆是親戚,我有點心魔。”她介意他倆有血緣關係,攥個拳是要提醒自己不能生娃娃。現在既然千方百計就想保著肚兒裡這個,那心魔算是被他倆硬除了。掩耳盜鈴。

“心魔?”他縱起身,湊到她耳邊問,唇風掃著耳廓,磁性的聲線裡混著無限的柔情,聽得她內心驚動。

硬撐開眼皮兒,雀躍著說:“現在沒了,咱們是親上加親。”一邊笑彎了眼睛,歪頭在他眼前晃了晃,重把翹鼻尖兒戳在他胸上深嗅一口,“今夜是沒味兒了,萬歲睡了,失血過多,我睏翻了,等我好了跟您說。”等她好了,她的好訊息怕是能把他樂昏過去,這麼想著,她笑得耳朵都動一動,就聽他又“阿嚏”。

翌日,她日上三竿才起,起來時福臨早走了,她輕輕喚了聲:“姑姑?”寶音三步從寢殿外急急轉進來,問:“娘娘身上覺得怎麼樣?”

忙不迭把手腕子遞過去:“姑姑給我診診。”寶音正捏著她的玉腕細品,她眉頭一皺,“姑姑我想吐。”

*

慈寧宮。

太后歇了個午覺,醒了,蘇墨爾送上一碗酸奶:“太后,吃個酸乳酪醒醒口。”

太后沒心緒,吃了一勺,酸得臉都皺在一處:“這麼酸,真是的,不是懷皇帝那時候,吃不下去。拿個蜜,攪一攪。”蘇墨爾應聲拿了個裝蜂蜜的白瓷罐來,正給太后倒著,太后想起來問:“睡前聽你們在說什麼?現在記性不行,聽完就忘。”

蘇墨爾說:“吳良輔來報,寶音調到坤寧宮去伺候皇后,時候到了再回去伺候楊庶妃。”

太后聽說牽著坤寧宮,停了攪酸奶的手,說:“也不是寶音不能去伺候皇后,只是總有個緣故吧?”

“吳良輔說皇后身子不適。我去找太醫院當值的太醫問了問,”說到這兒蘇墨爾住了,湊到太后耳邊,“說是皇后經期‘血崩’,昨天大半夜的把太醫傳進去診脈,末了吃了點成藥算了。”

太后又端起酸奶來攪,勺子捧在碗壁上“叮叮”地響,說:“‘血崩’?!皇后那孩子,身子是弱些,可是進宮也一年了,之前也沒聽說她還有這個症?每日養著,紅光滿面的……”嘆口氣,“本來皇帝子嗣就稀薄,皇后這麼一病,皇帝不鑽牛角尖還好,若是鬧起痴情意氣來,可真是耽誤事兒。”

“‘血崩’聽得人打冷戰,沒有一月兩月,怕是養不好。可真是耽誤事兒,打頭的一件,三阿哥的‘百歲’皇后怕是料理不來了。”太后本來就沒心思吃,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頓,“‘血崩’,是不是養好了也是個廢人了?”

蘇墨爾斟著茶,撇撇嘴兒:“這婦科,沒生養過的小婦人就沾不得,沾上十有八九子嗣艱難。好好的人,想生個孩子還千難萬難,再有點兒這症那症,難上加難。”

“本來我還念著她好歹頂著博爾濟吉特氏的名頭,皇帝鐘意她,萬一生個一男半女,留在宮中也不是不行;添了這個症候,又不聽話,再是那個身世,竟是留著也沒意思。”太后拍拍衣裳,從衣襟上撿了個線頭兒,“蹭”彈在地上,閒閒說了一句。

“反正人就候在京外,太后說一聲,隔天就進京。”蘇墨爾湊到太后耳邊說。

“先不急,先把皇后‘血崩’的事兒跟那些妃啊庶妃們說一說。難得皇后伺候不了,讓她們都殷勤些。”太后想了想吩咐道,“那件事,只怕對皇帝打擊太大,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先不漏。他住的地方秘密嗎?別走了人,也別走漏了訊息。”

“太后放心!奴婢先派人去各宮告訴美人兒們一聲。”

“這麼看,謹貴人倒是個獨苗苗,你去一趟把她叫來,予囑咐囑咐她。”蘇墨爾正要走,太后拽住她又添了這一句。

作者有話說:

唉。

各種情節確實是評估過有意義才寫,但是進展就是很慢。(也有可能評估誤差)

非常怕一拉劇情就有了爛尾感。可是我們劇情是有進展嚄。

皇后抱恙, 定省時的氣氛難免有些異樣,花紅柳綠的美人兒們的豔色衫子下是強按捺下的躍躍欲試和蠢蠢欲動。獨獨皇帝風輕雲淡,以往皇后在前, 他眼風往前送,看似睥睨眾美人, 實則只在皇后身上徘徊;如今皇后不在,眾美人杵在眼簾裡, 他連眼皮都不抬, 只管盯著手裡的蓋碗茶,濃長的睫毛靜靜垂著。呷口茶,穩著不動,跟他年紀不襯的老神在在, 慪得太后心裡不爽快。

太后“叫去”, 寧妃和謹貴人轉身時恰好碰上眼神, 一笑。出了慈寧宮, 兩人不約而同放慢腳步,由著她人先走,她倆壓著步子遠遠落在後頭。估摸著前頭的人聽不見,寧妃湊到謹貴人身邊說:“妹妹,下午接了信兒,我想去找你,遣釧兒先送點兒點心去, 結果她回來,說你去慈寧宮聽命了,我才罷了。一會兒去我那兒坐。咱們姐倆兒好一陣兒沒說說話兒了。”

“我估摸著姐姐要找我磕牙。下午太后賞了時鮮果子, 我也讓小宮女帶著了。”謹貴人說著用下巴點了點小宮女手裡捧著的紅漆五瓣梅花攢盒, 看了看四下無人, 小聲說,“太后讓我做了花樣去養心殿獻殷勤,我才不去,誰愛去誰去,我碰的釘子也太多了。”說著翻了個白眼兒。

寧妃忍不住問:“太后怎麼又讓你去獻殷勤?”

“還不是皇后病了,又是勞什子‘血崩’。太后想趁這個空讓我一舉得男。這不是做夢嚒?六月間,我受了皇后攛掇去養心殿,萬歲爺從頭到尾沒抬眼看我,還說我衣裳顯臉黑。從進宮,萬歲爺跟我就沒那事兒,如今我也大了,萬歲爺反過頭來寵幸我?咱也不做那夢,就在後宮嗑嗑瓜子挺好的。”謹貴人摟著寧妃肥潤的胳膊,一邊走一邊小嘴兒“叭叭”說個不休。

寧妃聽她這麼說,心裡盤算,打八月節她生了養個小公主的念頭,一直花心思打扮,一力在皇帝面前晃,可他比以前更冷淡,看都不看她。她以為這事兒沒指望了,聽謹貴人這麼說,心思又活絡起來。恰好此時,謹貴人捏了捏她的胳膊,說:“姐姐可以去試試,這珠圓玉潤的身子,比皇后差哪兒了?以前萬歲爺也冷淡,但是總歸大家都能摸摸,自從她來了,就她自己霸著。可惜啊……有天大的福氣也得承得動,小半年了,肚子沒個動靜罷了,又落了這麼個心強命不硬的病。姐姐總歸是跟萬歲爺生了二阿哥的,情分不同,也許藉著這個契機就續上前緣了。”

寧妃聽著謹貴人的話,推了她一把,掩在夜色裡紅了臉。話糙理不糙,六月時候萬歲爺還翻她牌子讓她去養心殿伺候,他寫字兒她研磨,他喝茶她煮水。他們也有過好日子,萬歲爺話雖少,實幹,要不福全怎麼來的。如今福全也是個胖大小子了。

她也想不通,萬歲怎麼就轉了性兒,以前還輪著翻她們幾個人的牌子,現在她們天天在樂春軒候著,天天等著太監來傳話“叫散”。半年過去,萬歲爺越發身姿挺拔,褪了少年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日漸濃郁的成熟男子氣,還摻著殺伐果斷的龍氣,每次她想起來都忍不住渾身激靈,那是她所生的福全的阿瑪,可他怎麼就不喚她去伺候。

“唉。”她像夜鶯似的吁了一聲,雙眼茫然地望向夜色裡。

“別嘆氣!太后還教了我個巧法兒,一會兒我給姐姐瞧瞧。”謹貴人黑臉龐上一雙靈活的眼睛,擠擠眼,她拉著寧妃往永壽宮快步走去。

*

福臨從慈寧宮出來,疾疾往坤寧宮去。他黑黑忙了一天,下午一邊咳,還打著精神在養心殿見大臣。批折尚能挪個窩兒,見大臣實不便,只能集中精神,盼著速速把事兒擬出個章程來,交下去辦,他騰出空來先去看看金花。

結果忙到請安都遲了,在慈寧宮陪太后用點心時如坐針氈。告辭出來前兒,太后終於忍不住,刺了他一句:“皇帝在慈寧宮就坐不住。”他掩著口鼻打噴嚏,含含糊糊應了聲就走了。

馬上能見到金花了,他心裡急,目不斜視地邁著大步往寢殿走,袍子翻滾間,聽到她一聲喚:“萬歲。”

她正歪在窗下榻上。兩把頭梳得一絲不亂,穿一身寶藍色的衣裳,錦被掖到胸下,旁邊臥著胖大橘。寶藍色趁得她臉格外白,像一朵春日的嬌梨。

“你怎麼起來了。”他忙折返,去她身邊榻上坐,一摸硬邦邦,伸手進去是個暖和和的湯婆子。

她看他到跟前了,輕輕往後仰,上半身就陷在幾層錦被摞的靠墊裡,一手扶著腰,挪了挪,舒服了,才說:“屋裡躺著無聊,貓兒也不便進去。”坤寧宮的貓兒無處不到,獨她的寢帳不許,所以她從裡間挪到外屋來,就為了榻上能揉貓兒,伸著尖尖的兩根手指撓了撓胖大橘的腦門兒。

“而且,您一來,我早一間屋看到您。”她等了他一天,走兩步的工夫也不想多等。可她跟他,哪兒纏綿至此,多兩步路的工夫都等不得。說完先後悔,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只能歪著頭不看他。

他伸手攥住她撓在貓兒腦門的手,俯下身,她的側臉正在他眼下,尖尖的眼角,利落的眉角,彎翹的紅嘴唇,還沒湊上前,她先皺了眉,從腰間抽出手,扶住他的肩:“這衣裳薰香的味兒,聞著想吐,您先去換換。”

“你以前還說朕身上的味兒和福全身上的味兒最好聞……”他說著,看她帕子捂嘴乾嘔了兩下,忙退出來,叫過寶音來問,“皇后怎麼樣?”怎麼看都不似見好,眼瞅著又加了嘔症。

寶音滿臉喜色,先磕了頭,說:“稟萬歲爺,皇后娘娘好多了,就是嬌氣。”見他還狐疑,又說,“對氣味敏感些,吃得不好就吐兩下,也沒什麼稀奇,養過這陣子就行了。”

作者有話說:

碼到睡覺,有多少算多少。

比心。

福臨聽寶音說完, 仍舊昏頭昏腦。待要不聽她的,她滿臉喜色,輕描淡寫, 好像從昨天到今天,這些症候都稀鬆平常;要聽她的, 嬌滴滴的媳婦兒,從來不拿喬裝腔的, 現在直著脖子吐, 倒在榻上軟綿綿地掬不起,分明就是病勢正盛。

他原是個聰明人,從小善會察言觀色,父親還在時, 要聽母親的教導在父親面前趨奉著父親的喜好行事;長大了十四歲親政, 一頭是太后, 一邊有議政王大臣會議, 偌大一個國家,遍地的叛軍跟開花似的,他仍舞弄地越來越像回事兒。不光聰明,甚至稱得上睿智。只是“關心則亂”,越在意誰,越在誰的事情上犯糊塗。後宮,她就是他的頭等要事, 越緊要越迷糊。也是金花跟寶音早早把水攪渾了,他只道她小日子到了,不想她小日子且有日子來不了了。

“那這吐又是從何起的?”福臨問寶音。

寶音得了皇后的囑咐, 要自己給皇帝遞這樁喜訊, 於是支支吾吾不肯說, 這時金花在榻上發話:“萬歲,快些換了衣裳來,我還等著跟您吃點心。餓了。”說完又捂著肚子“嗌”了一聲,福臨聽見,想進去看看她,又怕她聞了身上的氣味不受用,只能直入寢殿,讓吳不服伺候著換了身衣裳出來,搓著手說:“今兒個也冷。”

他著了涼,又忙了一天,從慈寧宮回到坤寧宮,累得手也冷了。倒是身上這身衣裳,金花提前命靴帽袍褂“四執事”傳來焐著,穿在身上滿是暖烘烘的火氣。冷熱相激,昨天受的寒直往頭頂衝,他腦門疼,鼻子也塞了,噴嚏打不出來,滿眼是淚。

在榻上坐定,金花看他鼻頭眼角都泛著紅,問:“萬歲,這是怎麼了?”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拉他的手。

“昨天受了涼,這會兒就難受。”他拉著她的手攥了攥,“沒事兒,一會兒歇歇就好。”

她心裡慌,感冒,吃藥七天好,不吃藥七天愈,全靠抵抗力頂著,最怕併發症。醫療水平低下的時代,算得上惡疾。他不當心受了涼,又懸心她的病,白天一腦門官司從天不亮忙到天黑,終於給自己折騰病了。藏著情緒,淡淡說:“萬歲,膳還沒到,先喝碗熱水。”

他終於“阿嚏”一聲,她忙把帕子遞過去。他涕淚俱下,看得她笑了,故作輕鬆說:“倒是不常見萬歲哭。”自己又撿了張帕子捂在臉上,只露著一對如水的桃花眼。她現在不是“一個人”了,當心些總是好的。

他隔著帕子颳了刮她的翹鼻子,說:“闔宮就你敢。皇額娘也不能這麼說朕。”打了噴嚏輕鬆些,又問,“膳傳了嚒?”

“要是等您,我先餓壞了。”她的柔軟的小手藏在錦被裡,輕輕捂在肚腹上。日漸分明的一個突,今日比昨日更脹,血也止住了,大約是肚兒裡的“豆兒”還在,而且長大了。她不吃,肚兒裡的也要吃,數著日子,還有兩百多天就要見面。眼睛盯著肚兒裡這位的父親,笑得眉角眼角都戳在臉頰上,又莫名地羞怯。正捧著肚子愣神兒,聽他問:“臉色還是不好,身上怎麼樣?”

“好多了。您別管我,再喝一碗水。要是嫌白水沒味兒,加點兒鹽。”她收斂了臉上的嬌和怯,聲調卻一如既往地柔,看他坐著不動,拽了拽他的衣裳袖子。他對她多半言聽計從,於是仰頭又喝了一碗水,說:“還沒吃什麼,先喝了個水飽。”

膳後,夜裡,兩人倒在榻上說悄悄話,金花仍惦著三阿哥的“百歲”,小小娃娃的頭一個大日子,原是要好好操持起來,偏她又“病”了,不知太后怎麼安排,於是問:“三阿哥的‘百歲’怎麼辦?皇額娘把事兒派給誰了?”

福臨正手撐著頭,側身臥在一邊,伸手玩兒著金花衣鈕兒上的壓襟小玩意兒,說:“派給寧妃料理。朕說了,萬事拿主意前先來問過你,有你在,哪輪得到她們。”棄了小玩意兒又去撥弄她的頭髮。

“何苦呢。要拿主意也該叫她們去問太后才是,我經過什麼,能拿什麼主意。”她心裡叫苦,他好心,怕她病中不理事,失了後宮的權柄。宮中人慣是拜高踩低,他唯恐她吃虧。殊不知他的寵愛就是最好的權柄,一日他愛她敬她,一日她在後宮的威勢便倒不了。更何況她不愛管這些閒事,把貓兒揉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她知足。

他聽她一說,也有點懊惱,這句話是想得不周全,都是他病了,短了精神,就沒慮那麼多。卻不知這幾句話觸了太后的大忌。太后本來就覺得帝后二人好得太過,如今皇帝維護皇后,竟然到了要嬪妃事事先請皇后示下的地步,置太后於何地?

皇后又是個病秧子,白白掌著鳳印,眼看落下這等不育的症,一男半女也生不出來,還不聽她的話!上次讓她勸皇帝“雨露均霑”,她當面頂撞,梗著脖子不肯。有這一回就有下一回。活了四十多年,太后萬萬沒想到要為了兒子受媳婦的委屈。退一萬步說,兒媳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無論身世還是進宮前的清白都千瘡百孔,漏得跟篩子似的,還不知謹言慎行,夾著點兒尾巴做人。太后想放她一馬,結果兒子媳婦都蹦出來明晃晃地跟她老人家對著幹,不給他們小夫妻點兒顏色看看簡直對不起蘇墨爾從草原帶回來的那些秘信……

太后的心思按下不提。

金花又問:“我們給三阿哥預備個什麼禮?我現在盼著他長大。”她想看三阿哥長大跟福臨有幾分相似,說著去摸皇帝的濃眉毛:三阿哥有他父親三分相貌,也當得上美男子。

“那麼小個人兒,不拘什麼,給他弄幾樣就算了,半兩的鐲子,半兩的項圈,隨意打兩樣,不值當費這些心思。”他深不以為意,一門心思在她身上,問,“你生日快到了,大婚後的第一個生日,你預備怎麼過?想要什麼禮?”

她一愣,手從眉毛挪到鼻樑上,溫熱的指尖劃過他的鼻樑,在鼻尖上揉了揉,才收了手:“我自己都忘了,萬歲怎麼知道。”

他鼻尖拱著她的手指,搖著頭,玩得正起勁兒,她收了手,他也只得抽抽鼻子,說:“在南苑,皇額娘不是問你,你說冬天圍著爐子做生日,朕就著人查了查。咱倆換過生辰八字。”說著鼻子癢,就想湊到那小巧的翹鼻尖兒上揉一揉,趨前,她卻扭了頭,伸著手去捧他的下巴頦:“人家不成。”他往前湊,濃睫忽閃著,她也動情,肚上緊巴巴。寶音千叮嚀萬囑咐連親都不要,他的親有多刺激,金花最知道。更何況他還傷風。

趕緊轉話題問:“最近宗室裡有‘出花’的嘛?我就想讓萬歲‘種痘’,算是送我的生日禮了。”

作者有話說:

兒子的禮物隨便,媳婦兒的禮物提前好久就預備。

真是……媳婦兒是親的,兒子大約是撿的。

“什麼‘種豆’, 怎麼種法?”福臨被金花握住臉,只能含混說一句,棄了湊過去的念頭, 重新手撐著頭在旁邊躺好。心裡又不甘沒親到,拱了拱她的手心, 自己撓了撓鼻尖,從她臉側攪了一縷頭髮在手裡, 指間青絲纏繞, 狹長的眼眸炯炯盯著她。

“大約是用‘出花’之後結的痂,磨了粉,點在鼻裡,然後歇兩天。”她也是隱隱約約看閒書看到這個說法, 阿拉坦琪琪格小時候寶音也用過這法子, 若是用現代醫學的標準衡量, 把握不大, 效果也未知。可是不趁他年輕身子好先種痘,她怕他哪天……愛新覺羅氏號稱是被天花詛咒的家族,天花病毒如影隨形,傳說宸妃所出的八阿哥無緣無故得了天花,到底沒找到傳染源;野史記的福臨的天花也是。

金花倒希望他在那段歷史裡緣著四阿哥夭折和烏雲珠香消玉殞,傷心失落太過,歸隱五臺山或者其他名山寶剎:情到深處, 他安然活著便是好的,至於他愛不愛皇后,他為什麼不愛皇后, 反是末位的問了。

“那, 你陪朕一塊兒嚒?”提到天花, 父親的妃子和自己的兄弟都有因著喪命的,絕症,且聽說患病的人身上長滿皰疹……他有些膽寒,若是她陪他,他氣壯些;可是又怕她吃苦。問了仍舊猶豫,心裡正糾纏,聽她說:“我小時候種過,姑姑給我種的,一點都不難受,真的。”

她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的記憶,大約八九歲時候,她跟弟弟一起種痘,弟弟臉上還出了個花兒,最後留了個麻子坑。寶音姑姑可真像穿越者啊,什麼都會。這次給皇帝種痘也得找姑姑那兒討個主意,看如何萬無一失。這人要是染天花毀容,可真是暴殄天物。她翻個身側躺著,跟他臉對臉,直愣愣瞅著他的長眉毛、薄嘴唇,下巴上冒出來淺青的胡茬,正勾著優越的頜線。這麼俊俏的一個青年。

“您種痘,我肯定陪著你,日日夜夜的。不過要等您身子好些。”她手掌心在他下巴上蹭一蹭,順勢捏他的耳朵,柔軟的耳朵,不知是怎麼了,正紅得透明,從耳朵尖兒紅到耳垂珠兒,“萬歲竟是個軟耳朵。”摸在手裡還有些燙。

他緩緩闔上眼睛,由著她的手在臉上逡巡,心裡被她摸得舒服,說:“軟耳朵什麼意思?”

“大約是聽媳婦兒話兒的意思。”她手摸到他脖子根兒,又輕笑了一聲,這一聲攪得他呼吸也亂了,像個猴兒似的靈活地纏上來,一側的長手長腳把她箍住,灼熱的呼吸就在她臉上突突地噴,熾烈的語氣說:“聽媳婦兒話……”一句噴得她軟倒了,綿軟地往後一仰。

他還要往上侵,她抬起手護住肚子,兩臂在腰腹處打起個拱,多虧這時他又鼻癢,“阿嚏”一下,不得不重挪回去,用袖子掩住口鼻,一時鼻涕眼淚一齊流了滿臉,又難受地“哼”了一聲。她把帕子擲過去,說:“這次傷風厲害,來了半年沒見過萬歲這樣。”又朝外頭低聲喊了一句:“姑姑。”寶音應著進來,皇后問:“姑姑,傷風吃點喝點兒什麼好,萬歲這會兒難受得厲害。”

結果也沒什麼法子,不過是多喝水、多歇著,切不可勞神動氣。傷風感冒沒有特效藥,皇后當然懂,可是看著他難受,急糊塗了。晚上他抱她入內寢時更虛,險些把她摔了。她本來柔柔環著他的頸,覺得他胳膊打顫,她趕緊雙手攀住他的寬肩,緊緊地抓著,喉嚨裡又“唔”地一聲,驚魂未定。

他低頭看,她少見地眼裡閃著恐懼的神色,屏著息不動,使勁把臉貼在他胸上。本來就沒有血色的臉變得更白,胳膊僵硬地抬著。“哪裡就摔了你了?竟嚇成這樣。”他戲謔地說。

“萬歲,我……我身子不舒服,禁不得摔,早知道您傷風,何如我自己走進來,也不過幾步。”她身子抻了抻,細小的銀牙狠狠咬著下唇,收回一隻手撫在肚腹上,心裡想著,別怕,你爹爹今兒不舒服,沒抱牢我們。

福臨復了之前的輕手輕腳,彎腰把她小心放在帳子裡,她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還越摟越緊,於是他也順勢倒在帳子裡,她從他身”下一挪,他結結實實陷進床榻裡,耳邊吹過來一陣柔柔的唇風,肯定是香的,可惜他現在傷風,鼻子先不敏了,耳朵卻還靈著,剛剛躁紅的耳朵愈加透明,她嬌聲地虛張聲勢:“萬歲,我們可不能摔著。閃一下都不成。”他聽她這句不對勁,又說不上哪兒不對,一顆心被這一句撓皺了,身側的胳膊摟著他,一個人在那團錦繡叢裡粗重地喘了幾過兒。

清早,天還沒亮,他一動,她先醒了。她抻頭看了眼時辰,捏捏他的鼻子,又覆手摸他的額頭,說:“鼻子好些了?還鼻塞嚒?”她惦記著皇帝昨夜涕淚俱下的虛弱樣兒,一夜沒睡好,盼著他睡一覺就病氣全消,結果他鼻子還塞著,噥聲說:“好多了,你睡你的。”

他穿戴齊了,待要走,腳邁出門檻,想了想不願意這麼寡淡地出門,又回身來看她,她正裹在被窩兒裡,只露著兩隻眼睛在外頭,咕嚕嚕地轉。她眨眨眼,他默契地湊到她面前,聽她說:“萬歲多喝水,下午別約見大臣了,下了朝就來坤寧宮,我等著您……”他冰涼的唇掃了掃她小扇子似的睫毛,啞著嗓子應了一句“好”。病中,啞了的嗓子仍是好聽。她被這把聲音蠱惑著,手捂在肚裡兒的“豆兒”上,抬臉在他面頰上一吻。心裡想著,我們爹爹有一把性”感的聲線,寶寶聽見嚒,晚上叫爹爹給我們唸詩。

下午,福臨沒約大臣。看看那一摞奏章,拖到明日早晚要看,於是捏起硃筆,停不下來地一本一本閱下去。想著硃砂墨寫盡了就住手,結果這硃砂墨源源不斷,一本本寫過去,用了大半個下午還有。

皇帝一回頭,旁邊立了個人,著一身胭紅的衫子,悄悄侍在一旁,正時不時研了硃砂墨添進去。忍不住心下煩躁,說:“你怎麼來了?”

作者有話說:

長長久久。

比心。

“你怎麼來了?”

圓圓的杏眼, 窄窄的溜肩,小巧的瓜子臉,一身胭紅衫子穿得活潑, 正是三阿哥的生母佟妃。聽到皇帝語氣裡的不耐煩,她心裡鎮定, 身上故作慌張拜下去,銀鈴樣脆生生的嗓子, 微微露了她其實是個心裡極有主張的女子, 只是極力扮作柔弱。

現在她身子也不弱了,自從孕中精心養著,長了個兒,身子也更豐腴白潤, 原來小小的乳也膨起來, , 生了兒子還是一把細腰, 更顯得身材玲瓏。可惜太醫說生三阿哥傷了身子,以後怕是難生育。

說這話時,佟夫人也在旁邊,等太醫走了,跟正傷神的女兒說:“娘娘,太醫的話也不可全信,說不定養著就養好了, 不試試怎麼知道是不是還能生?”佟夫人是從龍入關那一票人,說話做事爽氣,腦子也活, 慣會審時度勢, 心眼兒到邊兒到沿兒。佟妃的那些小謀略, 實在算得上“家學”。

佟妃聽了母親的話,放開心休養,就捏個手腕兒能摸出什麼來。當年她年紀小,還不是使了計讓萬歲爺對她起了憐愛之心,一寵再寵之下,那柔弱的身子骨也生出這麼白胖的兒子來。她堤防著母親以外的所有人,生怕露了她的野心,只有宮女乳孃都不在跟前,獨獨她跟三阿哥相處時,她才對著三阿哥露出自豪滿意的笑。

孕中補養得好,兒子出生就比別的孩子胖大,又壯,哭聲洪亮,黑豆兒似的眼眸透著靈氣,她捏響指就轉著眼珠兒找,那聰明勁兒,不是二阿哥能比的。只要皇后沒生阿哥,她再花上力氣好好教養,二阿哥肯定不是兒子的對手。

只是皇后才十六歲,又盛寵不衰,生育嫡子女是遲早的事。

佟妃本來沒把她放在眼裡,太后挑的孃家人,皇帝提起這樁婚事就嘆氣,在床上就更猖狂;等到見到皇后人,她就更放心了。阿拉坦琪琪格剛入宮學規矩時,頂著一張黑紅的臉龐,是草原上的晴好日頭曬的。騎著小馬在草場裡馳,眾人都眾星捧月般待她,她才不必顧慮黑不黑。左看右看都是個草原來的小妮子,誰想她還“女大十八變”,在宮裡住了小半年,先養了一張粉白透紅的臉,春半桃花一樣;個兒也長了。特別是她生育後,再見她,每次都覺得她“抽條”,身子也豐潤起來,腰是腰,臀是臀,走起來,風控著衣裳,勒出來一輪旖旎的輪廓,讓她一個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皇帝怎麼能把持得住。

皇帝也確實把持不住,聽說從大婚後就沒寵幸過別人,總在皇后身邊打轉轉。就這樣還能不生養?佟妃當時得的雨露不及她一半,先孕了這個兒,皇后也不過是早一月晚一月。不過佟妃早算計過,等皇后伺候不了皇帝,她就該大顯身手。總是生了三阿哥的親爹親孃,小手一捧就能把皇帝的情勾起來,那之後的事兒也就沒甚麼難。

佟妃人在景仁宮看似有兒萬事足地撫養三阿哥,耳朵卻一刻沒閒著,一直探著宮裡的訊息。只等皇后的喜訊,她便去養心殿獻殷勤。意外地,沒傳來皇后有孕的訊息,反而傳著皇后病了。佟妃聽了,淡然一笑:“皇后身子還好?等奴才得了閒兒,一定去坤寧宮侍疾。”

轉頭就打點了衣裳,胭紅的襖兒裙兒,暗提花的牡丹,一動渾身波光粼粼。羊羔毛鑲的裡子,袖口領口露著一圈兒,看著暖和又顯腰身。簇著那張產後消減的小尖臉。她在鏡子裡笑笑,換上猶豫膽怯的神情,任是石頭也要心生憐愛,是不知在後宮吃了多少委屈,為了養育龍嗣又生受大罪的小女人。

養心殿的小太監竟然想攔她,被她一句斥下去:“不認識我是誰?以前萬歲爺還專門派輿接我吶!”小太監看了看佟妃的腳尖,又瞥左右,今兒也是巧,大太監吳良輔和吳祿都不在,只有幾個小太監在養心殿伺候著。他忙閃身把佟妃讓進去,又怕主子責罰,一溜煙兒跑到廊盡頭垂頭站著。

佟妃一邊拜下去,一邊說:“萬歲爺,三阿哥睡了,奴才去坤寧宮侍疾,結果皇后歇著,宮裡的宮女嬤嬤竟不讓進,奴才想,來萬歲爺前伺候也是一樣。”

順治帝乜斜了她一眼,烏溜溜的一個腦袋頂,精心修飾的兩把頭,華麗珠翠覆了滿頭,又穿著這麼豔麗的衫子,怎麼看都不是去侍疾,倒想奔著他來。忍不住想起她臨盆那日給皇后手腕子攥了一圈紫,多虧金花養著,手腕上還有點肉,要是以前那麼瘦,怕是給她攥斷了。就有點怨佟妃,也忌憚她。皇后是菩薩心腸,心眼兒直,哪是佟妃的對手,生怕佟妃又算計皇后,於是說:“皇后那兒人手夠,她也不是那樣拿喬的主子,不用侍疾。佟妃想得細緻。”說完,從袖筒裡抽出張帕子印了印鼻孔,“朕染了風寒,別給你過了病氣,三阿哥又養在你處,人小體弱的,早回去罷。”

佟妃要再說什麼,抬頭正看著順治帝捏著帕子的手擱在腿上,那方帕子,淡淡的翠色,角上一叢老綠的竹,稀稀的幾片葉,宮裡只有皇后愛用這個顏色,紋樣也曾在皇后別的小物件兒上見過。他倆,竟好到連帕子都是你用過我用,不分彼此了?

正想著,福臨一踢凳子站起身,說:“朕也去坤寧宮了。”又對外面喊,“吳良輔,輿呢?都什麼時辰了,也不來提醒一句。”他早上出門時應了金花要下午早些去,眼看屋裡的日頭光都黃了,怕是早到下半晌,他怕他的金花等急了。

吳良輔回來,聽養心殿裡有女聲兒,愣了,問:“皇后娘娘來了?”

小太監答:“是佟妃。”

吳良輔忍不住跺腳:“誰給放進去的?萬歲爺都多久沒詔過佟妃了,就算來了,沒有旨意,也不能讓進!你們是第一天在養心殿當差?已經打殘了那麼些太監,你們還嫌少,自己要去充數是不是?”

正罵著,聽皇帝喚他,忙應著:“萬歲爺,輿預備著,馬上能走。”

作者有話說:

求收藏預收,乾隆那本,再收藏下作者吧?

竟然一百章了,可惜最近忙都寫不到三千字。開文的時候肯定沒想到能穩穩寫到一百章,一定是你們給了我歐氣。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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