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覺的同時淚盈於睫，反握了少姝的手，險些兒給她掐出印子來，哽咽難言，好半天抽抽嗒嗒地遞過來一句話：“少姝姑娘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永誌不忘！”
少姝嘆息著為她拭面，勸慰著：“我倒寧願姐姐不要記得，修行是自己的事，如不是為著尋走捷徑而遭遷延，憑你的聰慧，能誤到今日？說不好早都一日千里了，再不濟，狐市上的營生，也不失為一種磨鍊修為的可取之法，以後，千萬別再寄望於旁人口頭上的運氣了。”
巧巧聞此神情一凜，又彷彿墮入深思，回味了半晌，不由得愧汗欲滲：“我明白了，曾經吃不下去的苦，或者自以為聰明而放棄的苦，到頭來並不是佔了多大便宜，哪有那麼容易的事？看到別人成了正果心生不忿怨懟，更顯可悲可笑，人家苦盡甘來，是自己拼力熬掙得來的，與卿何干？兩隻眼睛淨掛在無關緊要的事上，如何還能定心做好自己的事？今日多謝姑娘賜教，由巧而慧，我是摸索得太久了。”
“姐姐不要見外，咱們都是走一條路的人，守望相助，理當如此。”少姝見她坦然接受了，又清心直說，“俗世裡也有句話，‘聰明反被聰明誤’，警醒得就是精明討巧太過的情形，其實腳踏實地，才不會錯過身邊的良辰美景，亦能盡享天倫。”
巧巧不停地點著下頜，眸子裡也燃起了更亮的光華：“狐族只在本族中輪迴，想來昔日親友一定能找得回來。”
只能在本族中輪迴？少姝出神，想起與玖兒上次說到的孤恓攀行，喃喃道：“原來，真是無休止的迴圈往復啊。”
（狐狸的輪迴：按傳統的說法，狐狸修仙是一個很長時間和一個複雜的過程，這輩子若修不成，死後輪迴續繼修煉，可以說狐狸成仙，需要很多代輪迴與修煉才能成功。它們的修行是靈魂和行為上的修行，要棄惡從善，利益眾生，方能夠修成正果。）
“多數是如此，除非修為至高的，飛昇太清去了，那便從此脫離苦海。”巧巧坦言，從浩瀚無際的星空中抽回視線，“少姝姑娘，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清：在道教中，太清是指玄氣所成日神寶君道德天尊，即太上老君，住在33重天。狐仙飛昇太清，應該是已成天狐了吧？）
“請講。”
“與之前相見時比，夫人面容憔悴了不少，一定要擅自珍重保養才是。”
暖意湧上心頭，少姝謝道：“多謝姐姐好意，我會好好照顧媽媽的。”
第二日，晨曦中起來，少姝到院中撤收供桌時，數出多了一盤供品，且是從未見過的奇珍異果，想到是誰送來的，她便拿起來一粒紅果送入口中，唔，香甜美味，非同一般，正要端了送到母親的臥房，恰好見她出來，忙獻寶般迎了上去。
思霓款款在葫蘆架下坐了，也不問少姝手中異果的來處，便悠然接過，喜道：“是沙棠啊，從前年節時分，你外祖最愛吃這個，酸甜軟糯更勝李子，卻沒有果核，這味道真讓人懷念。”
少姝剎那間傻眼了：“什麼，媽媽說的可是《山海經》中的沙棠？”
“沒聽錯，快吃吧，”思霓笑盈盈又揀了一顆享用，“崑崙之丘有木焉，其狀如棠，黃華赤實，其味如李而無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沙棠：傳說中的“御水之果”，出自《山海經·西山經》，原文大意是：大澤西南四百里處，有一個叫崑崙山地方，山中生長著一種神奇之樹，形狀類似於棠梨樹，開的花是黃色的，結出的果是紅色的，味道與李子的很相似，但卻沒有果核。名字叫做這沙棠。人吃了他即可御水而行，漂浮不沉。）
“外祖父喜歡吃‘御水之果’，怪不得能跋山涉水一路來到狐岐山。”少姝明白了，改用小口一點點地啄起了汁水，“竟是來自崑崙的珍貴稀罕物，可不能囫圇吞下，容我細細品嚐，銘記這頓美味！”
思霓看著失笑，什麼也比上了她女兒這顆“開心果”。
門前泉畔，傳來“嘩嘩”的落水聲。
母女倆尋聲望去，原來是一隻通體火紅的赤狐在涉水而去，泉水雖然不深，但是對於此等小獸卻仍須仔細應對。
但見那赤狐四肢矯捷靈敏，在水裡自如地翻騰爬泳而過，整個過程中，美麗蓬鬆的碩大毛尾始終高高地豎舉著。
思霓饒有興致地為女兒解釋：“看到了沒？那尾巴要是浸了河中吸了水，就會變得很沉重，溼噠噠地直拖到地上，以致行動不便，為著自保，聰明的小赤狐們都是這樣子過河的。”
少姝看得分外專注，難免為她擔心：“原來如此，小赤狐的平衡掌控得真絕了，眼見就要過河了，希望她那毛毛的大尾巴不要掉到水裡才好。”
小赤狐的兩隻前爪搭到了岸上，該一瞬間，少姝幾乎要為她的成功放聲慶祝了。
不料小赤狐以為自己上岸的同時，放鬆了警惕，急著搖下了長尾，結果還是有一點兒被河水打溼了。
少姝忘情地“啊”了一聲，不無遺憾：“早知如此，該給她吃一顆沙棠的，她為什麼不吃呢？”
貌似那小赤狐也聽到了，回頭之際雙目精光四射，又抖抖脖頸，厚實的毛髮如風過麥浪，層層的光澤煞是好看。
一晃神，小赤狐已在原地化作昨夜巧巧的模樣，想來她對這幅皮囊已生出獨有的偏愛了。
小姑娘帶著某種惡作劇被抓了個現形的狡黠笑容，望著少姝，算是與親密的朋友打個招呼。
接著又躬身而拜，少姝忙起身，遙遙還禮。
整個過程極其短暫，且沒有任何言語，少姝依依不捨地再一眨眼，那巧巧的身影已消失不見了。
“成不仙的狐狸？”少姝一個人自說自話，怡然自得，“沒有成不了仙的狐狸！”
“小狐汔濟，濡其尾。”思霓卻道，“人有能力未逮，事有缺陷難足，實為常態，每個不成的遺憾，可能是引導著人步入另一個世界的秘門。”
“媽媽是在說‘水火未濟’的卦辭？”少姝反應過來。
（水火未濟：是《易經》最後一卦“未濟”卦，卦辭講了一個小故事，只用了七個字：“小狐汔濟濡其尾”，指“未完成”，或者說“沒完沒了”。此卦的寓意，包含著一事的尾聲往往蘊藏著另一件事的起始。清·龔自珍《已亥雜詩》有“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缺陷好。吟道夕陽山外山，古今誰免餘情繞。”，說的就是對“未濟”一卦的體認，其實很多的事情，還是擁有點缺陷是最好的。）
“未濟之時，小狐會捫心自問，是我的方式不對？還是泅渡的路徑有誤？或者我是否真的想要過到河對面去看看？再有，便是我勤加練習，待有把握了再來一試？無論怎樣，心緒始終要活泛，切忌躺平不動，得過且過，最終迷失了自己的一顆心。六十四卦完了，也沒什麼，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大可翻篇重來，儘管往前遊便是。”
少姝慢慢點頭：“但她已盡力嘗試過，待來日再渡，把握好分寸便好，世上沒有徒勞的失敗，所有的缺陷，曾歷的苦痛，都會是生命的一個部分，待回頭看，跳出來時，甚至會換上另一種眼光與心情，生命之美，就是不斷地成為自己。”
“是啊，縱使僅僅前進了一小步，那也是異常艱辛的，也要懂得善待自己！如今的巧巧想必是悟出來了。”
“但願如此！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少姝嘀咕著，“媽媽也曾遊歷過的很多山水吧？”
思霓溫柔地笑著：“是的，其實大多是與你父親一起去的，不過他不知道我在旁就是了。”
少姝驚異地睜大了眼，看來媽媽少年時也是頂頑皮的呢！
思霓接著回憶：“你父親他啊，最享受在山水間徜徉讀書，視為平生一大樂事，如今看看你，就曉得了。”
“遊歷了那麼多地方，他更喜歡何處的山水？反正不用問我也知道，媽媽最喜歡的還是狐岐山，對不對?”
思霓笑了，用手捏了捏女兒的面頰，“你懂什麼，嗯？”
少姝洋洋得意，自以為說對了。
“等你日後也去遊歷，便會懂得了。要真正的欣賞每一處山水，就像你渴望瞭解鍾愛的家鄉山水一樣，就像你初讀典籍中的每一段經典一樣，深深地吐納，唯有如此，你才能回頭來了解生你養你之地，即使你身在異鄉，也有力量，此心安然。”
“為什麼留在異鄉，我自然要回來，和媽媽一起。”
“好，好，只要你回來，媽媽永遠在這裡等你。”
思霓露出了通達的微笑，她也不再說什麼，攏少姝的細肩，暖暖地抱著，傳達無言的深情的支援，但是少姝要真正理解媽媽的話，那要在多年之後了。
如果您覺得《少姝的山水》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www.51du.org/xs/368609.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