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少姝笑答,“三月三,騎著毛驢上洪山。每年的場面蔚為大觀,可真叫人流如織,熱鬧鼎沸。”
“聽人說,今年叔夜先生也曾上山來過節?”
話一出口,鍾會注視著對方的反應,少姝臉上十分平靜,也沒有勃然變色,甚至手上洗滌的動作也絲毫未受到影響,僅僅是簡短應了聲,表示他說得沒錯。
“哦,我也是聽少嬋說的,上巳那日,你們與叔夜先生曾於山路上邂逅。”鍾會態度自然,一副偶然想起的漫談口吻,他也有掂量,對於郭家這樣的名門兼姻親,架子不宜端的太高,揀了塊平整的石頭,貌閒意悅地坐下來。
也是,在不喜翻人閒話,且心防築了老高的少嬋處,想來也問不出更多了,少姝笑笑:“是啊,叔夜先生的大名連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也傳遍了,能遇見他,實屬三生有幸。”
“他與你們聊了很多嗎?玄學,詩作,或是京師中的事?”鍾會的疑問乍聽起來範圍甚廣,但也有所側重。
“過去有些日子……記不真切了,子猷哥哥平日裡教導得緊,大家只會談一些書館文章,對了,我們倒是央求先生撫琴一曲,兄妹幾人如醉如痴,是什麼曲子來著?”她一臉認真地蹙眉凝思。
“廣陵散!”衛鑠說得斬釘截鐵,“一定錯不了!我與從叔有幸聆聽過的。”
少姝忙連聲附和:“對,對,正是這一首!”
“哦,看來你們與他確實相談甚歡。廣陵散,那可是他最擅長的曲子,但亦頗多狷介,只有對著意氣相投之人,他才願意獻上此曲。”鍾會雙眸閃爍著探究,像在執拗地追尋著想要的答案。
(狷介:孤僻高傲,潔身自好。指孤僻高傲,不肯同流合汙之人。出自三國·魏·劉劭《人物誌上·體別》:“狷介之人,砭清激濁。”《晉書·向秀傳》:“以為巢許狷介之士,未達堯心,豈足多慕。”)
少姝臉上露出了陷入回憶的神色:“是啊,那日風清氣和,叔夜先生的琴音撼人心魄,山鳴谷應,使人置身於一個仙境之中。只可惜,對話不多,大半皆已淡忘了,唯有那份感動,卻是永遠銘刻在心的。\"
“那麼,他有沒有提到什麼特別的事情?比如,他的行程,或是他要去的某個地方?\"鍾會的問題似乎越來越聚焦。
少姝眉頭緊鎖,片刻後放棄:“沒有哇,他沒提過,或許有……可是我想不起來了。\"
“果然如此,”鍾會聞聽此言,眼中才剛冒出的一絲光芒也湮滅了蹤影,隨即輕笑一聲,難掩失望之色。
有一搭沒一搭地詢問了幾句鸑鷟泉的水利諸事,鍾會又道:“哦,那你們忙,我就不攪擾了。”
“鍾司隸……他好像極其關心叔夜先生的事哦?”少姝顯得很好奇,連她也看得出來,鍾會對嵇康的關注其實並不簡單。
衛鑠撲哧樂了:“無須想太多,別看他已過而立之年,卻仍沒有家室,可以自由來去,若論空閒麼,總是要比旁人富裕一些,但實話講,士季叔對叔夜先生也是仰慕已久了。”
“哦?”少姝一邊的眉毛輕輕吊起。
“我給你說,哎,你不興去講給別人啊!”衛鑠提前叮囑。
少姝勉強忍住笑:“衛妹妹放心,請繼續。”
“士季叔在讀太學時就一心想著結交叔夜先生,彼時他花費無數心血,寫成《四本論》一卷,很想讓叔夜先生看看,請教於他。”
(《四本論》:“四本論”講才和性——即才和德——的關係問題,劉孝標註《魏志》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用現在的話講,“四本論”探討的是才能和人品的關係:在一個人身上,才能和人品是同還是異?是統一的還是分離的?簡單的說,就是談才性相離還是相合的問題,也是魏晉之際玄學清談的一個重要的話題。)
“多好呀,談玄這等高雅事,加之是虛心求教,想來他們二人相見甚歡嘍?”
不料衛鑠竟然嘆息一聲:“真那樣就如意了,可惜連先生家的大門也沒能進去。”
少姝費解不已。
“因為我陪從叔一家拜謁過先生——那時他居於洛陽府中——於是那回,我便自告奮勇跟著士季叔同去了,順帶與他‘壯壯膽’。等我們興沖沖趕到了先生的家門口,他又猶豫起來,徘徊許久,始終不敢進去。”
“怎會如此?”少姝不覺一愣,同時覺得怪好笑。
“好笑是不是?後來我也想過,士季叔是否底氣不足,擔心先生對他的文章不屑一顧?或者,是怕先生當面質疑卻難以應對?那個時候我遠遠坐在車裡,只是心燥火燎地乾著急,最後,你猜怎麼著?”
她頓了頓,側頭回想確認了當日情景,終於滿足了少姝的好奇心:“他立於門外,奮力一擲,將書稿扔進了嵇家的院牆內,跟著便掉頭跑回來了。”
“哈?這樣也行啊?”少姝驚呆了,迫切欲知此事後文,“那結果如何?”
(鍾會投書:見《世說新語·文學》: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詣,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
得到的是一個悲催的答案:“杳無音訊啊,我幾乎懷疑,那本書有沒有送到先生手上?或者就算置於案頭,先生有沒有翻閱到過?”
少姝不曉得該說什麼,她此時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過其門而不敢入就很窩囊了,最後居然還得不到迴音,是不是有點可憐?不過,在我眼裡,他們性情不同,原本就是兩類人,各適其適就好了!”衛鑠大大咧咧說完,輕鬆一笑。
少姝心下狐疑,各適其適,真的可以那樣嗎?眼前似乎看到了那個在嵇康門前遊移不定,忐忑不安的少年,是什麼讓他受到既感到卑怯難言又急迫地尋求認可?如今他再回想時,當日的窘困與後來的煎熬等待——是否會雲淡風清的已成過往?
“少姝姐姐,擇洗成這樣行不行?”
衛鑠清脆的聲音將神遊的少姝拽回了當下,她立刻笑了:“行,我都不信你是頭回幹活的,來,收拾收拾回去吧!”
少頃,筵席的案几準備停當,僕婦丫鬟們開始流水般端上菜餚。
“請。”思霓輕聲道。
客人入席就座,除了別的下人紛紛退下,鍾會特意叫石生也在末座陪用。
菜式琳琅滿目,色香味俱全,主賓談笑風生,又是一番歡宴不提。
廳堂裡用茶之際,樂鑠的提議叫大家都吃了一驚——
“機會難得,我想住下,與少姝姐姐好好玩耍幾天!”
“怎麼,你又打算在狐岐山‘安營紮寨’啦?”鍾會揶揄她,未置可否。
“士季叔你就答應我嘛!”衛鑠撒起嬌來,看樣子是志在必得。
鍾會面露難色:“你這孩子,有沒想過,為思夫人母女添擾不太合適?”
思霓卻莞爾:“鍾司隸不必見外,能有什麼麻煩的,實話講,我還頂樂見孩子們在一處熱鬧呢。”
話已至此,只好應下來,鍾會對興沖沖的衛鑠叮囑道:“那好,過幾日我是怕沒有功夫上來了,便派車來接你好了。”
“幾日?”
“三日。”
“五日!”衛鑠鐵了心,咬緊不鬆口,“雖然錯過了上巳節的盛況,但我也好想上源神廟泉眼處瞻拜瞻拜。”
見鍾會再度無奈地點了頭,少姝與衛鑠同聲歡呼,喜笑顏開。
少姝對衛鑠表白心意:“此地山水風物或許不是最美的,但我也極樂意向你細細地介紹一番。”
侍立在旁的石生聽見b,嘴角輕輕地揚起。
“對了,少嬋姐姐也留下?”衛鑠扭過頭去建議,一副毫無疑問的口氣。
見眾人目光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少嬋囁嚅起來:“我就不用了,家裡還有好多事……”
“真是掃興,姐姐多陪陪我倆不行?”衛鑠不高興了。
“少嬋姐姐要打理的家務也不少,她不在,大伯母想必吃力,讓她去忙她的,我陪你安心散淡散淡!”少姝溫言勸解,又拍拍胸脯。
“少嬋姑娘要下山,那我們送你回去吧。”石生無端插了一句。
少嬋點頭道謝後,室內靜謐瞬時,氣氛莫名起了變化。
見思霓含笑望向自己,石生面容一緊:“衛姑娘這幾天不用練字,正好我也跟著鬆一鬆。”
鍾會笑:“他呀,早對華巖館神往多時,這幾日暫且留在館中,跟著子猷讀書好了。”
樂鑠眼裡漾出淘氣的神情,嘟著嘴,無聲地衝石生說了什麼,後者不尷不尬地淺淺一笑,聊作回應。
不管怎樣,事情總算是這樣定下來了,大家還都滿意。
回程途中,少嬋獨乘一輛,鍾會則與石生同車。
“思夫人性情恬淡,兼其才華卓異,更為之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觀感。”鍾會由衷稱許。
如果您覺得《少姝的山水》小說很精彩的話,請貼上以下網址分享給您的好友,謝謝支援!
( 本書網址:https://www.51du.org/xs/368609.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