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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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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休沐。

東華門, 兩匹快馬穿行而過,直奔夾心南岸的龍江寶船廠。

寒風蕭瑟,船廠入口, 中山侯湯和、靖海侯吳禎翹首以盼。

烈馬嘶鳴,攜風帶雪而來,馬蹄高揚,止於廠前,太子朱標翻身而下。

湯和、吳禎立馬上前行禮,“老臣拜見太子殿下。”

朱標抬手輕扶,笑道, “勞兩位叔叔久等,我們這就進去吧?”

湯和、吳禎連聲應是,兩人邊帶路,邊介紹船廠內的詳細情況。

常樂一身月白男裝, 仿似哪家初出茅廬的少年郎,她亦步亦趨隨在朱標身側。

京師四面環江, 水路往來, 可省車挽之勞, 且利船運之便。

朱元璋自建國時起,在江蘇、浙江、福建等地廣設船廠, 其中京都龍灣船廠,規模最大, 人員最齊, 由中山候湯和主督。

湯和其人,朱元璋的鐵桿老鄉, 作為明軍發家“原始股東”之一,他相比於另一個老鄉徐達, 軍事能力略低,因此,功臣廟裡只排第五,爵位也只得了個候。

但沒關係,歷史記載,湯和是明初開國功臣,幾乎唯一的壽終正寢之人,多麼難得。

龍江船廠所造之船,主要用於內河,如漕船、湖船、戰船、黃船、巡船、漁船等,至於海船也有涉及,可惜技術並不純熟。

常樂跟在朱標身後,走過艌作、鐵作、篷作、油漆作、索作、纜作等作坊,一路行來,木屑翻飛。

木船,約莫也是元廷東征失敗的原因,海上風暴一吹,船散架了。

可惜這會沒法制造鋼鐵巨輪,焊接是個問題,油漆防腐是個問題,鋼材倒是不難

現有炒鐵爐炒出來的熟鐵含後世意義的鋼,只是容器溫度不夠,無法冶煉液態鋼水,從而無法精細配比碳或其他元素,以至暫時沒能鍛造各種合金鋼。

而溫度不夠的原因,一來是開放式的鍊鐵爐,二來只有人力或畜力鼓風。

人力、畜力不夠,蒸汽動力完全可以。

常樂手癢癢的,好想立刻、馬上領著工匠搞臺蒸汽機。

但是,不敢

因著久婚未孕,朱元璋看她那是一百個,一千個的不耐煩。

萬一,萬一她要真生不出孩子,那她現在越是蹦躂,後面死得越快。

她自個也就算了,還得連累常、藍兩家!

朱標巡視過船廠,再轉道至不遠處的炮廠,來接待的是工部侍郎,陶廣義。

有點耳熟,常樂條件反射地在腦海裡輸入“陶廣義”。

世界航天第一人?!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國際天文學聯合會把月球的一座環形山命名為“萬戶”,以紀念這第一個試圖利用火箭作飛行的人。

萬戶,本名陶成道,原名陶廣義。

若非理智尚存,常樂都要越過朱標去握陶廣義的手,同道中人!

陶廣義少時喜好煉丹,後來改行製造火器,曾為明軍提供許多技術支援。

他的夢想是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晚年時因好友在官場傾軋中喪生,更萌生了飛天去神仙世界的想法。

這是個敢想敢做之人,他告老回鄉後,潛心研究。

終於在洪武二十三年時,造出來個綁有四十七支火箭的飛椅!

他自己左右手各持一隻風箏,命僕從點燃火箭

飛椅成功離地,火箭半空爆炸,他也沒有意外的失去了生命。

雖然他以失敗為結局,可其精神可嘉,技術在當時的環境也絕對領先他人。

常樂打量著前輩,如果有她提供後世理論作為支援,那他的成就絕不止於此吧!

即使沒法飛天,火炮技術總能更進一步,沒準人工降雨的炮彈也能搞出來。

冬日天短,朱標問詢了些進度,準備離開,常樂依依不捨

同道中人,何日再能相見!

駿馬飛馳,穿過城門,穿過繁華的街,停在誠意伯府門前。

常樂看眼朱標,他來尋誠意伯劉基?

那個後人將其比作諸葛武侯,助朱元璋一統江山的軍師劉伯溫。

劉伯溫於至正二十年,也就是十三年前被朱元璋“請”至軍中,其人善謀,屢立奇功。

但開國時,只得了個誠意伯的爵位,不是國公,不是侯爵,只是個“伯”。

原因,大概是朱元璋不喜歡這個比他還要聰明的下屬。

後又因與韓國公、左丞相李善長結仇,黨爭失敗,不得不辭官回鄉。

洪武六年七月,胡惟庸經李善長推薦為右丞相,他指使黨羽狀告劉基,指責劉基佔了什麼王氣之地。

因為劉基已無官位,朱元璋這個神人,竟想出了扣除他退休金的好辦法!

劉基既無奈又絕望,權衡之後,決定返還京都。

這會,他剛回到京都。

誠意伯府滿是蕭瑟,連個通報的小廝都沒有。

朱標循著記憶,找到正院,院內傳來幾聲老邁的咳嗽聲。

有個上了年紀的老僕從捧著藥碗,邊搖頭,邊嘆著氣出來。

見到兩個年輕人,他滿臉的意外,“兩位是來找我們家老爺?”

朱標含著笑道,“煩請老伯通報。”

那老僕蹣跚回了屋,沒過一會,劉基從屋裡著急忙慌出來,伏跪在地,“老臣參見太子殿下。”

朱標親手扶起他,“您老快快請起。”

院中寒風凌冽,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一行人轉道至花廳。

劉基一前一後拉開兩張椅子,道,“寒舍簡陋,還請太子、太子妃擔待。”

未曾越雷池一步,始終立在朱標身後的常樂:“”

她今兒個喬裝出宮,走過船廠、炮廠,還是第一次被認出來。

劉基邊拎起茶壺倒水,邊道,“娘娘幼時,老臣曾有幸見過一面。”

常樂移步入座,她同劉基見過的那一面,那得有八、九年了,福樂酒樓開業那會。

青田先生劉伯溫,不愧是能與諸葛亮同時被提起的人,眼光有夠毒辣。

朱標端起熱茶輕啜,“先生,一路車馬勞頓,委實是辛苦了。”

劉基連連擺手,“京師繁華,遠勝青田,老臣惟願伴於皇上、殿下身側,安度晚年。”

朱標略略垂眸,不知在想什麼。

常樂飛速掠過劉基蒼老的面頰,他這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我主動回到皇帝的眼皮子底,我很老實,請皇帝放我一條生路。”

倒是與史書記載的一樣,只是不知道原歷史裡,朱標有沒有過上門探望。

且原歷史裡,朱元璋可沒有因為他回到京師,就饒他一命。

半晌,朱標抬眸,“標願盡我所能”

他太瞭解自家老爹,此時此刻,他給不出準話。

劉基起身,跪地拜謝,“多謝太子!”

·

翌日早朝結束,皇家父子一前一後,自奉天殿回乾清宮。

朱元璋雙手背後,似閒聊道,“昨日休沐,標兒出宮玩了?”

朱標微微躬身,“兒子去了船廠,炮廠”

微頓片刻,他看眼老爹的背影,接著道,“也順路去探望了劉先生。”

朱元璋步伐未停,輕描淡寫發了聲,“哦?”

老爹語意未明,朱標謹慎措辭,“先生熟知天文,曆法,尤精象緯之學(算卦),兒子向其討教出海東征遇風暴的應對之法。”

聞言,朱元璋似是來了興致,他回頭看眼兒子,“劉先生如何說?”

朱標略作停頓,似是回憶,後道,“先生言,六、七、八月,乃風暴盛行之時,改為春季出征即可。”

朱元璋:“劉先生乃奇才。”

他語氣裡,有點陰陽怪氣,朱標默默閉嘴。

過了一會,朱元璋又問,“標兒的意思是,年後東討倭寇?”

如今已是十一月,年後回春,不過兩三月而已。

朱標搖了搖頭,“我軍所制海船,所訓海員,皆未成型,年後出征,實乃倉促,不若先於沿海地區佈置衛所,先於近海巡行捕捉倭寇。”

乾清宮內擺著炭盆,父子兩人由宮人伺候著脫了披風。

朱標立在殿中央,繼續道,“如此既可以實戰訓練海軍,也可進一步熟悉倭國之人,以備來日東征。”

朱元璋皺眉思索片刻,也沒發表意見,只道,“東征之事,稍後再議,標兒先看今日的奏摺吧。”

朱標拱手應是,卻沒立即回到自個位置,仍然立在殿中,似是還有話說。

朱元璋卻是一反常態沒問原因,殿內一時之間安靜了下來。

朱標抬眸,看著端坐御案的父皇,道,“兒子想求您給個恩典”

朱元璋曲起手指,敲擊桌面,一聲接著一聲。

朱標垂首,“劉先生年事已高,請您允兒子攜太醫為其診治。”

朱元璋似乎很驚訝,“劉基病了?”

朱標:“劉先生形銷骨立,已然百病纏身。”

倘若爹同意太醫前往,一來表示他願意許劉基壽終正寢,二來仍不可罷休的胡惟庸等人,也能忌憚三分。

可朱元璋輕嘆了聲,卻道,“朝堂諸事繁忙,朕抽不出開身,不如讓右丞相胡惟庸代為探視吧。”

朱標:“”

胡惟庸去,確定是探視,而不是催命?

乾清宮一時之間, 鴉雀無聲。

朱元璋顧自展開奏摺,是不想再談的意思。

朱標躊躇片刻,仍欲再言, “爹”

朱元璋稍抬手阻止,他看眼兒子,似閒話家常道,“年後,老二、老三成親,你可別被他們捷足先登了。”

成親,捷足先登, 所指太過明顯。

朱標眉峰微蹙,眼簾微垂,其間冷色一閃而過。

兩相選擇,劉先生, 對不起,只能請您自求多福!

洪武七年, 正月初一。

一年一度的奉天殿宴請結束, 朱標趁亂帶著常樂, 兩人喬裝後自東華門出了宮。

東華門外,護城河邊, 是朱標送給常樂的新婚禮物,秘密基地。

春節假期, 基地無人, 唯有白雪層層疊疊。

常樂瞧著他酡紅的俊臉,“你不回春和宮歇著, 帶我來這兒幹嘛?”

朱標把兩人的披風掛起,走到桌邊燃起爐火煮茶, “我約了戴先生。”

常樂移步到他對面的圈椅,微微皺眉,“戴思恭?”

他揹著人偷偷摸摸出宮,偷偷摸摸約戴思恭,這是要偷偷摸摸

茶壺嘴泛起咕嚕咕嚕的熱氣,屋內多添了些許溫度。

朱標起身,坐到常樂旁邊的圈椅,“樂兒,我以為任何的問題,積極解決是唯一,也是最佳途徑。”

常樂點頭,再點點頭。

朱標拉過她纖細柔軟的手,握於掌心,“你我久未有子,如果是身體的原因,那我們一起尋醫問藥,如果身體無礙,那我多多努力。”

常樂一時無言,百感交集,她從前哪能想到,自個還有為產育之事煩憂的時候。

朱標似乎什麼都沒在怕的,還有心情調戲她,“太子妃容色姝麗,為子嗣努力什麼的都是藉口,我只是情難自控而已!”

他咧著嘴笑,露出八顆亮晶晶的牙齒,露出極少顯於人前的青春飛揚。

他這會不是高坐明堂的一國太子,他只是個對妻子滿含愛意的丈夫。

常樂垂眸,扯了扯嘴角,試圖勾勒抹笑。

“篤篤篤”三道敲門聲有節奏的響起。

朱標摸摸自家太子妃蓬鬆的發頂,親自去開了門。

門開,風雪夾雜,沿著縫隙狂湧而來。

戴思恭白衣白袍白兜帽,與積雪覆蓋的白茫茫天地幾乎融為一體。

他也是為這次密會做足了準備,還好這時候還沒有無孔不入的錦衣衛。

戴思恭自醫箱裡拿出脈診,“兩位,誰先?”

常樂愣在原地,兩位?

朱標朝她安撫似的一笑,率先伸出手腕置於脈診,“戴先生,先給我看看吧。”

常樂驚訝地瞪大了眼,他竟然連自己都懷疑?

朱·封建時代·一國太子·標,竟然懷疑自己沒有生育能力?

哪怕是六百年後的夫妻,沒有孩子,多少男人都光會指責妻子,而從不反思自己。

戴思恭兩隻手來回診了許久,道,“您的身體,無礙。”

朱標收回手腕,面上無甚喜悅之色。

常樂看看他,稍稍擼起袖子,露出小截雪白細腕。

戴思恭再次閉眼摸脈。

從未覺時間竟如此慢,常樂也不知為何,心跳一下快過一下。

萬一,萬一她的身體真有問題,該如何是好?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戴思恭睜開眼,篤定道,“太子妃的身體也無礙。”

常樂快要蹦出來的心臟,緩緩落回實處,隨即再次高高提起。

她與朱標的身體都沒有問題,可成婚兩年有餘,仍無孕信,為什麼?

難道,是因為,穿越麼?

朱標自始至終未露絲毫喜或憂,平靜問道,“我們夫妻有什麼需要注意的麼?”

戴思恭捋著鬍子,“兩位身體康健,想來只是緣分未到。”

“要說注意”他稍頓片刻,道,“過分惶恐擔憂,於身心,皆無利。”

朱標點點頭,“多謝先生。”

戴思恭起身行禮,“那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他收攏藥箱,披回來時的白袍,一點一點重新隱匿入風雪。

朱標合攏門縫,回身把自家太子妃擁入懷抱,喜道,“真好,你我都不必受就醫服藥之苦。”

原來他也非表面的鎮定無波

常樂依偎進他懷裡,或許,或許只是她太緊張了而已。

·

洪武七年三月,秦王朱樉與衛國公鄧愈之女鄧蘭成婚。

婚後,晉升為秦王妃的鄧蘭重回學堂。

同窗們還沒來得及打趣,她自個先行羞紅了臉,可見她與秦王夫妻恩愛,相處融洽。

成婚後的每年春節, 常樂和朱標都會一起做個新年規劃。

朱標的規劃,關於朝堂、關於社稷,關乎百姓, 拉出來有厚厚一疊紙。

常樂在做規劃之前,會先調出相應年份的史書,根據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提前準備解決方案。

洪武八年,七月地震,八月乾旱,一直幹到洪武九年四月?

十二月, 年底了,再來一場地震?

這新的一年,是要歷劫麼?

煤油燈微弱的搖曳燈火裡,朱標正埋著頭奮筆疾書。

他在為國為民, 鞠躬盡瘁。

常樂無聲嘆息,隨後移步到他對面的圈椅裡。

朱標抬眸, 唇角微揚, “樂兒困了, 先睡,我還要一會兒。”

常樂看他, 輕輕搖頭,把剛剛從史書裡摘錄的紙條遞了過去。

兩次地震, 九個月的乾旱, 人命關天,必須早做準備。

朱標接過紙條, 隨即禁不住地手抖,“這, 怎麼可能?!”

戰亂剛止,國朝初建,如何能禁得起此等天災?!

常樂自他手心抽回紙條,扔進炭盆燒成灰燼,“還有半年多的時間,我們早做準備。”

關鍵是要怎麼準備,以及,他們有準備的機會麼?

即使百官奏事已向朱標,可重大事件的決策人依然是朱元璋。

況且,誰又會信?

他們又如何解釋訊息來源?

尤其封建社會,天災往往被歸結為君王無德。

朱元璋怎麼可能,怎麼願意承認自己無德!

朱標焦躁地來回踱步,片刻後,道,“還是得麻煩劉先生。”

常樂訝異,“劉基?”

盛夏海上風暴盛行不利於東征倭寇之說,便是藉由劉基的象緯之學呈送御案。

這回地震、乾旱,也打算如此麼?

可在前年,朱元璋就要利用胡惟庸取劉基性命,他能活到今日,全賴那時候馬皇后出手相助。

但馬皇后也只能稍稍壓制朱元璋那顆蠢蠢欲動的殺心,並非他真的就願意放過劉基。

一年多來,劉基是靠低調,得以苟且活命。

這會,他要是提什麼地震、乾旱,那完全是把腦袋別褲腰,純屬送死。

而且,史書記載,劉基死於洪武八年四月,也就是三個月後,他已然進入生命倒計時。

朱標擰眉思索片刻,“或許,此番也是劉先生活命的機會。”

常樂稍楞,他準備從朱元璋的虎口“奪食”,再來個一舉兩得?

朱標恢復平靜,他坐回桌邊,“樂兒,再與我講講具體情況。”

他方才過於震驚,以至腦子一片空白,什麼也沒記住。

常樂回憶片刻,“第一次地震是七月初十,第二次是臘月二十三。”

朱標略鬆口氣,“六月早稻收割已完成,十一月晚稻收割也已完成,屆時安排百姓撤離即可。”

嶺南變異早稻經去年一整年的培育,將於今年春耕正式播種。

七月、十二月剛好避開稻田收割的時間,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常樂點點頭,接著道,“乾旱是從八月開始,到明年四月二十七日結束,結束後會連著暴雨一個月。”

朱標頭痛扶額,“要麼乾旱,要麼水澇,就不能稍微平衡平衡麼!”

常樂看著他,同情道,“期間京師乾旱,但蘇州、常州等地會發生水災。”

朱標:“”

·

文華樓位於皇宮之東,乃是太子平日攝政之地。

也不知怎麼的,朱標今兒沒來由的,眼皮子直跳。

太子貼身太監小全子匆匆走進來,附到他耳邊輕語。

朱標眉心緊蹙,丟了摺子,急急出宮

沒想到,他還沒來得急尋劉基,父皇先按耐不住了。

誠意伯府凋敝蕭瑟,朱標趕過來時,只見咳得驚天動地的劉基,還有一張新開的藥方。

胡惟庸隨身所攜大夫開的藥方,催命的藥方。

朱標信手撕掉藥方,“先生,孤已請戴思恭前來,他妙手回春,您定能康復。”

劉基掙扎著起身行禮,隨後搖了搖頭,“聖心已定,您無需再為老臣違逆聖命,更勿再牽累皇后娘娘。”

朱標親手扶起他,直言來意,“或許有個機會”

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機會。

劉基是極聰明之人,他甚至沒有問訊息來源,只道,“老臣定當配合。”

朱標沒有久留,急匆匆來,急匆匆走。

乾清宮。

朱元璋正捧著去年雙季稻試驗田的資料,展望今年盛景。

朱標便是在此時,滿頭滿臉汗的入殿。

見心愛的好大兒神色驚慌,朱元璋心疼壞了,“標兒,何事焦急?”

朱標面色蒼白,神情惶惶,“劉先生恐命不久矣。”

朱元璋眼底的關心略淡,“你又去看他了?”

朱標訥訥點頭,道,“劉先生留了幾句話。”

朱元璋重新拿起奏摺,不甚在意,“他說了什麼?”

朱標彷彿受了什麼大刺激般,魂不守舍。

朱元璋稍揚起聲,“標兒?”

朱標猛然回神,他躊躇良久道,“劉先生稱,今歲,將有地動,將有乾旱。”

朱元璋豁然起身,片刻後,喝道,“胡扯!”

他疾步走到殿中央,“來人,來人,立即把劉基給朕帶過來!”

帝王諭令,誰敢輕忽?

御前侍衛緊急出宮,連拖帶拽把年邁衰老的誠意伯“請”進了宮。

劉基逆光而來,他佝僂著背,一步一個咳嗽,最終伏跪於地,“老臣參見陛下。”

朱元璋緩緩踱步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地動,乾旱?”

龍顏淡淡,燃著炭盆的乾清宮明明溫暖如春,可在其中的人,只覺寒風撲面,凍徹心扉。

劉基仍然以頭搶地,“老臣命不久矣,唯有最後一卦,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朱元璋輕掀唇角,不為所動,“朕憑什麼信你?”

劉基又是一連串的咳嗽,“唯有來日,可見分曉。”

象緯之事,誰人能證?

又有誰敢半點不信?

朱元璋龍目微闔,良久,道,“送誠意伯回府。”

又是良久,“再遣一名御醫前往。”

乾清宮再一次靜謐無聲。

朱標似乎從震驚中緩過神,“爹,我們還有時間,我們可以提前修建水庫、水渠”

朱元璋仰頭靠於椅背,面目稍顯愴然,“標兒,你可知天下人會如何看朕?”

朱標稍頓片刻,“每朝每代皆有天災,可唯有您掌權時,得劉先生相助,提前預知,有做準備的時間。”

他上前一步,道,“這不正是天意對您的認可麼?”

炭盆微紅的火星子,燃起輕微的噼啪聲。

朱元璋神色稍緩,他緩緩直起背,片刻後,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這是個既符合邏輯,又合乎情理的完美說辭。

或許,他的威名也會更甚從前!

·

帝宣誠意伯,又予聖恩,遣御醫為其看診之事,在朝野掀起巨浪。

尤其誠意伯劉基的政敵,韓國公李善長,以及右丞相胡惟庸,兩人連夜於李府會面。

他們怎麼也想不通,竟還有人能逃得過朱元璋的屠刀?

胡惟庸眉頭緊鎖,“老相國,倘若劉基起復”

那首當其衝要倒黴的,除了他這個現任右丞相,沒有別人。

李善長很淡定,完全沒在怕的。

首先,劉伯溫能不能起復是個問題。

其次,他有親生女兒在後宮,唯一的兒子又將迎娶皇長女臨安公主。

從哪方面算,他李家都算是皇親國戚,還是聖眷正濃的皇親國戚。

朱重八性情殘暴,可對親戚向來會留些餘地。

至於劉伯溫,算那老小子命大!

李善長捋著鬍鬚,“你也勿須擔憂,以老夫對”

他抬手指指天,“他的瞭解,劉伯溫沒有起復的可能。至於這回,估計是太子和皇后娘娘在後周旋。”

胡惟庸仍然憂心忡忡

他是洪武三年經由韓國公推薦升任中書省參知政事,而非皇帝起義時的近臣,更無開國勳貴皆有的丹書鐵券傍身。

劉基哪怕是伯,到底也比他資歷深厚。

再有,太子與皇后也都助他。

·

洪武八年七月,天氣格外炎熱。

年初,皇帝和太子不顧國庫緊俏的事實,非要修建什麼水渠、水庫,沒個理由不說,還把京師駐軍都派了過去。

水庫、水渠確實是利民之舉,可有必要在半年內修建完成麼?

文武百官是想攔都攔不住,畢竟開國皇帝,既強勢又專政。

這好不容易水渠、水庫修完,第一年正式耕種的早稻也取得了比預測更好的收成。

皇帝突然又命駐軍來回在城中巡防,言稱將有地動來臨???

地動,那是開玩笑的麼!

胡惟庸看御座之上的皇帝,跟看傻子的似的。

歷朝歷代,哪個想留青史的明君,敢把自己跟地動這等天災扯上關係?

真是草莽出身,沒有半點君之素養!

以及那麼大的事,是不是該跟自己這個丞相商量商量?

朱元璋高坐龍椅,瞥眼亂哄哄的臣子們,一錘定音,“朕意已決,無須再言,否則,拉出去斬。”

還不想死的眾臣們:“”

或許,真有地動?

倘若真有地動,那皇帝此番作為倒是能廣納民心。

洪武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天灰濛濛亮。

史書記載的地動之日,清晨,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景。

昨夜,朱標翻來覆去,難以安眠,常樂同樣沒能熟睡。

當新一輪陽光穿透烏雲,傾灑人間,夫妻兩皆都早早起床。

一個去了奉天殿早朝,一個去了學堂,以期能及時照看小姑娘們。

地動之言,自月初始,文武百官或有鬆懈,可巡邏的城防駐軍在太子的嚴令中,愈發謹慎。

他們十二個小時,來回沒有間斷的穿梭大街小巷,邊敲鑼邊高喊“地動之時,遠離房屋,空地暫避”。

京中百姓從一開始的人心惶惶,經過二十多天,來自朝廷日夜的安撫與科普,如今也算做足身心準備,只等地動來臨。

早朝結束,文武百官盡退,朱元璋雙手負背,站在乾清宮前眺望天際。

這半年來,他是日日如此,可能是在默默祈禱“地動別來”?

七月已過大半,只要再堅持七天!

可天不遂人願,天際忽然飄來朵雲,泛著奇異的紅光。

朱元璋豁然變了臉色,天降異象,真有地動?

雖劉基之卦從無差錯,雖為著百姓安全考慮,不得不做各種準備,但他心底,其實還留有一絲僥倖。

朱標同樣怔楞一瞬,立即道,“爹,請您立刻移駕至空地。”

紅雲越來越近,遠處轟隆隆的聲音排山倒海而來,護城河掀起滔天巨浪。

頃刻之間,地動山搖,紅牆黃瓦隨之崩裂。

宮牆傾倒, 煙塵漫天。

皇宮北邊學堂,常樂護著小姑娘們暫避於院中空地。

沙土飛揚,常樂用帕子遮住口鼻, 邊吆喝道,“大家互相看看,同窗是否都在,有沒有少了誰?”

十來歲的姑娘們個個面色慘白,倒也還沒完全失了理智。

秦王妃鄧蘭,晉王妃謝雲,未來的吳王妃徐妙雲, 還有分別指婚給常茂和周王的馮清、馮潔兩姐妹,五個姑娘勇敢地站到常樂身邊,幫著一同維持秩序,安撫她人。

臨安公主朱鏡靜突然高呼一聲, “秀兒沒在,秀兒不見了!”

她自幼受出身書香禮儀之家的生母孫貴妃影響, 慣來與出身文官之家的呂秀兒性情相投。

兵荒馬亂過後, 未見好友, 她愈發的恐慌。

常樂走過去,邊輕輕拍拍她胳膊以示安撫, 邊柔聲問道,“公主可知秀兒去哪裡了?”

今兒是地動的日子, 常樂早早命晚月在院子裡瞧著。

天邊剛聚集起紅光, 她就組織姑娘們跑到空地,怎麼呂秀兒還不見了?

朱鏡靜滿臉倉惶與擔憂, “秀兒方才去更衣,沒來得及回來。”

經一提醒, 常樂也想了起來,呂秀兒整好去了茅房,這會怕不是被困在了裡面!

她一個文臣家的小姑娘,手無縛雞之力。

常樂想也沒想,“你們三個快去找呂姑娘!”

她第一時間點了力氣最大,動作最靈活的是三個小太監。

轟隆隆,一座石亭在眾人眼前四分五裂。

姑娘們緊緊挨挨抱做一團,顯然是被突如其來的動靜給嚇壞了。

膽子小一些的,已經攪著帕子嚶嚶啜泣。

那三個小太監果然手腳麻利,沒一會兒揹著呂秀兒和她的貼身丫鬟鑽出了廢墟。

只是,也許是過於緊張,也許是出於好心

他們把雙雙崴腳的呂秀兒主僕,安置在了院中石榴樹邊的石椅。

常樂:“不要靠近牆和樹”

大地又是一陣翻江倒海,她的聲音淹沒在巨大的噪音裡。

那三個小太監急著來向太子妃覆命,還持續向這邊來,離樹越來越遠。

枝頭開滿紅花的石榴樹幹劇烈搖晃,剛剛逃出生天,卻因崴腳難以動彈的呂秀兒,仰著腦袋眼睜睜看著巨樹朝自己傾倒而來。

空地處的姑娘們情不自禁,尖叫出聲

常樂邊飛速在腦海裡計算兩姑娘的體重,邊飛速奔了過去。

她承襲自常遇春的天生神力,左手把坐在石椅子的呂秀兒扛到肩頭,右手把攤在地裡的小丫鬟夾入胳肢窩。

石榴樹倒過來的最後一刻,她帶著兩人衝了出來。

晚星、晚月萬萬沒有想到自家主子,竟然以身犯險。

兩人稍楞一瞬,立馬迎了過去,一人一邊把那呂秀兒主僕給撕擼在地。

顧不得其他,晚星連聲問,“小姐,您有沒有傷著?”

她著急得都忘記了稱呼太子妃。

常樂搖搖頭,正要表示自己毫髮無傷。

可是右肩猛然一陣痛楚,她下意識悶哼了聲。

原來方才石榴樹倒下來的瞬間,頂端樹杈刮破了肩頭的衣料,留下數道劃痕,正在往外淌血。

晚月趕忙從懷裡掏出張乾淨的手帕,替她捂住傷口。

姑娘們全都圍攏了過來,她們滿眼擔心,淚盈於睫。

常樂露出個安撫的笑,“我沒事,別擔心。”

呂秀兒主僕還滿臉懵的委頓於地,顯然還沒從驚嚇中回過神。

“蘭兒,雲兒,你們快把秀兒扶起來。”

常樂指揮著道,“餘震還沒結束,大家繼續站在空地裡。”

擔心受怕的時間總是格外漫長,只覺是過了天長地久,天際的紅光漸漸消散。

大地慢慢恢復平靜,煙塵緩緩覆於地面。

常樂想了想,道,“秀兒腿受了傷,儘快回府治療。”

後宮太醫不可入,她只能回府自行尋個大夫。

呂秀兒雖仍蓬頭垢面,到底意識回攏,“秀兒明白,多謝老師救命之恩。”

常樂點點頭,接著道,“蘭兒,雲兒,這裡就交給你們了。”

她得趕緊回春和宮處理傷口,可千萬別留了疤。

秦王妃鄧蘭、晉王妃謝雲上前一步,“老師放心。”

兩人成婚後跟著皇后娘娘學過掌家之事,學堂的一畝三分地,又有太子妃、燕王妃打得基礎,她們當能料理清楚。

春和宮。

後罩房成了廢墟,正屋倒還頑強挺立,真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朱標也沒回來,估計還在前朝忙著,這會正是多事之秋。

常樂沒有傳召太醫的權利,只能由晚月先勉強處理,好在傷藥、祛疤膏之類的,事前都有準備。

她是天生的冷白皮,數道血痕子佈滿雪玉似的肩頭,異常明顯,瞧著觸目驚心。

晚星邊擰溼帕子,邊忍不住流淚,還膽大包天地責問道,“您作何要衝過去?”

那呂秀兒主僕,哪裡值得自家小姐親自出手!

常樂用完好無損的左手拉拉她的衣袖,“好晚星,別生氣,我當時計算過的。”

她可不會為了別人,而不顧自身安危,

晚月用溼帕子仔細清理傷口,同樣埋怨道,“這就是您計算的結果?”

常樂忍著痛,嘶嘶吸氣,“那意外,誰也沒料到麼。”

晚月抬眸看眼自家主子,放低聲音,“要是別人,也就算了,到底與您有師生情誼,可那呂氏,您這又是何必?”

晚星非常認同地狂點頭,嫻妃娘娘早前說過,那呂氏將來怕是要入春和宮的,那是她們的敵人!

常樂嘆了口氣,“沒有呂氏,也會有張氏、李氏。”

世間女子本就不易,何苦為難彼此。

晚星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您就是太善良。”

常樂趕忙搖頭否認,“這人設可不能隨便立。”

學堂到底是她和宋瑜主事,宋瑜因著燕王府事忙請了假,今兒自己肯定得擔起責任。

倘若有姑娘喪命,或許無人責怪,可難免會有人揣測是她這個太子妃能力欠缺。

尤其,出事的是呂秀兒,沒準朱元璋還會腦補她是嫉妒心作祟,故意害死人家姑娘。

皇家兒媳難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天際殘陽隱沒,朱標拖著疲憊的身軀歸來。

正好碰見捧著滿盆血水出來的晚星,他魂都要嚇沒了,“太子妃受傷了?”

晚星稍楞,正要回復,太子已經自她眼前躥進了屋。

晚月在傷口灑了藥,正要做最後的包紮。

朱標進來,第一時間瞧見了自家太子妃密佈的傷痕。

他心疼地直繞著她轉圈,“樂兒,你怎麼會傷成這樣?!”

常樂剛要表示自己沒事,皮肉傷而已。

晚月趕緊添油加醋道,“您不知道當時有多危險,差一點點,太子妃就要被壓在樹底了。”

常樂:“”

誇張,太誇張了。

晚月:“都是為了救那沒用的不是,柔弱的呂姑娘!”

她及時改了口,但常樂有理由懷疑她是故意的。

畢竟,自家晚月最是謹慎,怎麼可能會犯如此簡單的口頭錯誤。

晚月麻利的完成包紮,蹲身行禮,飛速退出正屋。

屋門合攏,朱標嚴詞命令,“常樂,以後不許再做此等危險之事!”

成婚,不是,是自幼年相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喊自己。

常樂唇角微抿,垂著腦袋嘀咕,“我救得可是你未來次妃,狗咬呂洞賓。”

史書記載,今年年底,應該是臘月地動之前,呂氏封太子次妃。

那時候,太子妃常氏產育朱雄英滿一年,太子朱標給孫貴妃服喪也滿一年。

也不知道是朱元璋迫不及待,還是朱標自個迫不及待。

總之,按照歷史程序,還有四個多月,呂氏便要入春和宮。

朱標坐到她前邊,“說的什麼?”

常樂瞥他一眼,破罐子破摔,“沒什麼。”

朱標也發覺自己語氣稍重了些,他重重吐出口氣,“樂兒,你的平安,最是重要。”

管她什麼呂姑娘,張姑娘,李姑娘,哪裡值當自己太子妃親自出手!

常樂看著他緊鎖的眉頭,也緩和了語氣,“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

朱標仍然不放心,“切記!”

他真的有點囉嗦,常樂無奈點頭,再點頭。

也懶得再與他討論要不要救的問題,反正救都已經救了。

常樂換個話題,問道,“百姓傷亡可多?”

朱標看看她,順著聊起今兒京師各處地動之景。

·

國朝初建,京師地動,原該赤地千里,哀鴻遍野。

可五月收割了比前些年七月收割還要多幾倍的糧食,又有朝廷及時安排百姓遷移,再有專人免費傳授水泥建屋之法

京師百姓非但沒有啼飢號寒,甚至個個喜笑顏開,邊重新修築家園,邊稱頌皇帝仁德。

朱元璋看著奏摺裡百姓對自己的推崇,甚感欣慰、自得,只覺自己功蓋三皇五帝。

朱標趁機進言,“劉先生之卦確非常人能比。”

朱元璋面上笑意略淡了淡。

這會,也就朱標還敢再提,“但他卦象再準,也得聽候您的差遣。”

朱元璋睨眼笑嘻嘻的好大兒,沒有發表意見。

朱標再接再厲,“此番事了,劉先生對兒子必定忠心耿耿。”

老爹沒給劉基高官厚祿,甚至欲取他之性命,想必是擔心其人聰明太過,將來威脅皇權,可只要自個有能力壓制他,又有何懼?

何況,此等謀臣百年難得,豈能無辜喪命!

朱標長身玉立於乾清宮中央,殿外朝陽一縷一縷在他身後發著光。

光暈中的少年,既有愛民之心,亦有識人之能,還有雷霆手段。

如此兒子,如此太子,足慰為父為君之平生。

朱元璋笑意微揚,“便如標兒所願。”

八月伊始, 愈發的熱。

天總是陰沉沉的,烏雲密佈,可沒有半滴雨。

稻田日漸乾涸, 好在有朝廷上半年修建的水庫、水渠。

朱元璋還時不時派遣軍隊自附近城鎮調水,這場乾旱也算有驚無險。

臘月二十三日,再次地動,規模較小,又因有前次經驗,百姓人身財產安全得以保障。

洪武八年,上至皇帝太子, 下至販夫走卒,京師人人驚心膽顫。

自然,也沒有人還有餘力關心太子的子嗣問題。

而原本於洪武八年年底入春和宮的太子次妃呂氏,更是無人提及。

終於熬到年末, 除夕之夜,朱家眾人, 皇帝后妃, 皇子皇妃齊聚乾清宮以賀團圓。

朱元璋獨坐主位, 馬皇后位於其側,再往下是一眾后妃與公主。

常樂隨著朱標在左手邊第一個位置, 其後依次是老二秦王夫婦,老三晉王夫婦, 老四朱棣及之後皆是暫未成婚的年幼皇子。

明朝初立, 朱元璋家也沒幾個親戚活著,一殿的人全靠他自個繁殖能力強悍。

夜色漸暗, 穿著統一的宮女們魚貫而入,帶來御膳房精心製作的美味佳餚。

豬牛羊肉, 魚蝦蟹蚌,應有盡有。

一時之間,殿內食物的香味肆意瀰漫。

秦王妃鄧蘭忽得捂胸乾嘔,秦王朱樉又驚訝又擔心,手忙腳亂,完全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兩新手夫妻,看來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可在場之人,多的是生養過的后妃,個個眼明心亮。

諸王除喪至今已有三月,時間正正合適。

此情此景,本該第一時間恭賀皇帝,可實際是眾人面面相覷,無人敢做出頭之鳥。

若無意外,秦王妃腹中乃是皇帝的第一個孫子輩,當喜當賀,可

太子成婚四年有餘,尚無子嗣,連女兒也沒有。

奉天殿內個個垂首低眸,別說發出聲音,連視線瞎轉的都沒有。

唯獨只顧著擔心妻子的秦王,他專注地照顧妻子,低聲安撫。

全場,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馬皇后。

她藉著動作,自然掃過丈夫面無表情的龍臉,隨後平靜道,“天寒地凍,御膳房又偏遠,肉食最易結塊泛油,的確難以食之。”

馬皇后開口一字未提懷孕、孩子,只道,“樉兒,你給蘭兒用些熱湯。”

鄧蘭稍微緩過來些許,連忙起身道謝,但仍滿臉的懵。

馬皇后笑笑,示意她趕緊入座,轉而喚了聲丈夫,“重八。”

朱元璋看看妻子,龍顏泛起笑意,如往年般,例行發表對妻妾兒女的祝福。

滿殿之人,彷彿剛才是片虛幻,要麼埋頭進食,要麼聊天聊地,絕口不提婚嫁、孩子。

月升中天,晚宴順利結束。

離開奉天殿,常樂端了整晚的微笑緩緩消失,深埋於心底的憂慮再次浮上心頭。

直到踏入春和宮,同樣沉默一路的朱標牽過常樂冰冷的手。

常樂側眸看他,試圖重新掀起微笑,可誰知,眼淚先一步奪眶而出。

孩子,聯結朱、常兩家血脈的孩子,實在太過重要。

積雪反射點燃的宮燈,她自臉頰劃過的淚水,似發著光的珍珠。

朱標以手為帕,輕拭妻子面頰,“樂兒,我們來日方長。”

常樂眼角含淚,抿緊雙嘴,無聲點頭。

來日方長,但願來日方長。

·

新春過後,常樂按照規矩,初一、十五前往坤寧宮給馬皇后請安。

秦王妃鄧蘭、晉王妃謝雲自然也在。

除夕宴後,馬皇后親自派遣經驗老道的嬤嬤至秦王府、晉王府。

她實有先見之明,嬤嬤看過之後,原來不止是鄧蘭,謝雲也同樣有了身孕。

皇室將添兩名皇孫,原該是普天同慶之事,可礙著太子和太子妃,無人聲張。

包括鄧蘭和謝雲兩人,到底年紀尚小,表情管理還沒有修煉到位。

她們見到常樂俱是一副心虛、內疚,以及惶恐,膽怯。

就連馬皇后,言語之間也都沒有提及關於懷孕、孩子的話題。

坤寧宮內,婆媳四人言笑晏晏,可不知為何,無形中似乎有道牆阻隔彼此。

常樂垂眸笑了笑,道,“娘,蘭兒、雲兒是初孕,更需小心,她們的文化課、算學課不若停一停?”

鄧蘭、謝雲聞言,皆是一怔。

尤其鄧蘭自有身孕以來,吃不好,睡不好,還要進宮求學,實在辛苦。

可這檔口,她自己不敢提出休學請求,也懂事地攔下了欲要進宮求恩典的丈夫。

誰知,最先替她們提出來的,竟是太子妃!

馬皇后稍楞,隨即看著大兒媳,笑著讚道,“還是樂兒細心,那蘭兒、雲兒之後就在府裡好好養胎。”

鄧蘭、謝雲立馬起身,“多謝皇后娘娘,太子妃恩典。”

常樂笑意淺淺,“娘,那我先去學堂,蘭兒、雲兒再陪您說說話。”

馬皇后拍拍常樂的手,“好,外面冷,多穿點。”

常樂點點頭,帶著晚星、晚月退出坤寧宮。

經過御花園時,遠遠瞧見嫻妃娘娘在那入口處的石亭裡等著。

這種時候,她要談的話題

常樂停步,轉身欲要繞道,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嫻妃娘娘眼尖的狠,難為她不顧形象跑過來把常樂抓進亭子,“你躲什麼呀?”

常樂堅決否認,“我哪有躲?”

嫻妃娘娘撇撇嘴,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模樣。

她揮手趕走隨侍在側的宮女,急吼吼低聲問道,“你怎麼回事?”

常樂滿臉無辜,“我什麼怎麼回事?”

嫻妃娘娘朝天翻了個白眼,“你跟我還裝傻?”

她自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誓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

常樂無奈,只得解釋,“緣分未至,我也沒有辦法。”

嫻妃娘娘眉頭緊鎖,那哀愁得,彷彿生不出來孩子的是她。

常樂看看她,安撫道,“放心。”

日子該過還是得過,整天惶恐難安,無濟於事。

只是,她得做好最壞的打算,給自己,也給常家留條後路。

嫻妃娘娘無語地看著反過來安慰自己的太子妃,長嘆一聲,“總之,你好好的。”

常樂笑著點頭,順便轉了話題,“說來也要恭喜你。”

韓國公李善長獨子李祺與朱元璋長女臨安公主婚期已定,李家與皇家關係更近一步。

嫻妃娘娘卻搖搖頭,“我家與你家不同,我父親並立二妻,李祺非我同胞兄弟。”

她低嘆了一聲,“我娘僅生我一女,這些年來,我居妃位,家中倒是無人敢薄待於她”

當初,一心要入春和宮,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孃親能過得好。

“可惜我入宮數年僅得兩女,無子傍身,到底差了一截。”

說著,她嗤笑了聲,“你不知道,李祺之母,因著生了我爹唯一的兒子,三五不時便要諷刺我和我娘。他再取皇長女,他娘定要愈發猖狂,我孃的日子怕是不會好過。”

李家後院的確是出了名的不太平,兩個妻子誰也不服誰。

常樂只得安撫,“臨安公主乃孫貴妃教養長大,為人最是知書達理,想來不會任由婆婆藉著她的名號行不當之事。”

李嫻擺擺手,“算了,我還是再努努力,定要生個皇子出來!”

常樂:“”

兩人閒聊完畢,常樂趕著點踏進學堂。

燕王妃宋瑜滿眼擔憂,她們既是好友,也是利益相關共同體。

朱元璋子嗣繁盛,朱文正是侄子,也只會是侄子,燕王已是他的最高爵位。

於燕王府而言,最好的莫過於太子順利繼位,再交接給流著常氏血脈的皇孫。

只有如此,常府、藍府、燕王府才能始終立於不敗之地。

常樂朝她笑笑,示意自己無事。

課後,她帶著姑娘們的作業,準備回春和宮。

腳傷痊癒歸來的呂秀兒竟跟了出來,“老師。”

她急匆匆追出來,還帶著喘。

常樂笑問,“秀兒,有什麼事麼?”

她蹲身行禮,“秀兒謝謝老師當日的救命之恩。”

常樂微微挑眉,救命之恩早已謝過,此番怕是不知為此吧。

秦王妃、晉王妃有孕,自個這個太子妃尚穩得住,她呂秀兒倒先急了起來。

或許不止是她,是家有適齡女兒的,皆都蠢蠢欲動吧。

果然,呂秀兒躊躇片刻,道,“您之餘我既是師,又有恩,將來”

她頓了頓,輕聲承諾,“我定為您馬首是瞻。”

呂秀兒,呂氏一族自宋朝起世代為官,出過名將呂文煥,宋末改元,依然是顯貴一族。

元末,朱元璋異軍突起,呂秀兒之父呂本歸降,從八品照磨做起,如今是五品按察司僉事。

史書記載,洪武十年,也就是明年二月,呂本升任正二品禮部尚書,五月外派為兩浙都轉運鹽使。

民以食為天,食離不開鹽,都轉運鹽使司全權管理鹽場、鹽商,是權利與油水兼具的崗位。

尤其兩浙富饒之地,可見呂本聖眷之隆。

他能得朱元璋看重,想必與呂秀兒成功入春和宮脫不開關係。

可這會兒,乾坤未定,呂秀兒,或者呂氏在擔心有別家姑娘捷足先登?

她是妄圖與自己這個太子妃聯手,把其他人攔在春和宮之外?

倒是個好主意

常樂垂眸低笑了聲,徑自轉身離開,未留隻言片語。

·

乾清宮。

皇家父子嘮完國事,閒話家常。

朱標其實隱有預感,只是推拒不得。

朱元璋喝口茶,直奔主題,“標兒成婚四年有餘,也是時候納個次妃了。”

朱標垂眸,神情無喜無悲。

朱元璋接著道,“呂氏正值妙齡,容德俱佳,常樂又曾救她一命,哪怕日後庶子降生,也不必擔憂她生出什麼妄念,實乃次妃不二人選。”

他話裡話外,是覺得常樂肯定生不了孩子的意思。

還極面面俱到,連常樂以後都給她計劃好了。

該說不說,真的是很體貼。

朱標唇角微抿,“兒子曾帶常氏瞧過御醫。”

朱元璋沒有接話,殿內靜了一瞬。

朱標繼續道,“御醫言她身子無礙,只是緣分未至。”

朱元璋挑了挑眉,似來了興致,“哦?”

朱標抬眸直視龍顏,“相比庶子,兒子更想要嫡子,將來繼承大統。”

朱元璋打量兒子,良久,半真半假笑道,“朕還以為你要為了你的太子妃,不顧朱家基業傳承。”

朱標驚訝地發出個單音節,像是意外老爹為何會有此想法。

隨後,他道,“兒子的確喜歡常氏,可兒子是太子,當以國事為重,豈可耽於兒女情長。”

朱元璋依舊神情莫測,眼底情緒難以分辨。

朱標始終平靜,有理有據分析,“兒子以為,從長遠而言,還是得有個身具朱、常兩家血脈的嫡子,既可聯結皇室與淮西武將勳貴,也可護爹與眾位叔叔多年的情誼。”

他頓了頓,又道,“倘若次妃入宮,先有了庶長子,將來難免為著皇位,兄弟相殘。”

朱元璋又一次沉默,久久未有言語。

乾清宮內,父子兩人相對而坐,俱都面帶笑意,可是氣氛,莫名凝滯。

朱標神色無恙,實際心臟急速跳躍,快得幾乎要跳出胸腔。

良久,良久,朱元璋終於問,“那標兒準備給常氏多長時間?”

朱標稍頓片刻,似在衡量,“爹二十七歲生我,我便也等到二十七歲吧。”

他今年二十二歲,離二十七歲,還有足足五年,太久了。

太子無嗣,國朝如何穩當?

朱元璋堅決道,“三年,朕只給她三年。”

三年太少,誰知道他與樂兒的子嗣緣分何時到來?

可爹已然做了讓步,朱標嘴角牽起笑意,虔誠道,“兒子代常氏多謝爹體諒。”

朱元璋擺擺手,“遇春向來忠心,就當是全了朕與他的君臣之誼。”

但願常氏爭氣,不負皇恩。

否則,將來

洪武九年八月, 姑娘們在宮中學習已有五個年頭。

當年,常樂和燕王妃宋瑜制定的教學計劃,也是截止於此。

八月中旬, 馬皇后鳳駕親臨學堂,正式宣佈學業結束。

除了賜婚於老四朱棣,老五朱橚的徐妙雲和馮潔得以繼續留在皇后身邊侍奉,其他姑娘全部歸家,嫁娶隨意。

呂秀兒當場呆愣,雖自年初至今,始終未有賜婚旨意, 眾人已經隱有猜測。

皇家恐怕還是想要嫡子,當年皇帝寧等四年,也要等皇后生嫡子,甚至一個不夠, 直到皇后平安產育三子之後,方給後院其他女子解禁。

洪武十一年冬, 積雪覆蓋人世,冷徹心扉。

自進入十一月,常樂時感胸悶、乏力, 食慾也大不如從前,是因為死期將至麼?

史書記載,敬懿皇太子妃常氏卒於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生次子朱允熥的十一天後。

這母子兩,就差槓上光棍節了,滿滿的宿命感。

午後,陰雲漫天, 寒風瑟瑟。

常樂裹緊披風兜帽,自東華門出,護城河早已結成冰,走過東上北門, 行至她的秘密基地。

弟弟常升在門口等著,十五歲的少年, 身形清瘦, 個頭卻比姐姐還要高出半個頭。

升兒自幼性子沉靜, 與鐵憨憨老爹,和跳脫的常茂, 都是完全的南轅北轍。

基地滿園白雪,兩排腳印蜿蜒, 姐弟兩個一前一後入內, 關門。

屋子裡是常升提前燃起的炭盆,他掛好姐姐的披風, 坐到書桌對面。

常樂煮水泡茶,極有耐心地一一詢問家裡情況。

常升略覺怪異, 可看姐姐,明豔面龐始終笑意淺淺,瞧著同往日沒什麼區別。

他捏了捏掌心,壓下心頭突如其來的恐慌,揀著家中趣事緩緩道來。

爹爹孃親幾十年如一日的恩愛,哥哥嫂嫂還有小侄子,也是歡樂的一家三口。

常樂聽得有滋有味,良久,她從袖兜裡掏出來個錦囊,叮囑,“升兒,來日姐姐若有意外,你再開啟。”

常升豁然睜大雙眼,整個人被排山倒海而來的震驚席捲。

他正要接錦囊的雙手頓在半空,“姐姐?”

常樂笑笑,把錦囊塞進他掌心,“切莫擔心,以防萬一而已。”

主要,擔心也無濟於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麼。

常升雙唇顫抖,囁嚅幾次,都沒有發出聲音。

姐姐是在交代後事,他怎能不擔心!

·

黃昏,暗夜將至,冷風颼飀。

春和宮四季常青的香樟似現頹敗之感,蒼翠樹葉隱約透著枯黃,日漸飄零。

常樂立於香樟樹邊,抬眸遠眺連線天地的巍巍宮牆。

白茫茫雪地裡,她著一襲赤紅披風,雪肌玉骨,動人心魄。

可不知為何,朱標沒來由的心慌。

他一改往日的從容,自門邊大踏步而來,“樂兒。”

朱標焦急地觸控她面頰,彷彿是在確認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確認什麼。

常樂收回目光,淺淺勾起笑意,“你回來了。”

她的聲音,她的溫度,朱標一顆心重重落地,“我回來了。”

常樂嘴邊笑意更甚,“晚膳已備,我們先用?”

朱標點頭,攏著妻子轉入花廳。

晚膳是筒骨火鍋,鍋沿熱氣騰騰,香味瀰漫。

晚星、晚月伺候著兩位主子洗手後,自覺退出了花廳。

朱標又是勞心勞力的一天,優雅但風捲殘雲般進食。

常樂依舊沒有多少食慾,但仍逼著自己如常般夾肉夾菜。

晚膳後,夫妻兩手牽著手散步消食,邊或討論政事,或分享心情,一同過去數年,別無二致。

月入中天,朱標藉著煤油燈微弱的光,繼續批閱奏摺。

常樂在旁捧著杯熱茶輕啜,滾燙的水入腹,激起四肢陣陣暖意湧動。

更漏聲響,朱標棄筆,合起奏摺,晃動手臂活絡筋骨。

隨後起身,彎腰,雙手穿過常樂的後背和膝彎,打橫把人抱起。

自白霧飄渺的浴房,到帷幔四合的床帳,正直年華的太子彷彿永動機般,不知疲倦為何物。

常樂累極而眠,滿頭青絲散亂,貼在沁著汗珠,泛著紅暈的面頰。

朱標伏身在旁,把她一縷一縷的頭髮攏至耳後,又取來溫熱的帕子,一點點清理愛潔的太子妃。

屋內最後一點燈火熄滅,朱標親親太子妃的額頭,沉沉入眠。

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黑漆漆的帷幔裡,熟睡的常樂忽得驚坐而起。

她大口大口的以嘴喘息,彷彿瀕臨死亡的溺水之人。

剛剛,她真實地感知到自己的意識在無限歸墟,一點點,就差一點點的時候,腦海裡突然一空,好像有什麼不見了,而她的意識回籠了。

丑時四更,天寒地凍,已是洪武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朱標也自夢中驚醒,“樂兒!”

隆冬深夜,彎月清淺的光裡,他滿頭滿臉的汗。

常樂被他突如其來的高喊一嚇,正飛散的思維聚合。

她長長吐出口氣,傾身過去,輕應了聲,“我在。”

朱標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他定定看著完好無損在自己身邊的妻子,猛然將人擁入懷。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動作太過猛烈,常樂頓感一陣噁心自胃底翻湧而來。

她趕忙推開他,撲到床邊,可什麼也沒吐出來。

噁心未退,暈眩之感襲來,常樂愈發難受。

朱標邊手忙腳亂點燃煤油燈,邊高呼著“御醫,快請御醫”。

門外值夜的小太監、小宮女聞聲而動,整座春和宮重新活了起來。

朱標倒來杯水,“樂兒。”

常樂就著他手小小飲了一口,冰涼的水入喉,稍稍壓制翻騰的噁心乾嘔,腦瓜子也略微清明。

方才那陣眩暈,她還以為自己要如同從前那般昏迷。

從前,她救一人性命,便要昏迷數月。

那麼此番,她是活下來了麼?

暗夜湧動,冰冷刺骨。

戴思恭被小全子拽著,差點跑掉只鞋子。

終至春和宮,屋內暖意融融。

常樂伸出一隻雪白細腕,置於脈診。

朱標在旁,一眨不眨地盯著閉眼診脈的御醫。

戴思恭嘴角抽搐,忽地,他眉峰緊蹙起,原本正捋著鬍鬚的左手也頓在了那裡。

朱標心頭咯噔一聲,隨侍在側的晚星、晚月也高高提起了心神。

戴思恭睜眼,示意常樂換另一隻手。

他再一次閉目診脈,良久良久,久過以往任何一次。

常樂也不自覺心頭惴惴,難道她活下來了還有後遺症?或者沒有全活?

一盞茶,整整一盞茶的時間。

戴思恭終於睜開眼,他站起身,掀袍跪地

常樂的小心臟簡直要跳出來,她該不會得了什麼不治之症吧?

那什麼,早死早超生,不治之症別太折磨人啊!

朱標更是僵立當場,整個人都麻了。

戴思恭先叩首,再直起腰,“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安靜,滿室的安靜,院子裡飄雪的聲音都幾乎可聞。

戴思恭看看兩位傻眼的主子,理解的點點頭,再一次道,“恭喜殿下,賀喜殿下,太子妃有喜了!”

有喜本人太子妃:“”

被喜本人太子朱標略略皺眉,“喜?什麼喜?”

戴思恭:“”

好艱難才忍住翻白眼的衝動。

朱標不耐煩地催促道,“你快說,什麼喜?”

戴思恭瞥他一眼,自己站了起來,“太子妃有孕了,她肚子裡有你的孩子了,你要當爹了!”

要當爹本人太子朱標,眼睛瞪得像銅鈴。

常樂已經從震驚裡回神,她下意識撫摸自己肚子,不敢相信,問,“戴先生,我上個月明明正常來了月事。”

戴思恭捋著鬍子思索片刻,“可有何特殊之處?”

常樂擰眉回想,旁邊的晚月先一步答道,“量比以往要少許多。”

戴思恭點點頭,“那就沒錯了,這是正常的,偶爾有孕婦會有此特殊情況。”

常樂猶自懷疑,“那,我真的有孕了?”

戴思恭笑答,“千真萬確,您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

皇帝、太子,一干勳貴期盼多少年的皇家嫡長孫,他自然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敢言說。

常樂垂眸,掩飾眼底淚意,柳暗花明又一村,莫過於此。

朱標終於也醒過神來,他慌不迭問,“戴先生,真的麼?太子妃真的有孕了麼?”

戴思恭:“千真萬確!”

朱標猛地躥起來,來回蹦躂許久,又抓住常樂的胳膊,“樂兒,樂兒,咱們要有孩子了!”

多少年,等了多少年,終於等到了!

常樂敷衍點頭,原本還挺激動的,可看他那副傻樣,突然就淡定了。

但是朱標淡定不了,“小全子,快,快派人去乾清宮,去坤寧宮,報喜!”

常樂:“”

那什麼,深更半夜,擾人清夢,不好吧?

·

乾清宮。

今日事忙,朱元璋操心完國事,都沒來得及去後宮,只能獨自歇息。

人老,難免覺淺,外面剛響起點聲音,他就被吵醒了。

朱元璋是有些起床氣的,誰被吵醒都得有起床氣。

尤其,堂堂乾清宮,帝之居所,竟有人膽大包天,深夜喧譁。

他赤著腳離開龍床,大力推開殿門,怒氣衝衝一張龍顏

正在外頭,欲要敲門的崔公公,真正是駭了大跳。

也就他在朱元璋身邊呆的久,反應迅速,立馬道,“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太子殿下遣人來報,太子妃有喜了!”

朱元璋的怒火,彷彿冬夜裡的一盞燈,冷風一吹,“撲哧”滅了。

他喃喃問,“你說什麼?”

崔公公滿臉的激動,“太子妃有喜了!”

朱元璋:“有喜了?”

崔公公:“是,春和宮的人還在外候著,您要不要將人喚進來,聽他仔細講講?”

朱元璋連連招手,“喚進來,喚進來。”

崔公公猛點頭,就要親自去喚人進來。

朱元璋忽又道,“等等。”

崔公公回過身,“皇上?”

朱元璋:“擺駕春和宮。”

崔公公瞧瞧沒有半點光的黑夜,“奴才遵旨。”

非常巧,御駕剛出乾清門,和同樣往春和宮的鳳駕迎面相遇。

馬皇后掀開擋風的帷幔,遙遙喚道,“重八。”

朱元璋賊有精神,他三兩步自御駕躥進鳳駕,“妹子,咱標兒有後了!”

馬皇后連連點頭,“是,標兒終於有後了!”

夫妻兩手拉著手,一路激動到春和宮。

唱報聲響,常樂驚訝一瞬,就要起身出門迎接。

朱標立刻把她按回椅子裡,“樂兒,外面冷,別凍著。”

常樂:“”

帝后駕臨,她在屋裡坐著,妥妥的恃孕而驕,不好吧?

朱標言辭鑿鑿,“放心,孩子最為重要。”

他自個也沒出去迎,只站在門後邊等著。

帝后頂著風雪而來,人未進門,只聽朱元璋粗獷的聲音,“標兒!”

朱標終於稍稍開啟條門縫,催道,“爹、娘,你們快進來,別讓冷氣滲進來了。”

朱元璋連連應是,忙縮著肩膀擠了進來,馬皇后也是如此。

常樂:“”

屬實眼界大開,這就是好大兒的待遇麼?

“兒媳給父皇、母后請安。”

常樂起身剛要行禮,馬皇后已經把她拉了起來,“勿須多禮。”

朱元璋更是直接道,“太子妃孕期勿須向任何人行禮。”

常樂受寵若驚,連忙道,“兒媳多謝父皇、母后體恤。”

朱元璋:“父皇、母后多見外,以後隨標兒喊爹、娘。”

常·母憑子貴·樂:“多謝爹、娘。”

朱元璋笑得見牙不見眼,“幾個月了,我的皇太孫何時降生?”

常樂:“”

皇孫?誰說一定是皇孫了?

朱標與他爹同款喜悅溢於言表的笑容,“爹,御醫診脈看過,兩個月了。”

朱元璋興奮地直搓手,“好好好,往後御醫每日來給太子妃請脈,務必保證皇孫平安降生。”

常樂看看激動的父子兩,每日請脈?

是誰規定的,后妃只能“說症取藥”來著?

·

翌日早朝。

眾臣整整齊齊列隊,等候皇帝升座。

只是,今兒的皇帝有點奇怪,他入殿後,沒有凳龍階升御座,而是直直朝著武將隊伍走來

武將隊伍裡的常遇春同所有人一般滿臉訝異,皇帝犯得什麼病?

誰知,就在那個瞬間,他的手猛然被握住了。

常遇春腦瓜子飛速運轉,他安分守己,勤勤懇懇,沒犯任何錯吧?

朱元璋緊緊握住他手,“遇春!”

常遇春站得筆挺,彷彿在軍中般,高聲應道,“臣在!”

朱元璋:“遇春,太子妃有孕了!”

眾臣:“!!!”

竟然真被皇家父子盼到了嫡長子生的嫡長孫?

常遇春傻眼,目瞪口呆。

朱元璋:“遇春,朕終於要當爺爺,你終於要當外公了!”

眾臣:“”

終於要當爺爺?

終於?!

常遇春持續震驚,片刻之後,他反手握緊朱元璋的手,虎目含淚,激動地說不出話來。

自家猛將的興奮模樣,朱元璋有被給狠狠取悅。

他眨了眨龍眼,極有耐心地安撫道,“沒事,沒事,皇太孫兩個月了,非常健康。”

然後在心裡默默埋汰,遇春也太不淡定了。

瞧朕,見多識廣,就是淡定!

昨夜折騰到凌晨, 朱標興奮得一整晚沒睡著,今早依舊生龍活虎。

常樂有孕在身,沒他的好精力, 足足補了整個白天的眠,醒來後,是餓得前胸貼後背。

晚星、晚月貼心,早早準備好了膳食,只是

常樂瞧著滿滿一大桌子的菜,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這麼多?”

晚月邊盛來碗蓮藕大骨湯, 邊道,“太子特意囑咐的,都是您愛吃的菜。”

常樂:“”

他是要養“豬”麼?

而且,孕婦進補太多, 胎兒過大,不易生產!

當年孃親孕育常升的慘痛經歷, 如今想來, 仍然歷歷在目。

常樂下意識在腦海裡調閱孕期注意事項, 可是

什麼情況!

為什麼沒有反應?

她的虛擬數字圖書館呢?

黃昏,夕陽給白雪鍍上了層金光。

長長的宮道里, 太子朱標的兩條腿彷彿練了什麼絕世輕功。

他遠遠把隨侍的人甩在後面,自個優雅而又快速地搗騰回了春和宮。

小全子在後面用勁全身力氣追著跑, 都沒能趕上太子殿下的步伐。

朱標剛一進門, 還沒看到人,先扯開嗓子喊了起來, “樂兒。”

常樂習以為常,且懶得應他, 畢竟應聲也是需要力氣的。

她現在一個人吃,兩個人補,能省則省。

主要她的孕吐反應還挺強烈,吃也吃不進去什麼東西。

朱標毫不氣餒,一路喊著穿過春和門,進入正院,“樂兒,我回來了。”

那喜眉笑眼,嘴角咧到耳後根的模樣,真半點兒沒有當朝太子的威嚴沉穩。

常樂瞧他一眼,敷衍地牽了牽嘴角,是顯而易見的不開心。

朱標迅速收斂表情,蹲到太子妃身前,仰著張俊臉關心道,“樂兒,怎麼了?不舒服麼?御醫,快傳御醫!”

姍姍來遲,剛追至門口的小全子聽到太子的聲音,都沒敢歇口氣,轉身就要往太醫院。

常樂無奈,“小全子回來,我沒事。”

朱標還要再言,常樂一把掩住他嘴,強調,“我真沒事。”

揮了揮手,晚星、晚月自覺退到門外。

常樂撅起嘴,喪氣道,“我的圖書館沒有了。”

強制閉麥的朱標,眨了眨滿是疑惑的雙眼。

他把捂住自己嘴的纖纖玉手握到掌心,“圖書館?是指藏書閣麼?”

藏書閣沒有了?什麼意思?

常樂:“”

原本強烈的傾訴慾望降了一大截。

朱標蹲得腿有點麻,他站起身,坐到旁邊的圈椅,“樂兒?”

常樂看他一眼,指指自己的腦袋,“原本這裡有座藏書閣,收藏世間所有的知識,現在”

她兩手往外一攤,“消失了。”

朱標:“???”

夫妻兩個,大眼對小眼了好一會。

朱標終於稍稍理解過來,原來如此,如此神奇!

難怪自家太子妃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言過去,能知未來。

等等,什麼樣的藏書閣還記載未來發生的事?

那現在消失了,為什麼會消失了?

常樂滿臉的沮喪,可惜,懊悔

朱標來不及深思,伸手把她抱進懷裡,安慰道,“消失了就消失了,將來的事知道太多,沒準還會影響我們現在的判斷。”

他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勤奮,即使沒有樂兒的機遇相助,依然能治理好大明。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

常樂在他懷裡,疑惑抬眸,知道太多影響現在的判斷?

他是狗麼?專咬呂洞賓的那種。

常樂恨恨戳了戳他的胸口,“那你以後別想再從我嘴裡套話了!”

自家太子妃那遺傳自岳父大人的天生神力,胸口好痛!

朱標笑嘻嘻握住她“行兇”的手指,“那什麼,不是沒有了麼?”

常樂抽回手,捋了捋鬢邊的髮絲,高昂起小下巴,“藏書閣是沒有了,可我的記憶力好著呢!”

朱標:“”

那你剛才沮喪、可惜、懊悔個什麼勁兒?

常樂微微皺眉,“你這什麼表情?”

朱標齜著牙花否認,“沒什麼,沒什麼”

然後趕緊轉移話題,“爹要派沐英和藍玉西征,討伐西蕃。”

常樂果然沒在追究,她兩根手指杵著下巴頦回想

史書記載,沐英和藍玉是在這個時候征討西蕃,他們明年班師回朝,藍玉會憑軍功封候。

朱標見她淡定的表情,明白徵西軍肯定能平安回來,便接著道,“北邊,蒙古賊心不死,年後徐達將赴北平練兵。”

常樂再點點頭,這與史書記載雖有出入,但也算是意料之內。

歷史裡邊,因為北元皇室,成吉思汗黃金血脈一直沒被消滅,徐達長期駐紮北平練兵,直至病逝。

而因她的干預,北元提前被滅,明朝北方疆域安定多年,徐達也得以在京師陪伴家人。

只是,草原生存條件惡劣,蒙古人但凡有點機會,便要捲土重來,騷擾邊境,搶奪百姓糧食,如今,徐達必須再次趕往前線,為日後交戰做準備。

夕陽徹底隱沒,暗夜降臨,朱標把常樂放回原來的圈椅。

他邊用晚膳,邊道,“此番練兵,爹指定常茂跟著徐叔叔一同前往。”

常樂眨了眨眼,是真有些意外。

朱元璋要常茂跟著徐達去北平練兵?

史書裡的常茂,蒙父蔭封鄭國公,為人驕縱傲慢,既沒本事,還不聽勸,妥妥一個紈絝子弟。

最終又因為結交逆賊胡惟庸而丟了爵位,被貶至廣西。

真真是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爛。

至於現在的常茂,那自然是與史書裡的不一樣,性格雖跳脫了些,可也算得上是才俊。

朱元璋要他跟著徐達,跟著明初軍事能力最強的統帥

自家老爹是員猛將,擅長衝鋒陷陣,但在統領全軍方面的能力,跟徐達還是差了一大截的。

常樂摸摸自個還未顯懷的肚子,常茂是肚子裡孩子的親舅舅

朱元璋這是在給他的皇太孫積攢實力。

他真完美詮釋了什麼叫“來之不易,倍加珍惜”。

夜深,常樂躺床,天冷,她自動自發貼緊人形暖爐。

可是朱標沒有像往常那般將人攬入懷抱,反而很為難道,“樂兒,靜心、節制。”

常樂:“???”

誰不靜心?誰不節制?

黑暗裡,朱標眨巴著無辜的雙眼,先動手的人不是他。

常樂:“!!!”

她一把扯過被子,自個卷著滾到床的最裡邊。

豪華雕花木床,一個在裡,一個在外,中間有如天埑。

朱標:“”

溫香軟玉沒有了,只有一道寫滿“生人勿近”的冷漠背影。

“樂兒,我錯了。”

太子殿下能屈能伸,連忙靠過去,把太子妃擁入懷,“樂兒,別生氣。”

雖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家太子妃在氣什麼。

樂兒孕期,他作為丈夫,代替不了生育之苦,但絕對不會添亂。

靜心、節制,是他唯一能做的分內之事。

而要做到靜心、節制,唯一的辦法就是遠離自家太子妃。

常樂閉著眼,重重地冷哼一聲,“靜心、節制。”

朱標深以為然,“沒錯,必須靜心、節制。”

常樂咬了咬後槽牙,“那你還不躺遠點?”

朱標還真很聽話地往後撤了撤,堅決貫徹靜心、節制方針。

他規規矩矩,闆闆正正躺床邊,還沒忘記求表揚,“樂兒,我躺好了,絕對靜心、節制。”

常樂:“”

朱標側了側腦袋,“樂兒,你剛才為什麼生氣?是我哪裡做得不對麼?”

戴先生特意叮囑過,女子孕期要儘量保持好心情。

常樂“呵呵”笑了兩聲,“沒生氣,趕緊睡。”

朱標眨了眨眼,“好的。”

他再次靠過去,常樂還以為他開竅了,要繼續履行天然暖爐的偉大職責。

結果,太子殿下細心地替他的太子妃掩了掩被角,就又重新躺回了床邊。

常樂:“”

孕期,在太子殿下夜復一夜的靜心、節制裡悄然流逝。

洪武十二年九月,徵西軍捷報傳來之時,常樂的肚子已經圓滾滾的,如同個球。

她如今是站著、坐著、躺著都不得勁,夜裡更是睡不安穩,常常起夜。

朱標白日處理政務,夜裡照顧孕晚期的太子妃,生生熬尖了下巴。

按照規矩,即將臨盆的太子妃要挪去皇宮偏僻角落的月子房。

這朱標怎麼可能放心,他如今恨不得時時刻刻看著太子妃。

朱元璋無奈,實在耐不住好大兒的軟磨硬泡,產房如願被設定在了春和宮。

奶口、穩婆、醫婆一應俱全,早早備齊,連戴思恭也隨時恭候著。

九月底的某天清晨,朱標一步三回頭的離開春和宮。

誰知,早朝還沒結束,小全子連滾帶爬闖進殿,“太子妃,太子妃要生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朱標忘記禮數,忘記滿殿文臣武將,他彷彿一匹受驚的馬,飛速消失在奉天殿。

朱元璋也毫不猶豫,他彷彿回到壯年時,直接跳下御座,匆匆跟了上去。

崔公公一愣,立馬唱報,“無事退朝。”

眾臣:“”

再一次領略何為皇太孫

九月秋陽杲杲, 春和宮籠罩在光暈裡。

朱標喘著粗氣跑進產房時,常樂正倚在榻裡喝著蜂蜜水,續養體力。

初時見紅到現在規律性的宮縮, 她已經被折磨的滿身汗,臉色也是無比蒼白。

朱標三兩步蹲到榻邊,握起妻子的手,“樂兒”

他語帶哽咽,只喚了聲名字,便再也說不出來任何安慰,或是鼓勵的話。

難得見他如此慌張的模樣, 常樂倒是笑了,“您再餵我喝點水。”

朱標吸了吸鼻子,手忙腳亂接過碗,喂到常樂唇邊, 可他的手正在抑制不住的顫抖

蜂蜜水黏了常樂一整個唇周。

常樂:“”

他是專程回來搗亂的麼?

晚月趕緊拿帕子替她擦了擦,又重新拿回碗, “兩位主子, 還是奴婢來吧。”

朱標略顯尷尬地挪到旁邊, 也頭回覺得自己如此無用。

又是一陣宮縮襲來,猝不及防, 常樂痛得高仰起頭,雪白的脖頸間隱有青筋浮現。

她兩隻手緊緊揪住被單, 仍然難以抵抗那超越常人能忍耐的痛楚, 豆大的汗珠溼透鬢髮,順著臉頰滴落。

朱標在旁邊什麼也做不了, 再著急也只能看著,只能唸叨些沒有實際意義的撫慰之詞。

可生產之痛不會因為他的撫慰減弱半分。

什麼有情飲水飽, 不可能的。

餓的時候是真的餓,痛的時候是真的痛,情也好愛也好,代替不了任何切膚感受。

常樂恍惚覺得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的時間,終於又得片刻喘息。

穩婆躊躇著請太子到外邊等候,宮口已開,是真的要生了。

朱標如同一座裝了泉眼的雕塑,兩隻眼睛淚流不止,身體僵硬在那,一動不動。

還是常樂拍拍他的手,“你先出去。”

產房外面,朱元璋和馬皇后一直等在院子裡,沒有離開。

朱標神情恍惚的出來,朱元璋哪裡見過好大兒這副模樣,瞬間心疼壞了。

馬皇后見之,趕緊問,“樂兒可好,皇孫可好?”

朱元璋果然一下子被皇孫吸引了注意力,跟著問道,“標兒,皇孫可好?”

朱標楞了楞,腦瓜子稍稍恢復清明,“爹、娘,你們累不累,要不先回去歇著?等孩子出生,我立馬通知你們。”

朱元璋果斷拒絕,“那怎麼行,我和你娘要第一時間看到我們家的皇太孫。”

朱標瞅眼他爹,“那你們坐著等。”

產房內一聲高過一聲的痛呼慘叫,夕陽紅霞染透整片天際。

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驀然響起,朱標噌得躥到產房門口。

晚月帶著難以壓抑的笑容,抱著個襁褓走出來。

只還沒等她開口,朱標搶先一步問道,“太子妃怎麼樣?”

晚月一愣,嘴邊笑意更甚,“太子妃安好。”

朱標只覺自己三魂七魄歸位,胸腔間怦怦跳的心臟也緩緩恢復正常。

朱元璋在後頭,迫不及待問,“朕的皇太孫,是朕的皇太孫麼?”

皇帝滿臉急切,天然對於權勢的畏懼,晚月吞了吞口水,強自鎮定道,“是,是個健康的小皇孫。”

聞言,朱元璋興奮地直搓手,探著腦袋要看他的皇太孫。

臘月, 新年在即,滿街採買年貨的百姓,人來人往。

福樂酒樓門口, 一輛馬車安安穩穩靠邊停著,車伕老老實實站在車邊等待。

忽得,一匹高頭大馬自街尾橫衝直撞而來,所經之地,無不亂成一鍋粥。

車伕聽見聲響,只來得及把視線從酒樓調轉向外,那匹馬已直直衝了過來。

兩馬相撞, 嘶鳴之聲,響徹街頭巷尾。

馬背的人滾落在地,眨眼之間,馬蹄踩踏, 車輪碾壓,血流成河。

人命為祭的慘烈事故, 周圍百姓無不尖叫出聲。

酒樓裡面, 春蘭聽見響動, 好奇走了出來。

常府馬車,她奉夫人之命來酒樓買奶茶所乘的馬車。

春蘭拎起裙襬, 奔至呆愣的車伕旁,厲聲問道, “怎麼回事?”

整個人傻掉的車伕回神, “春蘭姑姑,不是我, 不是我,是他自己撞過來的。”

他好好把車停在固定車位, 馬也栓得好好的,絕無任何違規行為。

春蘭略略皺眉,往前兩步,仔細打量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依稀可辨對方所穿布料是極其的豪華精美。

還有從人群裡圍攏過來的侍衛,如果沒看錯的話,那是左丞相胡惟庸家的護衛!

春蘭反手拉住同她一起出來的酒樓掌櫃,“快,快派人通知老爺、夫人。”

那人恐怕是胡家少爺,今日之事恐怕沒法善了。

那掌櫃一激靈,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都來不及指使他人,自己駕馬往常府飛奔而去。

奈何,還是晚了一點。

胡家侍衛先一步出發,先一步到達,先一步召喚了憤怒的胡惟庸。

胡惟庸疾馳而來,“噗通”跪於車禍而亡的兒子旁邊,嗷嗷的哭,撕心裂肺的又喊又叫。

春蘭踮腳眺望,祈禱自家老爺、夫人趕緊來。

胡惟庸哭聲突得一滯,抬起血紅的眼,他梭巡過全場,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抽出身後懸於護衛腰間的刀。

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他一刀劈向站在車旁的車伕,車伕應聲倒地而亡。

又是一陣震耳欲聾的尖叫,胡惟庸尚未解氣,欲要再劈剛剛試圖阻攔,而跑到半途的春蘭。

春蘭當初能夠跟隨夫人藍氏,其中之一原因就是懂些拳腳功夫。

她一個急轉身,躲開直面而來的刀鋒。

胡惟庸見之愈發憤怒,喘著粗氣揮來第二刀。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可斜側方激射而來一塊石頭,直直打在他的手腕,他手裡的刀啷噹落地。

常遇春撥開人群,質問道,“胡相當街砍人,眼中可還有王法?”

胡惟庸是純純的文弱書生,剛才兩刀已經耗費他全部的力氣,面前又是山一般壯碩的,在屍山血海裡拼殺出來的猛將常十萬。

予他十萬兵馬,自可橫行天下。

他還是太子妃之父,太子妃剛剛生了皇帝期盼已久的皇太孫。

胡惟庸自喪子之痛裡稍稍清醒些許,微微眯眼,看清馬車車壁的常家徽記,識時務者為俊傑,殺子之仇來日再報!

他拱了拱手,“原來是鄭國公,我兒慘死,一時激憤,鄭國公也有兒子,想必能理解我這當父親的心情。”

常遇春瞥他一眼,搖搖頭,“我不能理解。”

胡惟庸緊緊皺起眉,他什麼意思?

“我兒既不會鬧市騎馬,而且騎術精湛,我是理解不了你怎麼會有既沒本事,又愛作死的兒子。”

常遇春滿臉的“你兒子真沒用”的嫌棄模樣。

胡惟庸一口老血奔湧到喉間,他狠狠甩了甩袖,欲要轉身離去。

常遇春眼疾手快,伸手把人攔住,“胡相當街殺人,就要一走了之?”

胡惟庸死死咬住後糟牙,咽回奔湧的老血,一字一頓道,“區區一個車伕而已,你想怎麼樣?”

常遇春低眸,眼底一片冰冷,“殺人償命。”

胡惟庸看他跟看傻子似的,一國丞相給個車伕賠命?

呵呵,武將就是武將,有勇無謀,愚蠢至極。

常遇春諷笑了聲,一把扯住胡惟庸的腰帶,把人拋到馬背,“車伕也是人。”

他一勒韁繩,調轉馬頭,朝著皇宮疾馳而去。

乾清宮。

巍然屹立,滿臉正氣的鄭國公,還有被鄭國公丟在地,軟軟趴伏,雙腿瑟瑟發抖的左丞相。

朱元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腦子裡緩緩劃過一排問號。

朱標嘴角的笑意是壓都壓不住,他早想揍胡惟庸了,岳父大人幹得好!

常遇春單膝跪地行禮,扯著嗓子嚎啕,“皇上,胡相無故砍殺我家車伕,您一定要為臣做主啊!”

他剛剛還滿臉的冷肅剛毅,這會眼淚鼻涕混雜。

朱元璋看著曾縱橫沙場的猛將,兼自家皇太孫的外祖父,內心複雜

常遇春那一嗓子嚎的,胡惟庸從倒掛於馬背的驚嚇中回過神,同樣立馬喊冤,“皇上,臣的兒子死於那車伕之手,臣一時激憤難忍。”

常遇春滿臉驚愕與受傷,“胡相,你怎麼能血口噴人?”

“我家馬車好好停在路邊,明明是你那沒用的兒子非要衝過來。”

胡惟庸咬緊牙關,才堪堪忍住到嘴邊的怒罵,衝過來就衝過來,為什麼非要強調“沒用”二字!

他微微垂眸,遮住眼底的狠色,斥責道,“我兒子怎麼可能主動送死,定是你家馬車受驚胡亂傷人!”

常遇春:“”

他驚呆了,文人竟能顛倒黑白,無恥至此。

胡惟庸乘勝追擊,“皇上,那是臣最最乖巧孝順的兒子!”

朱元璋很冷靜,他瞥眼自家單純的猛將,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

再看著自己親手提拔的左丞相,道,“既然你們兩人各執一詞,那隻能傳當時在場之人進宮回話了。”

單純猛將常遇春嘴角咧到耳後根,連連點頭。

胡惟庸皺了皺眉,腦瓜子飛速轉動,思考應對之策。

帝王諭令,御林軍立即領命出發,可先一步入宮的是御史中丞塗節,胡惟庸的親信。

胡惟庸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雖然不知道塗節幹什麼來了,但肯定是對己方有利。

畢竟他多年來拉幫結派,招兵買馬,哪哪都有塗節在旁相助。

塗節跪地叩首,義正言辭,“皇上,左丞相胡惟庸欲反。”

正美滋滋的胡惟庸豁然抬眸,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

塗節看也不看昔日好友,他自袖兜裡掏出本奏摺,“胡惟庸威逼利誘吉安侯陸仲亨、平涼侯費聚,要他們利用職務之便在外收集兵馬。”

乾清宮安靜了瞬,朱元璋都怔楞半晌。

雖則是他欲擒故縱布得局,但狗咬狗是怎麼回事?

片刻,朱元璋勃然大怒,“胡惟庸,好你個胡惟庸,朕予以你重任,你竟恩將仇報!”

胡惟庸一個囉嗦,“冤枉,微臣冤枉。”

他連滾帶爬膝行至朱元璋腳邊,“微臣忠心耿耿,以老相國為榜樣,一心只想著追隨於您。”

朱元璋一腳踢開他,“還敢攀扯韓國公,來人,拖出去砍了,全部砍了!”

朱標趕緊往前一步,“爹,先把人捉拿歸案,交由三司會審。”

明朝有大明律,當按律行事,也別漏了犯事之人的同夥。

朱元璋經由兒子提醒,彷彿醒過神來,“來人,全部壓入天牢。”

御林軍呼啦啦進殿,飛速清場。

常遇春驚呆了,怎麼還能扯出胡惟庸謀反呢?

不是,胡惟庸竟敢謀反?

難怪有難麼蠢的兒子。

朱元璋看眼憨頭憨腦的皇太孫外祖父,搖搖頭,“遇春也先回去吧。”

常遇春愣愣的,“微臣告退。”

乾清宮終於只剩父子兩人,朱元璋捋著鬍鬚,感嘆,“可惜,太可惜了。”

原本,他多年佈局,是要藉由胡惟庸之事廢除丞相制。

朱標親手給老爹奉上盞茶,“皇權集中與否的重點在於皇帝的能力,丞相就是一替我們朱家辦差的人,您老想著廢除丞相制,還不如多想想怎麼培養兒孫。”

朱元璋默默飲茶,兒子書讀得多,講道理什麼的,他是講不過兒子的。

至於丞相,什麼狗屁丞相,再看看吧。

·

春和宮。

朱標一回來,換了身乾淨的衣服,迫不及待湊到妻兒旁邊。

朱雄英剛滿三個月,還只會吃吃睡睡,可耐不住朱標的父親濾鏡。

哪怕兒子安安靜靜的,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常樂今兒似乎挺有興致,竟然親自給他端茶倒水。

朱標睨眼無事獻殷勤的太子妃,先一步講起午後乾清宮那樁案。

他覺得太子妃應該挺有興趣的。

常樂果然很有興趣,她一口茶水噴了出來。

胡惟庸案的資料,她有仔細看過,史書裡的確有他兒子墜馬一事,但那馬車,死的車伕,竟然是常家的?

什麼夢幻聯動!

朱標趕忙拿帕子替她擦嘴,“怎麼如此驚訝?”

常樂傻笑兩聲,“沒想到,實在沒想到,我爹居然還有出場戲份。”

蝴蝶翅膀扇的風,有點大了。

朱標深有同感,爹的計劃裡既沒墜馬事件,更沒岳父大人,誰知那麼湊巧。

常樂嘆息了聲,那車伕無辜枉死,老爹可得好好照顧他的家人。

封建時代的人命太不值錢了,尤其底層百姓的命。

晃晃腦袋,揮去自心底瀰漫的無力感,常樂想起另一件事,“你和父皇打算如何處置胡惟庸,以及他的同夥?”

難道還要廢除丞相制,斬殺上萬人?

請你們父子有點耐心,積積德,殺該殺之人即可,屈打成招什麼的不可取。

別怪她受迷信所惑,畢竟她都穿越了,圖書館也沒了。

等等,那她是不是自由了?

哪怕改變歷史,哪怕沒在皇宮,她是不是去哪兒都不會再暈了?

有可能,很有可能,這事必須找個機會試試!

常樂咧開嘴,露出兩排白牙,滿臉的嚮往之色。

朱標在她眼前揮揮手,“怎麼了?”

常樂一秒收斂,“沒什麼,沒什麼,你和父皇打算怎麼處置?”

朱標雖滿臉狐疑,倒也沒再問,“先審一審,再做打算。”

常樂殷勤地替他續杯,“彆著急,慢慢來,千萬不要冤枉好人。”

朱元璋那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的性子,落網之魚是不可能有的,錯殺的倒有可能比比皆是。

史書記載,胡惟庸案發後,先是謹身殿,意為提醒帝王加強自身修養的殿被雷劈了,再是奉天門,帝王接見大臣,“御門聽政”之所也被雷劈了。

雷劈得那叫一個準,最後朱元璋為堵悠悠之口,只得宣佈他會反思已身。

朱標點點頭,如果可以,他也不想冤枉任何人。

天際夕陽隱沒,華燈初上。

常樂見他心情尚算可以,自身後的主桌抽出來本冊子,雙手捧到他面前,“您看看?”

朱標輕哼一聲,略帶傲嬌,他就知道太子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常樂笑眯眯的,極為乖巧的模樣。

朱標接過冊子,“太醫院改革方案?”

常樂點頭,“是的,雄英還那麼小,最是需要醫者。”

明朝現有的太醫院制度和技術,實在不敢恭維。

朱標翻開冊子,飛速閱讀完畢。

常樂:“怎麼樣,可以麼?”

朱標看她一眼,沉默點頭,改革方案,他是沒有意見。

常樂瞬間眉開眼笑,殷勤備至地替他捶肩,“那父皇那兒,就拜託你搞定了。”

朱標再次點頭,他每日政務繁忙,無暇顧及此等事,太子妃既願意勞心勞力,那肯定得支援。

但支援歸支援,朱標皺眉控訴,“樂兒,你很偏心!”

常樂:“???”

他在說什麼玩意兒?

朱標滿臉委屈,“你可從未對我如此用心。”

常樂連忙否認,甜言蜜語信手拈來,“怎麼會,我最愛您了。”

朱標:“”

能不能有點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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