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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6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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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 暖陽斜照,醫館外的街彷彿鍍了層淺淺的金

戴杞朝掛號臺的兩位姑娘點了點頭,踏出醫館。

對面是家零食鋪子, 往來多為女眷,可這會有位公子立於攤前,猶如鶴立雞群。

他長身玉立,稜角分明的側臉映著夕陽,眉眼、鼻樑蜿蜒的弧度彷彿拓印自太子妃。

戴杞眼底浮現暖意,穿過滿街人群,喚道, “二公子。”

常升聞聲回眸,“戴姑娘?”

他手裡正舉著兩根糖葫蘆,瞧著是還要再挑的意思。

戴杞揚了揚眉,“您喜歡這個?”

太子妃也喜歡麼?

她明兒要不要給她帶幾串?

常升看眼手裡的糖葫蘆, 笑道,“家裡小侄子和小侄女喜歡。”

戴杞:“原來如此”

那太子妃到底喜不喜歡呢?

她目光停留在色澤鮮豔的糖葫蘆串, 略帶思忖。

常升快速掠過她眉眼, 遞出其中一串, “戴姑娘要試試麼?”

戴杞受驚般往後退了半步,連連擺手, “不了,不了, 我吃不了甜食。”

常升:“這樣”

他收回遞出去的糖葫蘆, 似隨口道,“戴姑娘是喜食鹹味?”

戴杞搖搖頭, “那也沒有,我口味比較清淡。”

夕陽漸落, 光有些暗了。

戴杞遠遠看眼天際,道,“那二公子先忙,我不打擾了。”

她斂衽行了一禮,準備告辭。

常升:“等等。”

他急急阻攔了句,隨即緩聲問,“戴姑娘是要回府麼?”

戴杞點點頭,“是的。”

平日她多宿在醫館,省了來回的時間。

自太子妃有孕,她身負請脈重任,每隔三日需得進宮一趟。

為著方便,她會在前一夜回戴府,第二日可同父親一道。

天色將晚,街邊行人寥寥。

常升邊掏銀子結了糖葫蘆的賬,邊邀請道,“戴姑娘若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又指了指停在街邊的常府馬車,車伕在那安靜等著。

戴杞順著他手指看了一眼,推辭道,“這太麻煩二公子了。”

常升搖了搖頭,“我回常府,必經戴府,不算麻煩。”

“再者”

他揚起笑,“我也有些醫藥之事想和戴姑娘請教。”

那抹笑,簡直和太子妃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戴杞默默撤回到嘴邊的拒絕,“那麻煩二公子了。”

常升笑意愈發明顯,“不麻煩的。”

馬蹄輕揚,落於青石板路,碰撞出清脆的噠噠聲。

戴杞兩手搭在腹前,“二公子,方才所說醫藥之事指的什麼?”

車簾輕晃,偶爾閃過路邊燈火。

常升:“戴姑娘可有預防水土不服的方子?”

戴杞略感訝異,“水土不服?”

常升點頭,“我不日將遠遊,以防萬一,提前做些準備。”

聞言,戴杞一臉“原來如此”,也不多問,直接道,“我有一偏方,藥材碾磨成粉,裝在香囊裡,每日佩戴當有奇效。”

她眼角眉梢寫滿自信,是對自己專業的自信。

常升笑了,“那麻煩戴姑娘贈我一香囊。”

他笑得有點

嘴角咧得是不是太大了點?

戴杞略略失望,太子妃沒有如此喜怒形於色的時候。

以及一包藥材而已,有必要高興成這樣?

太子妃可沒如此膚淺。

·

洪武十八年,皇家喜事連連。

前有潭王朱梓迎娶英山侯於顯之女,後有魯王朱檀迎娶信國公湯和之女,還有安慶公主、汝寧公主、懷慶公主、大名公主相繼出嫁。

常樂拖著孕肚參加了一場又一場的喜宴,實感疲憊。

等到終於可以歇一歇時,嫻妃娘娘又各種發訊號,要求見面。

她剛剛嫁了個女兒,孃家近來又有些動盪

常樂挺著九個多月的孕肚來了約定地點,還是御花園的那座石亭。

嫻妃娘娘第一時間揮退宮人,壓低嗓子,問,“我爹該不會有事吧?”

她爹韓國公李善長,一手提拔胡惟庸的大聰明。

她親叔叔李存義有個兒媳是胡惟庸的侄女,因此各種勸李善長幫助胡惟庸結黨、造反。

前些時候,有人告發李存義父子是胡惟庸的黨羽。

按照史書記載,朱元璋只將李存義父子發配去了崇明,李家其餘之人沒受牽連。

常樂同樣壓低嗓子,“你爹到底勞苦功高,應該不會有事。”

嫻妃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其實她爹出不出事,她是不太在意的,主要是怕他連累孃親。

常樂:“那什麼”

洪武十八年是沒啥事,等洪武二十三年全家都得完蛋。

洪武二十三年,李善產又是借兵建造府宅,又是屢次為犯罪的外甥求情,徹底惹怒朱元璋。

開國第一文臣,夷三族,妻女弟侄等全家七十餘人全部處死

只有獨子李祺因娶臨安公主,還有公主生的兩個孫子得以活命。

歷史裡沒有嫻妃的出現,如今,她給朱家生有兩女一子,當是安全無虞。

嫻妃娘娘摸摸自己的臉,“怎麼這麼看我?我臉上長花了?”

常樂:“”

·

晚霞蔓延,又是一天。

辭別嫻妃,常樂無暇欣賞御花園的秋景,只想趕回春和宮。

圓滾滾的孕肚,累得她腰痠背痛,幹什麼都不得勁兒。

朱標站在御花園口等了會,見她出現,趕緊迎了過來,“樂兒。”

常樂一愣,“特意來接我的?”

朱標自動自發替她撐著腰,反問,“那不然呢?”

肚子那麼大了,還到處亂跑。

常樂睨他一眼,“今兒政務不多?”

他回來得比平時似乎要早些?

都有時間來御花園接懷孕的妻子了。

朱標應了聲,“父皇命我帶雄英去盱眙修建祖陵,我”

常樂:“什麼東西?”

他話還沒說完,常樂厲聲喝問,“你帶雄英修改祖陵?”

雄英才多大點,要他車馬勞頓,奔波別城?

況且,八歲,雄英快到八歲了!

好痛,好痛!

肚子一抽一抽的,常樂痛得站都站不住。

這熟悉的劇烈疼痛,怕不是要生了。

朱標一愣,彎腰一把抱起妻子,狂奔回春和宮。

晚月掐著自個手心,鎮定指揮眾人,喊穩婆,備熱水

戴思恭和戴杞,自月初時,一個每天到御藥房值班,一個直接住進了春和宮,他們父女倆也第一時間趕到了產房。

痛到幾乎暈厥,常樂用僅留的一絲清醒,抓著朱標的手強調,“不去,雄英不去。”

朱標連連點頭,“好,不去,我和雄英都不去。”

常樂得了確定答案,卸掉專注於五指的力氣,集中到下半身。

產房門口,朱雄英緊緊扒著門,要不是馬皇后拎著後領,他保準得衝進去。

朱元璋也來了,但他坐在旁邊的圈椅裡,滿臉端肅。

瞧著,似乎沒有朱雄英出生時的期待與喜悅。

一牆之隔,常樂一聲高過一聲的呼痛傳來。

朱標與朱雄英父子兩一高一矮,立在產房門口。

父子兩人的手,不知道何時起,緊緊握在了一起,他們似在祈禱。

二胎,又是雙胎,體積小了很多,從發動到聽見第一聲嬰兒啼哭,比生雄英時快了很多。

可還沒結束,還有一個,還得再來一遍。

常樂麻木地隨著穩婆的聲音,吸氣,呼氣,吸氣,呼氣

終於又一道嬰兒的啼哭,常樂眼睛一閉,墮入黑暗。

戴杞趕忙過來替她把脈,晚星、晚月一人抱著一個嬰兒到產房門口報喜。

先生出來的是哥哥,後生出來的是妹妹,龍鳳胎!

國朝初立,儲君得了一雙龍鳳胎,天降祥瑞!

馬皇后抱起小孫子遞給丈夫,自己接過來小孫女,喜得合不攏嘴。

朱元璋遠沒有她的激動,他捧著孫子細細打量,也不知道在研究什麼。

產房清理乾淨,朱標和朱雄英父子趕緊衝了進去。

常樂還在沉沉睡著,朱雄英看了會孃親,趴在搖籃邊,如實評價,“好醜。”

兩個皺巴巴的,跟小老頭似的嬰兒,的確

朱標確實也沒法違心稱讚,但,“雄英剛出生時,也長這樣。”

朱雄英指著自己鼻子,難以置信,“我?長這樣?”

絕世翩翩美男子如他,怎麼可能這麼醜!

朱標:“所以,弟弟妹妹長大些,就會跟雄英一樣好看。”

朱雄英踮著腳湊近些許,試圖尋找弟弟妹妹會長得跟自己一樣好看的證據。

坤寧宮。

朱元璋躺床之後也在研究新鮮出爐的孫子、孫女的長相。

他的怪異,馬皇后發現了,“重八,你怎麼了?”

龍鳳雙胎,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朱元璋盯著床幔,“妹子,常氏怎麼九個月就生了?且還平安生產!”

馬皇后:“???”

她實在搞不懂丈夫的腦回路,“太子妃底子好,平安生產有什麼奇怪的?”

朱元璋:“她底子好,又怎麼會早產?”

馬皇后在黑暗裡狠狠翻了個白眼,“雙胎,提早生產是正常的。”

朱元璋:“我朱家沒有雙胎的先例,她怎會懷雙胎?”

馬皇后:“”

他腦子裡裝得都是什麼玩意兒?

朱元璋騰得坐起,“得讓錦衣衛查一查。”

馬皇后暗自吸氣,吐氣,“沒準是常家或藍家有先例,再者沒有先例也不代表什麼。”

朱元璋只聽見前半句,“那就讓錦衣衛查一查常家,藍家。”

馬皇后:“”

服了。

·

常樂睡到半夜,又渴又餓,她沒睜眼,先呢喃了句水。

朱標趕緊起身倒了杯溫水過來,他託著她後腦勺,把水送到她嘴邊。

一碗水飛速見底,常樂恢復了些許精神。

門口值夜的晚月聽到聲響,迅速傳了碗粥送進來。

常樂搭著朱標的胳膊,移到桌邊,就著暈黃的燭火,狼吞虎嚥。

一碗粥同樣飛速見底,她軟軟癱進圈椅裡,“舒服!”

朱標彎腰穿過她胳膊和腿彎,把人抱回床,“別凍著了。”

常樂張望四周,“孩子們呢?弟弟還是妹妹?”

朱標替她掩好被子,“都在隔壁睡覺,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他嘴角不自覺咧到耳後根,“樂兒,謝謝你,辛苦了。”

常樂:“龍鳳胎?”

她掀開被子一骨碌爬起來,“我要看看。”

朱標趕緊把人塞回去,“都在睡覺,我們別吵醒他們,好不好?”

擾人清夢,猶如謀財害命。

常樂委委屈屈鑽進被子,“那好吧。”

瞧她一臉的小可憐樣,朱標摸摸妻子腦門,“睡吧。”

常樂閉眼,但腦子很清醒,約莫睡太多了,然後忍不住發散思維

她產前幹什麼來著?

他要帶雄英去修建祖陵?

朱元璋的腦子裡裝得到底什麼玩意?

他到底要修多少陵?

皇陵,他爹孃和兄嫂住的,登基前開始修到洪武十二年,浪費多少人力物力。

孝陵,他準備自己住的,洪武十四年開始修,一直修,史書記載要修到永樂三年。

現在還要修什麼祖陵,給他高祖、曾祖、祖父的衣冠冢,史書記載要修到永樂十一年。

真是服了,盡拿國庫的錢亂嚯嚯。

他爹孃兄嫂和他高祖、增祖、祖父相剋麼?

一座皇陵還不夠放他高祖、曾祖、祖父的衣服?

如今是因為雙季稻,因為興修水利,因為治理黃河,百姓日漸富足,國庫漸有盈餘。

史書裡的洪武朝,年年都有災情。

要麼旱災,要麼水澇,要麼地震,要麼黃河決堤,洪武十九年還有饑民易子而食之事。

就這,他還要拿錢修什麼狗屁祖陵!

歷史裡的雄英去了?

常樂一個鯉魚打挺坐起,怒火燃得她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力量。

她抓著身側男人的肩膀使勁搖,“你爹的,給我醒!”

墨染的夜, 星輝隱在雲層之後。

朱標在一陣顛簸中醒來,“地震,是地震!”

他一骨碌坐起, 翻身下床,一把抱起常樂就要往外衝。

常樂:“”

你爹的地震!

她這會可吹不了風,趕緊狠拍了他胳膊兩下,“沒有地震!”

朱標在劇烈的疼痛中驚醒,“沒有地震?”

值夜的晚月也被驚醒,“兩位主子,有何吩咐?”

“沒事。”

常樂揚聲回應, 然後拍拍朱標的胳膊,“抱我回去。”

朱標依言把常樂重新塞回被窩,他自個傻愣愣地站在旁邊。

常樂半倚在床頭,拍拍身側的位置, “你快過來,問你個事。”

仍處於懵圈中的朱標一個吩咐, 一個動作, 乖得像只裝了電池的布偶娃娃。

等他以同樣的姿勢倚在床頭, 常樂分了半邊被子給他,“你要帶雄英去修建祖陵?”

朱標反應了會, “祖陵?我拒絕了。”

常樂:“???你拒絕了?”

她猛地轉身,亮晶晶的眼在黑暗裡像是發著光。

朱標嚥了咽口水, 又晃了晃腦袋, “爹修建孝陵時,你就給我講過會耗費的人力、物力”

他掩嘴打了個哈欠, 伸手到床邊的桌子倒來杯水,“孝陵是爹和娘日後的陵寢, 我沒有任何理由阻止,也不可以阻止。至於祖陵,實在沒有必要。”

再者,還有雄英

常樂眨了眨眼,“所以你不去修祖陵,雄英也不會離京?”

朱標喝口冷水,略略清醒,“當然。祖陵什麼的,祖先應該更想和後輩們闔家團圓。”

闔家團圓,是這麼用的麼?

常樂語塞片刻,“那你不早說!”

嚇得本太子妃都早產了!

朱標稍頓片刻,“我也沒時間說呀。”

他委委屈屈摸著自己鐵定青了紫了的胳膊。

誰知道向來冷靜的太子妃,連話都來不及聽完。

常樂:“”

她一把扯過被子蓋過腦袋,“睡覺!”

朱標失笑,幫她把被子拉到脖頸處,“怪我,怪我。”

常樂閉著眼,輕哼了聲,嘟囔道,“本來就是你的錯。”

夫妻兩折騰了那麼會,天際泛起魚肚白。

常樂怒火全消,粘枕即睡,卷著被子滾做一團。

朱標低低嘆息一聲,任命起床,早朝。

幾乎徹夜未眠,他再強的意志力,也難免上下眼皮子打架。

朱元璋高坐龍椅,一眼看盡殿內眾人百態,尤其他家好大兒,滿臉的萎靡。

散朝,父子兩一前一後往乾清宮。

朱標打了聲招呼,拿出新一天的奏摺,準備幹活。

他掩嘴打了個哈欠,眼角泛起生理性的淚。

朱元璋心疼壞了,“標兒,你是不是也覺得不合理,百思不得其解?”

朱標翻開一本奏摺,隨口反問,“什麼?”

朱元璋揮退伺候的宮人,湊到兒子桌前,“九個月,常氏九個月就生了!”

朱標緩緩抬頭,腦袋裡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朱元璋眼底閃著莫測的光,“標兒放心,爹已經派錦衣衛去查了。”

朱標目瞪口呆,“查什麼?”

他覺得自個腦子裡升起團霧,整個朦朦朧朧,轉也轉不起來。

朱元璋:“當然是查常、藍兩家有沒有過雙胎先例,查常氏都接觸了什麼人。”

要不是看在雄英的面子,他早把人弄詔獄去了,哪裡那麼麻煩!

他拍拍兒子的胳膊,“標兒放心,爹一定給你做主!”

朱標:“!!!”

胳膊處傳來的疼痛,把他從震驚裡喚醒,“爹,你腦子裡裝得都是”

朱元璋:“什麼?”

他彎著腰湊近,豎起耳朵細聽。

一張粗獷的老臉猛然在眼前放大,朱標默默往後靠到椅背,“爹,您想多了。”

朱元璋:“什麼想多?”

朱標:“兒子與太子妃日日在一塊兒,夫妻恩愛。”

朱元璋皺了皺眉,“那她也日日出宮,有的是機會。”

朱標:“”

他爹腦子裡裝得都是什麼玩意?

後宮哪位娘娘給他送過青青草原?

朱標扶了扶熬通宵的腦門,“爹,這事我確定,真的確定!”

朱元璋滿臉懷疑,“那你今早怎麼跟丟魂似的?”

朱標:“”

深深吸氣,吐氣,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我只是太激動了,龍鳳雙胎,激動得整晚沒睡著。”

朱元璋後退半步,仔細觀察,兒子雖沒什麼精神,倒也的確沒什麼傷心之色。

沉吟半晌,他道,“常氏又得做什麼雙月子,肯定沒時間照顧你,納妃,必須納妃。”

朱標:“”

朱元璋捋著鬍子,“戴思恭的那個女兒,既能照顧你的生活,又能看顧你的身體,就她。”

朱標:“”

朱元璋返回御座,提筆蘸墨

朱標趕緊衝過去奪了筆,“爹,戴姑娘志在醫道,嫁人非她所願。”

“這有什麼。”

朱元璋拿起另一支筆,“她一個女人也就只能給女人看看病,什麼志在醫道,嫁人生子才是她的本分。”

朱標:“”

老爹絕對是太子妃口中的普信男本男吧?

朱元璋:“她入東宮,還有機會照看你和雄英的身體,可不比她在外面給女人看病有意義?”

他蘸了蘸墨,滿臉的“我是為她好”。

朱標再一次奪了筆,“戴姑娘不合適。”

朱元璋擰起眉,“怎麼不合適?”

朱標把兩支筆一一扣到硯臺邊,“她會醫,定然也會毒,萬一她起了野心,那雄英”

雖語意未詳,但意思明顯。

朱元璋拍案而起,“她敢!”

一雙龍目寒意四射,彷彿是要吃人。

朱標嘆息了聲,“那又有什麼意義,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有什麼意義?”

朱元璋怒火一滯,真要有那天,還真沒什麼意義

秋日暖陽斜斜灑落,殿內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朱標摁了摁睏倦的眉心,突然想起一事,“爹,您瞧過您孫女了麼?”

朱元璋:“孫女?什麼孫女?”

朱標瞥他一眼,“您孫女那上挑的眼睛,圓圓的鼻頭,還有薄唇,活脫脫跟您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朱元璋:“???”

常氏那龍鳳胎的女兒?

跟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真的?”

朱元璋興致勃勃站起身,“標兒,快帶爹去看看。”

龍鳳胎剛出生那會,他光顧著看孫子,那裡顧得上個丫頭片子。

朱標暗哼一聲,把他爹帶回了春和宮。

常樂正趴在搖籃邊,左看看兒子,右看看女兒,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院子裡忽然傳來接二連三的請安聲,“怎麼了?”

晚月出去了會,再進來,輕聲道,“皇上來了,說是來看看兩位小主子。”

常樂皺了皺眉,朱元璋又犯得什麼病?

她滿腦袋霧水,但還是分別把兩個孩子遞給晚星,晚月。

花廳。

朱標接過女兒遞到他爹跟前,“您自個瞧瞧吧。”

有一說一,他很擔心自個女兒的將來。

朱元璋伸著脖子湊過來,正巧,襁褓裡的小小女嬰悠悠睜開眼。

一雙高挑眼裡蘊著雙淺棕色的瞳眸,眼型,眼珠子的顏色完完全全複製自她皇爺爺。

祖孫倆猝不及防對視了一眼

朱元璋那顆如鋼似鐵的心,彷彿過了遍極致的高溫,化成一灘可以隨意鑄造形狀的鐵水。

他顫顫巍巍地指著襁褓,“像我,的確像我!”

朱標看他一眼,抱著女兒稍稍側過身,“您小點聲,嚇到我們了。”

朱元璋趕忙捂住嘴,“我小聲,我小聲。”

朱標換了兒子的襁褓過來,“您看看這孩子像誰?”

朱元璋再次湊近,細細打量,良久,良久,“遇春?”

朱標沉重點頭,這兩孩子,將來娶得到王妃,嫁得了駙馬麼?

朱元璋摸摸自個臉,目光轉回女嬰的襁褓,“還是我的小孫女有眼光。”

朱標:“”

兩個半斤八兩,也別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朱元璋一手背後,一手捋著鬍子,“得給我小孫女取個絕無僅有的好名字。”

允,允火

“允煌”

他激動一拍手,“朱允煌!”

舉世無雙,絕對無人再敢取的好名字。

他親自抱起小孫女,他向來只抱兒子、孫子的懷抱第一次抱起了女娃。

“允煌,爺爺的小允煌。”

他撅著嘴,樂呵呵逗著小孫女。

新鮮出爐的朱允煌眨著淺棕色的眼眸,朝他吐了個泡泡。

朱元璋激動地兩腳直蹦,“標兒,允煌跟我打招呼了。”

朱標:“”

老爹真的完美詮釋何為“普信”。

長得像他的孫女,連“允”字都可以用。

朱標抱著無人問津的小兒子,無奈搖頭,“給您孫子也取個名?”

朱元璋頭也沒抬,隨口就來,“允春?”

朱標嘴角直抽,“那不如,常繼春?”

旁邊候著的晚星,晚月對視了眼,默默,飛速退出花廳。

真怕一個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常繼春?

繼是常家第三代孫的名,大少爺和少夫人的兒子名喚常繼祖。

小皇孫要是喚常繼春,那太子不就是入贅麼。

哈哈哈,入贅好,入贅好。

常雄英,常繼春,常允煌,比朱,朱,朱,好聽多了!

太子妃肯定喜歡。

朱元璋抱著心愛的小孫女默了半晌,輕咳一聲,“允煌這輩從火,允熥吧。”

煌,光明燦爛;熥,取暖器具。

老爹真是,一輩子如一日的“雙標”。

那天, 朱元璋樂顛顛離開春和宮,立馬冊封他心愛的小孫女為江都郡主。

他的女兒們,十幾個女兒, 都是出嫁那年,才正式有的公主名號,輪到孫女,嘖嘖!

還沒見過朱允煌的,紛紛將此歸結為他對朱標一如既往,深沉的愛。

習慣了,習慣了, 太子是皇帝永遠的,唯一的親兒子。

唯獨常樂,捧著女兒的冊封詔書,欲哭無淚!

難怪她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難怪那晚朱標攔著不讓她看孩子,他哪裡是擔心吵醒孩子, 他是怕她看見孩子後, 再也睡不著覺!

弟弟隨她老爹, 妹妹隨他老爹,老天, 有沒有搞錯?!

常樂整個生無可戀,癱在軟塌, 她的女兒, 幻想中嬌嬌軟軟的小公主

晚月進來,看眼滿臉呆滯的主子, 忍著笑道,“這是小主子們滿月宴的規格, 您看看?”

常樂有氣無力,“規格不規格的,無所謂了。”

她愣愣盯著床頂,“反正,到時候全場的焦點都在允煌和允熥的臉。”

晚月:“”

貌似,也是

滿月宴的當天,春和宮正殿。

皇室宗親,勳貴親眷,凡在京者,全部到場,場面堪比雄英當年。

朱元璋的興奮程度也堪比當年,他全程抱著朱允煌不撒手,見誰都得炫耀一番孫女的長相。

自然,人人都在誇朱允煌多麼多麼的好看,但是

朱元璋想了想,隔靴搔癢,沒錯,就是隔靴搔癢。

這些個人沒有誰能真正領會我乖孫女的美貌!

春和宮陸陸續續又進來些參宴的客人。

朱元璋突然雙眸發亮,他抱著朱允煌迎了過去,“老湯!”

信國公湯和受寵若驚,連忙行禮,“老臣參見陛下。”

朱元璋:“快起,快起。”

他迫不及待拉開些朱允煌的襁褓,“老湯,我孫女好看不?”

湯和微眯起眼,稍稍湊近,仔仔細細打量,片刻,“好看,太好看了!”

他隔著空氣,點點劃劃,“瞧瞧郡主這鳳儀天成的眼睛,福祿深厚的鼻頭,還有天生錦衣玉食的薄唇,怎一個好看了得!”

春和宮正殿靜默一片,滿室賓客,連馬皇后一時之間都沒反應過來。

朱元璋:“老湯!”

他兩隻手抽不出空,只能朝湯和點點頭,“你太有眼光了!同當年毫不猶豫追隨我時,一樣有眼光!”

湯和憨憨撓了撓腦門,“重八,哪裡是我有眼光,分明是你和郡主龍章鳳姿,自帶威儀。”

朱元璋深以為然,“沒錯!”

殿內眾人:“”

唯獨湯和,他彷彿完全沉迷於朱允煌的神顏,舔著臉,湊過來,“重八,給我抱抱郡主?”

朱元璋一個閃身,躲開他橫插過來的手,“你抱你自個孫女兒去,別來跟我搶允煌。”

湯和收回胳膊,滿滿失落,“那不是都沒有郡主好看麼。”

朱元璋點點頭,“那確實是。”

正殿又是一靜

·

朱允熥和朱允煌的滿月宴後,冬日來臨,臨近年底,邊關出了點事。

高麗(朝鮮)新王王禑年屆二十,登基十年,肅清國內內鬥,意欲討要遼東鐵嶺地區。

鐵嶺原本屬於高麗領地,南宋末期併入蒙古,後來成為元、麗界山,元末期時,高麗收回舊疆,還侵佔元朝合蘭府的大片土地。

洪武五年,徐達和常遇春橫掃北元,後又數次北伐,徹底攻佔遼東地區,包括鐵嶺。

那個時候,王禑幼年登基,內部政權混亂,屁也不敢放一個,如今倒是突然挺直脊樑骨了?

朱元璋冷哼一聲:“小兔崽子,吃熊心豹子膽了!”

朱標也很無語,“爹,您打算派誰去?”

朱元璋攤開北邊地圖,“那就馮勝,傅友德,藍玉?”

宋國公馮勝,長女是鄭國公常茂的夫人,次女是周王朱橚的王妃。

潁國公傅友德,據太子妃所言,其長子將娶壽春公主,其幼女將為晉王朱棡世子朱濟熺之妃。

至於永昌侯藍玉,唯太子妃是從的親舅舅。

朱標點頭,“那馮勝為徵虜大將軍,傅友德、藍玉為副將軍。”

小小高麗自然是不值得三位良將出動,他們的重點是時不時騷擾邊境的蒙古人。

藍玉可得給點力,徹底搗毀蒙古勢力,爭取回來更進一步。

朱元璋沒什麼意見,他心愛的小孫女今兒在坤寧宮,他得早點回去。

可朱標卻極有耐心,他歸攏了遍批閱完畢的奏摺,道,“爹,我準備去趟陝西。”

巡撫陝西,史書裡的皇太子標生前做得最後一件事。

乾清宮,朱元璋:“你要去陝西?!”

春和宮,常樂:“你要去陝西?!”

同樣一句話,同樣是激動,前者是興奮,兒子終於也看好長安的興奮,後者則是緊張。

常樂揮揮手,晚星、晚月抱著孩子,無聲退出了書房。

她幾步跨到他身邊,急急問道,“為什麼?你明知道陝西”

朱標拉著她坐進圈椅,看著她的眼睛,“時間所剩無幾,我們得做最壞的打算。”

洪武二十五年距今,僅餘六年而已,他必須要做些佈置。

常樂的心迅速沉底,張了幾次嘴,都沒發出聲音。

他是要以自己為餌,引誘遷都異心者,以及皇位異心者。

常樂整個人難以自抑地顫抖,他要以命給孩子鋪路。

朱標微微嘆息,把她抱到自個膝頭,“別擔心,我會做好萬全的準備。”

萬全什麼的

常樂睨他一眼,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西安遠在千里之外,沒有飛機,動車,車馬勞頓,來回數月,怎麼可能萬全?

朱標自覺理虧,默默承受太子妃的無聲責怪。

他端起桌邊的茶碗,裝模作樣輕啜一口,“常升遊歷到哪兒了?”

“常升?”

常樂疑惑看他,“應該快到北平了吧。”

朱標“唔”了聲,傾身到她耳邊,低語,“讓他在北平多留些時間。”

常樂略略皺眉,“你該不會是要?”

朱標摩挲著她柔軟的手腕,自信揚眉,“我自然不會做無用之事。”

常樂:“那你可以再等些時候。”

朱標把玩著她雪玉似的細腕,“怎麼?”

常樂稍作回想,“《明成祖患病考》記載,洪武十九年,燕王朱棣患症瘕之疾,太祖朱元璋派御醫戴思恭自京往北,為其醫治。”

朱標頓住一瞬,“症瘕?”

常樂:“似乎是腹部脹大急痛,還有皮膚髮黃等症狀,因為連續食用生芹的緣故。”

朱標:“四弟的確喜好生冷。”

但,“你笑什麼?”

還笑得如此猥瑣。

常樂強行掰直自己的嘴,力作正經,道,“燕王朱棣一生共有九名子女,其中前七個孩子全部出自徐王妃,幼子和幼女生母不詳,但最晚的那個是出生在洪武二十五年。”

朱標莫名,“所以?”

常樂:“所以朱棣三十二歲之後再也沒有子女出生,哪怕靖難成功,登基為帝,哪怕三宮六院,美女如雲。”

朱標更加莫名,“什麼意思?”

常樂:“《李朝實錄》記載,也就是高麗國的史書記載,朱棣曾因後宮妃子與宦官生有私情,而屠殺兩千八百人,宮女死前罵他,陽衰。”

朱標驀然瞪大雙眼,“怎麼可能!”

常樂湊近他,笑嘻嘻科普,“據說,芹菜具有殺”

她的目光緩緩移到某個位置,“殺的作用。”

朱標條件反射地夾緊雙腿,“我不喜歡吃芹菜。”

常樂被他顛得趕緊摟住他脖子,這個人幹什麼對號入座?

朱標握拳抵唇,輕咳一聲,“假的,肯定是假的,高麗怎麼可能知道皇宮內院之事!”

常樂瞅他一眼,“還是《李朝實錄》記載,朱棣登基之後常向他們索要美女。”

朱標語塞片刻,“四弟”

還好這口?

確定不是高麗人汙衊?

常樂捋著他頭髮,“我有個大膽的想法”

朱標已經完全無語:“什麼想法?”

常樂把他的頭髮繞在自個指頭,一圈連著一圈,“以徐”

她的聰明程度,有三兒四女之後,尤其那會正值洪武二十五年,朱標嘎嘣,太子之位空懸

自家的還躍躍欲試,那不如直接來個猛的,永除後患?

朱標:“什麼?”

怎麼話還帶說一半的呢?

常樂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我們女人的事,你還是少知道的好,知道太多,怕你睡不著覺。

再者,只是她的胡思亂想而已,徐妙雲是有名的賢后,肯定不像自己,葷素不忌。

朱標狐疑看她,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

圓月當空,星光璀璨。

常樂果斷轉移話題,“你今早沒剔鬍子麼?”

黑壓壓的,比平日的要多好多。

朱標下意識摸下巴,“我也到留鬍子的年紀了。”

常樂:“”

她眼角眉梢,哪哪兒都寫滿了“嫌棄”二字。

朱標:“你不是喜歡成熟男人麼?”

常樂:“鬍子是醜,不是成熟。”

朱標:“”

片刻,“三弟早就留鬍子了。”

常樂無所謂“哦”了聲,“越看越醜。”

朱標嘴角不自覺咧開笑,醜,三弟終於有一天是醜的了!

他站起身,小心太子妃放進軟塌,然後樂顛顛走向內室,腳步輕鬆,極其愉悅。

常樂撐起身,看著他背影,“幹什麼去?”

朱標:“剃鬍子!”

順便,明天一定要叮囑三弟,好好留著他的鬍子。

洪武十九年春, 帝命太子巡撫陝西,意在遷都。

群臣自然各有意見,其中多為反對之聲, 但,那又如何?

開國之君向來強勢,何況是憑一己之力由草莽登頂的朱元璋。

常樂翻著一道道從最初的強烈反對,到如今隻字不提的奏摺,感慨,“還得是父皇的威懾力。”

違令者斬的口諭一出,誰敢多言?

哪怕御史, 也默默閉了嘴。

畢竟,朱元璋不是說說而已,他是真的會動刀子!

朱標抬眸,笑問, “樂兒是在夸父皇?”

常樂理直氣壯,“當然是誇。”

朱標揶揄看她一眼, “我還以為是諷刺。”

常樂立即否認, 臉不紅心不跳, “本太子妃的孝心,天地可鑑。”

朱標:“哦。”

常樂:“”

洪武十九年初秋, 帝改大宗正院改為宗人府,任命秦王朱樉為宗人令, 詔其返京。

朱樉帶著王妃樂顛顛回來, 他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實在不太習慣深處內陸的陝西。

既然他喜歡, 朱元璋難得爆發愛子之心,允他多留些時日。

次月, 皇太子標出發陝西。

未幾,燕王朱棣患疾,府醫久治未愈,帝命御醫戴思恭前往北平。

京杭大運河自春秋始建,至今千餘年,在沒有飛機、動車的時代,水路是最便捷、快速的交通方式。

皇太子巡撫陝西的車架至半途時,戴思恭已入燕王府。

燕王飽受病痛折磨,行銷立骨,實在無暇顧及封地的諸多事。

北平福樂酒樓已有近二十年的歷史,客來客往,川流不息。

自三樓包間往外,北平城風光一覽無餘。

常升在此停留已有半年,但還是頭回如此嚴密地查探四周,從過往行人,到桌邊吃食,事無鉅細。

他對面帶著張面具的男人,倒是輕鬆自在的狠。

常升終於忙完,捨得入座,壓著嗓子問,“您怎麼來了?”

朱標端著盞茶,“想來就來了。”

常升:“”

他那張俏似太子妃的臉,滿是無可奈何。

朱標笑了,離京多日,他難得展露一絲笑顏。

常升愈加莫名,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

朱標輕啜口茶,斂起笑,問,“交代你的事,如何了?”

聞言,常升正色,自袖兜裡抽出張紙,“人口、糧食、氣候、都是問題。”

北平雖是前元都城,可經過數次戰爭,早已破敗,瞧瞧來往行人,與京師完全沒法比。

朱標攤開紙來細看,片刻,皺眉感慨,“至少十年”

常升點頭,若要遷都,無異於重建一座城池,需要巨大的時間,精力。

“但您正年富力強,十年而已,彈指一揮間。”

朱標:“”

面無表情,無聲抬眸,睨他一眼。

常升眨了眨眼,反覆回憶,他說錯什麼了嗎?

年富力強,十年而已,哪裡有問題麼?

朱標邊把紙按照原來的紋路摺疊,邊問,“見過那人了麼?”

他話題跳得有點快,常升略作思忖,“那人極擅謀略,但非治世能臣。”

所謂治世,即能處理公務,能提升百姓生活水平,是國家安定後最需要的人才。

而擅謀略麼,適合用在起紛爭之時,比如,最典型的爭奪皇位。

朱標細細摩挲茶碗邊沿,“可比劉先生?”

劉基,劉伯溫,也是擅謀之人。

常升:“自是不及,劉先生曉經史,知兵法,通陰陽,無所不能。”

太子竟拿那人與劉先生比?

未免也太高看那人了吧!

瞧眼他滿是驚詫的模樣,朱標失笑,“是你有所偏頗。”

常升略略蹙眉,想要否認,可餘光瞥見個鋥亮的光頭

他趕忙指著街邊,道,“來了,來了,他又要去燕王府了。”

朱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和尚緩步行來,身穿袈裟,生著雙奇異的三角眼。

光看面向,的確與劉先生差了一截。

且他眉宇之間,似有股壯志難酬的鬱悶?

姚廣孝稍稍側身,避開一過路行人,心有所覺,忽然仰頭抬眸

但目光所及,沒有任何異常之處。

他皺了皺眉,默默加快腳步。

早已挪開視線的朱標,手指無意識敲著桌面,“劉先生年事已高,是該給他找個聰明的跑腿兒。”

常升半天沒回神,“跑腿兒?”

他指那大和尚?

前腳還將兩人放在一起對比,後腳要人做跑腿兒?

朱標稍稍閉眼,隨即睜開,令道,“你繼續留在北平吧。”

·

十月伊始,秋高氣爽。

御花園裡,朱允煌小朋友邁著短腿抓了一把又一把的菊花。

朱元璋巴巴跟在她後頭,“允煌真棒,一抓一個準!”

常樂默默別開眼,熊孩子什麼的,都是家長慣出來的。

馬皇后邊逗著允熥,邊安慰兒媳婦,“等允煌再大點,自然會懂事的。”

常樂無奈點頭,她還能怎麼辦?

忽得,御花園入口匆匆跑來個小太監,他滿臉的驚慌失措。

常樂心頭一跳,終於要來了麼

馬皇后也看見了,她趕忙吩咐晚星、晚月抱走兩孩子。

朱元璋皺著眉走入石亭,“怎麼回事?”

他正和寶貝允煌玩得開心呢。

那小太監舉著奏報,噗通跪地,“太子,太子突發惡疾,命在旦夕!”

整座御花園安靜一瞬,風也停了。

馬皇后踉蹌幾步,抓住朱元璋的胳膊,“重八”

誰知,她的重八翻了個白眼,整個人向後倒去

“重八,重八!”

御花園裡,一片兵荒馬亂。

常樂立在原地,片刻,同樣軟了手腳

馬皇后趕忙又撐住她,“樂兒!”

常樂在心底默默說了句對不起,沒辦法,她要不表示表示,事後肯定會被朱元璋清算。

御花園人來人往,太子重病的訊息迅速傳開,激起朝野內外,動盪不安。

秦王朱樉第一時間進宮,主動請纓,“父皇,我最熟悉路線,我去接大哥回來!”

朱元璋已經從急火裡稍稍清醒,他靜靜盯著二兒子。

但凡標兒出事,最得益者,可不就是他!

自古以來,皇位爭奪,沒有血脈親情可言。

怒火再次灼燒理智,朱元璋爆喝一聲,“滾!”

朱樉連滾帶爬出宮,既憂且怕,憂的是哥哥身體,怕的是父皇態度。

晉王朱棡比他理智些許,第一時間關閉府門,杜絕與他人的來往。

遠在北平,初初病癒的燕王朱棣也收到了訊息。

他向來健壯,藥到病除後,很快恢復了活蹦亂跳。

自然,朱棣也牽掛哥哥的身體,但牽掛過後,他請了姚廣孝入府,名為誦經祈福。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第一時間就是請了張嘴閉嘴都是“王上加白”的大和尚。

大和尚姚廣孝一入書房,啥也沒說,只道恭喜。

朱棣癱在圈椅裡,整個人懵懵的,大哥三十而已,怎麼會呢!

姚廣孝提壺沏茶,端到他跟前,“您的機會,總算來了。”

朱棣:“”

他看看映著自個面容的茶水,再看看喜得鬍子都要翹起來的和尚,無語。

這大和尚怎麼一天天的,佛也不念,經也不讀,光想著謀權纂位?

果然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光腳就是無所畏懼。

姚廣孝循循善誘,“太孫年幼,秦王憨直,晉王向來不務正業,唯有您,最合適。”

朱棣沉默片刻,“大哥只是生病,宮中御醫醫術高絕。”

他捧著茶杯,喃喃低語,也不知道是給姚廣孝,還是給自己,猛潑冷水。

姚廣孝看他一眼,暫退一步,道,“那您也得做好準備,萬一”

他點點書房懸掛的地圖,“秦王,晉王,哪怕周王,也都在京,近水樓臺。”

朱棣眼裡的光慢慢聚集,萬一,萬一

夕陽漸落,燕王府沉浸在一片金光裡。

那燦爛的,耀眼奪目的光,彷彿是來自奉天殿那把純金打造的椅。

姚廣孝在晚膳前圓滿完成誦經任務,他鋥亮的光頭,頭頂金光,自王府返回慶壽寺。

朱棣踱著步回了後院,他眉峰緊蹙,滿臉憂愁,揹著手走來走去,彷彿是在擔心千里之外的哥哥。

徐妙雲默默看他半晌,問,“王爺可知何為嫡長子繼承製?”

朱棣莫名,“不就是大哥得所有,弟弟啥沒有麼。”

這他當然知道,可現在,大哥命在旦夕

徐妙雲看他一眼,指指身邊的圈椅,示意他入座,然後道,“嫡長子繼承製的嫡長子,指的是嫡支嫡脈。”

朱棣依言坐到她對面,似懂非懂,“嫡支嫡脈?”

徐妙雲:“也就是嫡長子,嫡長孫,嫡長曾孫,嫡長重孫一系。”

朱棣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大哥,雄英,以及雄英的嫡長子,嫡長孫。”

徐妙雲讚許看他一眼,“沒錯。”

朱棣摸著自個的青色胡茬,舉一反三,“也就是說第一順位是大哥,第二順位是雄英,那第三順位呢?允熥?”

徐妙雲搖搖頭,“如今皇位是父皇的皇位,而非太子的皇位。”

朱棣撓撓腦門,“什麼意思?”

徐妙雲:“對於父皇而言,太子和雄英是嫡支嫡脈,您和秦王、晉王是他的次嫡,而允熥是太子的次嫡。”

朱棣皺了皺眉,“即使雄英”

徐妙雲點頭,“嫡長子或嫡長孫只屬於每一輩第一個出生的嫡子,即使他不在了,也只屬於他。”

朱棣有點明白了,“那第三順位就是”

徐妙雲:“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朱棣:“無嫡立長?二哥?”

徐妙雲再次點頭,“太子,雄英,秦王,晉王”

朱棣瞬間耷拉眉眼,“太遙遠了。”

徐妙雲看看他,無聲傳達“別搞事”的態度。

無論是從父皇的喜好,還是從禮法的角度,燕王離那位置都隔著十萬八千里。

除非,太子,雄英,秦王,晉王,全部

但,怎麼可能!

朱棣頗有些生無可戀地扶著額頭,“即使除非,恐怕也輪不到我。”

他長長嘆息了聲,“大嫂可不是吃素的,武有常家,藍家,馮家,文有劉家”

徐妙雲微微挑眉,倒是沒想到他有那麼清晰的自我認知。

順便,“靖江王朱文正和他的妻族宋家,應當也是無條件支援大嫂的。”

也就是說,允熥的順位排在眾位叔叔之後,但實力絕對第一。

朱棣軟軟癱進圈椅,“除非”

大嫂,連帶著常、藍、馮、劉、宋等,全部消失。

徐妙雲聽得嘴角直抽,“王爺,您何時患了妄想之症?”

京師飄起第一場冬雪的時候, 太子車架自陝歸京。

朱元璋毫無帝王矜持,直接等在宮門口,馬皇后伴在其側, 踮腳眺望。

常樂帶著朱雄英同樣翹首以盼,秦王、晉王也都帶著王妃前來。

馬蹄噠噠迴響在青石板路,所有人都忍不住往前,再往前。

車架緩緩靠近,朱元璋急不可耐奔了過去。

他一把掀開車簾,朱標蒼白著臉,靜臥其內, 正處於昏睡之中。

所有人都圍了過來,朱標雙目緊閉,兩頰凹陷,露在外面的手背青筋疊起。

常樂的眼淚驀然滾落, 緊緊咬著唇,才堪堪忍住到嘴邊的嗚咽。

無論真病或假病, 他怎麼可以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宮門口靜靜的, 無人敢發出一絲聲響。

朱元璋連續失眠的雙眼, 通紅一片,他嘶啞著嗓子, “回宮,傳御醫!”

車架再次啟動, 穿過宮門, 直抵春和宮。

朱元璋親自掀開車簾,秦王、晉王欲要上前攙扶大哥, 他一伸手,把兩個兒子阻擋在外。

秦王、晉王對視了眼, 默默後退。

父皇是在懷疑他們!

朱元璋可沒精力考慮他們的心情,他招了招手,兩名錦衣衛無聲而出。

朱標歪著腦袋,由兩名錦衣衛扶著出來。

他衣服空蕩蕩的,整個人幾乎瘦得只剩副骨頭架子。

常樂忍不住邁向前,雖早知曉,可萬一是真的出了意外

朱雄英也迫不及待跑了過去,“爹爹。”

朱元璋伸手攔住孫子,“雄英乖,你爹累了,正休息。”

朱雄英停了腳步,巴巴望著平日能隨時把他抱起來的爹爹。

烏雲遮蔽紅日,天空飄落朵朵雪花,寒意浸骨。

兩名錦衣衛扶了朱標進入內室,自北而歸的戴思恭聯同數位御醫,共同搭脈。

朱元璋在房內來回踱著步,馬皇后緊緊扣著雙手,全力抵抗自心底泛起的顫抖。

常樂和朱雄英立在床尾,一瞬不瞬盯著丈夫,父親。

而秦王,晉王,連同在京的所有王爺,全部被留在院中。

室內安靜良久,戴思恭收回搭脈的手,他顫顫巍巍跪地回稟,“太子之疾,臣等無能為力。”

朱元璋猛然倒退,直到背抵在柱,“拖出去,全部拖出去!”

他滿眼的紅血絲,眼底泛起青黑,向來挺直的脊背不知何時佝僂起弧度,彷彿一瞬之間,老了十歲。

錦衣衛挎著繡春刀,直闖入內。

而向來救眾人於水火的馬皇后正愣愣流淚,處於恍惚之中。

常樂張嘴欲要阻止,可她沒有資格。

“咳咳咳咳”

床帳裡傳來幾道虛弱的咳嗽聲,朱元璋箭步衝了過去。

戴思恭和御醫們被拖了出去,但項上人頭暫時得以保留。

朱元璋一馬當先坐到床邊,“標兒?”

朱標費力掀起眼皮,眼底閃過茫然之色。

朱元璋一把抓起兒子的手,“標兒,標兒!”

朱標眸光緩緩聚合,看向朱元璋,“爹,陝西”

他整個人有氣無力,連嘴唇都乾涸到起皮,“爹,對不起,兒子有負所託。”

朱元璋通紅著眼,“不重要,那些都不重要。”

他語帶哽咽,“只要你好好的,標兒,爹只要你好好的。”

朱標微微搖了搖頭,“爹,陝西咳咳”

他又咳了起來,一聲接著一聲。

朱元璋手忙腳亂拍著兒子的背,“標兒,不去陝西,咱不去陝西了。”

一趟陝西之行,他的標兒病了,那不是吉祥地,那裡克他朱家!

朱元璋老淚縱橫,“標兒,只要你好好的,爹都聽你的話。”

“北平,你想遷都北平是不是?”

“只要你好起來,咱立刻遷,馬上遷!”

朱標咳嗽漸止,他先是一愣,隨即緩緩綻開笑顏,“爹,謝謝你。”

朱元璋搖頭,再搖頭,怪他,都怪他,他不該派標兒去陝西的。

朱標嘴角淺淺勾起笑意,似在安慰老爹。

日光漸漸消失,暗夜將至。

朱標似也失了力氣,再一次陷入昏睡。

朱元璋和馬皇后到底上了年紀,連日擔憂,情緒起落,兩人不得不回去休息。

春和宮恢復寧靜,常樂哄了雄英回房,她終於有機會挨近床邊。

更漏聲聲,時間悄然而逝。

她不知道呆坐多久,直到放在床沿的手背微癢

朱標再次掀起眼皮,喚道,“樂兒。”

常樂的眼淚“啪嗒”一聲,滴落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背。

那滾燙的溫度,直達四肢百骸。

朱標心頭溫熱,他嘴角淺淺勾起笑,“放心。”

常樂眼淚留得更兇,“到底怎麼回事!”

誰家假病,真成這個樣子?

朱標拍拍她手,以嘴型道,“做事得做全套。”

但是,那個,他略略羞澀道,“樂兒,你能給我擦擦身子麼?”

他已經半個月沒有洗過澡了!

常樂洶湧的淚水瞬間乾涸,她動了動鼻子,輕嗅,隨即滿臉嫌棄,“好臭!”

朱標:“”

他那心碎成一片一片的,愛,果然會消失!

·

翌日散朝,朱元璋早早駕臨春和宮。

他渾濁的眼白,遍佈紅血絲,無人敢與之對視。

馬皇后和常氏默默垂淚,表現無可挑剔。

近來,每一個人的表現都無可挑剔!

而標兒的面色愈發暗沉,他的生命力彷彿時時刻刻都在流失。

朱元璋煩躁地直錘腦門,他想殺人,每一寸血液都在叫囂著殺人,殺人!

但他沒有理由,一個一個的,都很乖覺,異樣的乖覺。

忽得,院子裡遠遠傳來孩子的哭聲,是允熥,那孩子剛醒,有起床氣,總要哭一哭。

常樂擰了擰眉,她這會能不能退出去照顧孩子?

還沒等她想明白,室內驟然響起一聲暴呵,“常氏!”

常樂駭得一個激靈,本能抬眸,對上朱元璋滿是暴戾的眼。

她直接僵在原地,一股冷意迅速自腳底蔓延至天靈蓋。

那一瞬間,她毫無思考的能力,彷彿一把殺人無數的刀正架在她的脖頸。

刀尖甚至還滴著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面板,她想要逃,可雙腿似灌了鉛。

朱元璋眼底閃過嗜血的光,右手摸向腰帶。

他的腰帶曾經活活抽死過數人,那些個在戰場來回的壯漢,都抵不過他的鞭打。

常樂幾乎條件反射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的背猛然抵在圈椅扶手,可她竟絲毫沒有感覺到痛。

朱元璋腳步微動,似要往前

馬皇后及時站起身,走過來擋在兒媳面前,她的目光溫柔,“重八。”

內室也突然響起咳嗽聲,一聲接著一聲。

朱元璋的怒火一滯,他抬步進了內室。

馬皇后見他消失在屏風後,轉過身拍拍兒媳的手,無聲安慰,“別怕。”

常樂整個人彷彿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汗水一滴一滴自額角滑落。

她不敢擦,她怕一伸手,滿手鮮血淋漓,她的,別人的。

馬皇后拿出帕巾一點一點拂過她臉,“樂兒,別怕。”

常樂一個冷顫,緩緩回神,終於看清雪白帕巾裡沾得是汗。

馬皇后握了握她手腕,“這兒有我,你先去看看允煌。”

常樂木然點頭,遊魂似的退了出去。

內室,稀鬆的冬日陽光灑落。

朱標蒼白的面板映著光,幾乎可見他內裡的青色經絡。

朱元璋看得心頭直跳,“標兒,你可好些?”

朱標勉力點頭,“爹,別擔心,我好多了,我會沒事的。”

他以極其孱弱的病容,強做無恙,朱元璋愈發心疼,“標兒別怕,爹不會讓你孤零零一個人的”

朱標微微蹙眉,他爹什麼意思,什麼孤零零一個人?

朱元璋篤定道,“爹知道你喜歡常氏,為她,你空置春和宮,不納二妃。”

朱標心跳漏掉一拍,倉促之間,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朱元璋握緊兒子的手,鄭重承諾,“爹一定會讓她陪著你的。”

朱標腦海裡緩緩打出個問號,陪著自己,什麼意思?

朱元璋:“你跟她同年生,爹保證你們同日死,黃泉之路,夫妻合該同行。”

朱標驚得瞪大了眼,完全愣住。

黃泉之路,夫妻同行,他爹是哪裡來的奇葩?

她娘知道他爹的想法麼,後宮娘娘們知道他的想法麼?

正欲繞過屏風進來的馬皇后整個人都僵硬了,黃泉之路,夫妻同行?

那一瞬間,她的胸腔彷彿裂開條縫,寒風凜冽,肆意穿堂而過。

她耳廓邊沿痊癒未久的傷口,似是再度裂開,耳邊全是鮮血汨汨流動之聲。

月餘之前,標兒巡撫陝西期間,批閱奏摺的男人正憤怒於其中內容,而她恰巧給他送了碗湯。

也不知道怎麼的,她那會百密一疏,竟沒注意到湯涼了。

正氣悶的男人剛嘗一口,勃然大怒,反手將碗砸了回來,她閃避已來不及,碗沿擦過耳朵,鮮血淋漓。

整碗湯汁順著耳際流過脖頸,浸入衣料,血腥味與湯香混雜,令人作嘔。

而口口聲聲喚她妹子的男人,對她怒目而視,彷彿戰場仇敵。

帝王盛怒,來不及處理傷口,也沒時間更換衣服,她急急跑回廚房,重新盛來碗湯,雙手奉至御前。

恰到好處的溫度,他品嚐後終於消氣,她也終於可以處理傷口,更換髒衣。

然後,她必須以同往日沒有任何區別的態度,回到御前。

他感動於她的寬容慈愛,要求滿宮皆以她為榜樣。

馬皇后無聲扯開嘴角,寬容慈愛的結局竟是黃泉之路,也要同行麼?

都到了黃泉,她還要鞍前馬後的伺候他?

冬夜, 無邊黑暗,室內一盆炭火烘起暖意。

煤油燈散著微弱的光,常樂坐在床邊, 給三個孩子念睡前故事。

允熥、允煌一週歲多點,其實就是湊個熱鬧,沒一會兒,兩孩子自動沉入了夢鄉。

主講物件雄英今兒卻是有點心不在焉,明明連打了幾個哈欠,卻遲遲沒有閉眼。

常樂合起自己寫的故事書,趴到床沿, “寶寶,睡不著麼?”

朱雄英眨巴著霧濛濛的眼,側轉過身,母子兩面對面。

他低低道, “娘,爹生了好久的病”

白嫩嫩的包子臉皺成一團, 滿是對父親的擔憂。

常樂忍不住捏他肉嘟嘟的臉頰, “寶寶別怕, 你爹會好起來的。”

只是還需要點時間,需要點過程而已。

朱雄英歪了歪腦袋, 狀似思索,然後小大人似的點點頭。

常樂湊過去親親他的額頭, “寶寶睡吧, 明兒還得早起讀書。”

誰知,朱雄英搖搖頭, “娘,你不開心麼?”

他嬰兒肥的胖手指戳了戳常樂的眉心, 像是要撫平那裡的褶皺。

常樂一滯,隨即否認,“沒有”

她抬手半捂嘴,長長打了個哈欠,“娘只是太困了。”

朱雄英立馬躺好,自動自發扯來被子,“娘,我睡了,你快回去歇息。”

語閉,他趕忙閉了雙眼。

常樂情不自禁揚起嘴角,孩子太體貼了。

她起身熄滅煤油燈,滿室漆黑。

待習慣了黑暗,常樂摸索著倚進窗邊的軟塌。

她沒有同往日那般回與朱標的房間,她需要獨自靜一靜。

窗外又飄起了雪,沒有月亮,星星的夜空,只剩無邊暗夜。

夜色寂寥,白日刀架脖頸的感覺再次侵襲而來,朱元璋要殺她。

他要拿她的命,祭奠他最心愛的兒子!

原本,朱標的計劃是裝病裝到雄英滿七週歲半。

也就是明年三月份,史書裡朱雄英短暫的人生長度。

這段時間,探測弟弟們對皇位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他們夫妻可以全心全意照顧雄英。

如果雄英平安無事,自然萬事大吉。

即使朱標依舊同史書記載的那樣英年早逝,那時雄英也有十三週歲。

他的太孫之位合理合法,無人能夠撼動。

等朱元璋駕崩,他是個十九週歲的大小夥子,繼位登基,順理成章。

如果,如果雄英無法順利迎來他的九週歲

常樂愣愣瞧著暗夜裡的黑,她無法想象那樣的場景。

按照朱標的計劃,他必須趕在洪武二十五年,也就是史書裡懿文太子病逝日期之前,登基為帝。

因為允熥太小了,到那時也只有六週歲半,比歷史裡的朱允熥還有年幼許多。

那時候,年事已高的朱元璋,他真的會因愛子之心立個娃娃為皇太孫,繼承他的皇位麼?

他肯定會擔心外戚干政,更會害怕外戚等不及要幹掉他,直接年幼的天子以令諸王、百官。

歷史裡的朱元璋會棄朱允熥,而擇毫無母族勢力的朱允炆,想來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他寧可屠殺勳貴,也難以容忍一絲一毫的外戚風險。

因此,如果雄英有個意外,只有朱標登基,朱允熥才會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

即使年幼,他有親生母親的陪伴,有母族的幫扶,他一定可以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帝王。

這是朱標對常樂的信任,信任她會以他們的孩子為重,信任她會約束孃家勢力。

至於如何登基,他們還有六年的時間籌劃,並不著急。

他們以為目前最重要的是照顧雄英,保護雄英。

可是,朱元璋真是給了好大一個驚醒。

朱標裝病,沒試出朝臣,沒試出弟弟,倒是試出了朱元璋。

朱元璋真的是個瘋子,估計朱標前腳沒了呼吸,她後腳就得跟著走。

常樂無聲輕哂,封建,比她當初嫁入皇宮時預料的還要封建。

朱元璋要她命的理由,可能還是因為朱標太喜歡她了?

嘖,真是荒謬又合乎朱元璋一貫風格的理由。

暗夜無邊,炭盆偶爾濺起火星,揚起微弱的噼啪聲。

常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閒心,突然想起了史書裡的馬皇后和徐皇后。

老朱家賢明在外,最受帝寵的兩個皇后,她們都死在正當年的時候,如果她們活得比丈夫久,她們能得個壽終正寢麼?

無人知曉,無可考據。

常樂低低嘆息一聲,注意力回到自個的困境。

朱標拜拜,她也得跟著拜拜

可真是生死與共,死生相隨,誰都讚一聲“恩愛”。

換而言之,唯一的解法是保護朱標長命百歲。

或者

忽得,一股涼意無聲襲來,常樂拉了拉薄被,整個人藏進軟塌。

或者,幹掉朱元璋!

只要朱元璋拜拜,那啥啥問題都沒有了,簡直一舉無數得。

可是,怎麼才能幹掉他,用毒?

他的膳食經由馬皇后一手料理,憑她與馬皇后的關係,應該能找到機會。

但,萬一失敗了,那葬送的可就不只是她的命了。

三族,不不不

歷史裡的李善長沒有揭發胡惟庸的異心,都要誅他三族。

她實實在在要搞他的命,九族都不夠他洩憤的。

且怕成功了,雁過留聲,任何事只要做過,都會留有痕跡。

萬一,萬一有朝一日,朱標知道了是他的妻子毒死他的老爹

他還能容忍她佔據太子妃之位麼?

應該不能,他也會害怕,害怕他的妻子哪天就把刀鋒對準了他。

死局,一盤死局!

常樂低低嘆息了聲,翻身朝向另一側。

誰知,黑暗裡,一雙亮晶晶的眼正無聲盯著她

常樂嚇得忙不迭往後退,手腳並用。

朱標一愣,趕緊以手為欄,阻止她往後的動作,“樂兒,是我。”

常樂止了動作,但驚魂未定,黑暗裡,她彷彿聽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聲,如雷貫耳。

朱標再一次道,“是我。”

常樂呼吸急促,真的,人嚇人,嚇死人!

朱標收回手,想要摸她的臉。

可那瞬間,常樂條件反射地抬手抵擋。

一片寂靜,靜得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朱標的手頓在半空,常樂張了張嘴,想要解釋

可是,又能解釋什麼,她就是生了隔閡!

朱標是朱元璋的兒子,是個想要自己命的人的兒子。

她早知道朱元璋瘋,早有心理準備,可是

當刀真正要落到自己的那一刻,那種膽顫比從前所有想象來得猛烈無數倍。

她做不到,她怎麼可能毫無芥蒂,繼續與他相親相愛。

哪怕是最最嚴重的戀愛腦,生命受到實質性的威脅,那也該清醒了吧!

朱標沉默著收回手,片刻,他低聲問,“樂兒不要我了麼?”

半晌,常樂抓著小被子,怯怯回,“可,可以麼?”

可以不要你麼?

不用和離,休書就行。

朱標:“”

他滿臉的受傷,彷彿被全世界拋棄了那般。

常樂悄悄往後挪了又挪,受傷什麼的,你爹要的是我的命!

夫妻兩個,四目相對

良久,朱標嘆息了聲,“樂兒,對不起。”

常樂:“”

對不起有什麼用!

能抵她白日裡受的驚嚇,還是能換她日後的命?

朱標再次伸手,把她的手握進掌心,“樂兒別怕,請相信我。”

他很真摯,語氣真摯,眼神真摯,可生死之事,常樂真沒那麼大的心。

她做不到附和他說“好的,那我就交給你了。”

因為此局唯二的解法,要麼朱元璋死,要麼朱標長命百歲。

但這兩個,朱標都沒有辦法保證。

朱元璋那身板,按照史書記載,他能比朱標多活六年,而朱標不可能手刃親父。

他是兒子,朱元璋對他既有生恩,又有養恩,他的為人,他的教養,他絕無可能有此念頭。

當然,如果他有,常樂會更害怕。

一個連親爹都能殺的人,他有朝一日真的不會殺妻麼?

所以,還是死局。

最後,唯一解法,還是朱標長命百歲。

但於常樂而言,此後六年,或者十二年,日復一日,都是煎熬。

窗外冬雪紛揚,一片一片雪花彷彿落在兩個人的心頭。

朱標緊緊握住她手,“樂兒,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

洪武十九年的冬日,格外漫長。

因著皇太子病,朝野內外無不膽戰心驚,唯恐一個不小心成了皇帝的刀下之魂。

新春宮宴,自皇帝始,到百官終,無一笑臉,彷彿末日。

眾人皆都默默垂首,深怕觸及皇帝嗜血的,分分秒秒都要刀人的眼眸。

自陝西來京數月的秦王朱樉心頭憋悶,舉杯豪飲。

哥哥受病痛折磨,而他受父皇猜忌,老天怎麼就可著他兄弟兩折騰!

一杯接著一杯,宮宴人人低調,他酡紅的臉成了其中異類。

朱元璋拾起手邊的碗就砸了過去,“孽子!”

滿殿寂靜,如同被按了暫停鍵一般。

酒與鮮血混雜,順著朱樉的額頭滴滴答答,似是雨落。

朱元璋指著他罵道,“標兒危在旦夕,你竟還有閒情喝酒,你是不是就盼著標兒出事!”

朱樉懵了,徹徹底底懵了,額角破開的口子,就像在他心底砸開的洞。

朱元璋仍不解氣,撿起另一隻碗,還要扔

“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殿外突然傳來連綿的喊聲,門被推開,風雪撲朔。

一名宮人連滾帶爬進來,“皇上,太子醒了!”

朱元璋手裡的碗應聲而落,踉蹌跑下御階,如一陣龍捲風般刮出奉天殿。

他的標兒昏迷數日,終於醒了!

殿內眾人一愣,迅速將那宮人圍在中間,“太子如何,太子是要好了,還是”

冬雪紛紛揚揚, 天地間白霧茫茫,寒風凜冽似刀割過面板。

朱元璋一路疾奔而來,目之所及, 是一盆深濃的血水

心臟急速跳躍,咚,咚,咚,彷彿一把鐵錘敲擊耳膜,劃拉出尖刺的聲音。

倉惶入內,炭火烘出的暖熱席捲而來, 裹了滿身滿臉的白雪融化成水,穿透龍袍,浸入面板。

一步一步繞過屏風,他的兒子, 靜臥於榻,面色蒼白, 手腳插滿金針。

來來往往忙碌的御醫和宮人, 焦躁等待的妹子和常氏, 朱元璋只覺如墜冰窖。

戴思恭一根一根拔掉金針,朱標再次嘔出一口黑血。

朱元璋踉蹌著退後, 直直撞到屏風,“妹子”

全神貫注的馬皇后聽到聲響, 立馬迎了過後, “重八?”

她忙不得掏出帕子,替他擦拭滿頭滿臉的汗與雪水, “你怎麼搞成這副模樣?”

朱元璋恍惚之間,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妹子,咱標兒”

一顆眼淚混雜進汗與雪水,鋼鐵鑄造的鐵血朱元璋,搖搖欲墜。

馬皇后連忙攙住他胳膊,“重八,沒事了,咱標兒要好起來了!”

朱元璋愣愣看著瘦骨嶙峋的兒子,喃喃重複,“沒事了?”

馬皇后重重點頭,“戴思恭和戴杞重新研製了藥方,標兒吐出這口淤血,是除病灶。”

朱元璋滿眼茫然,驚喜來得猝不及防,瞬間天旋地轉,他直直往後倒去

連帶著馬皇后也被帶著向前歪倒。

常樂驚得楞在原地,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或者

那一瞬間,她腦海裡閃過的是,摔倒,五十八歲的暮年之人,摔倒,駕崩。

可惜,“皇上!”“娘娘!”

離他們最近的崔公公,一個疾步衝過來當了肉墊。

春和宮內,一時兵荒馬亂。

晚月焦急但壓著嗓子喚道,“主子!”

這種時候,自家主子發什麼呆呀!

常樂一愣,隨即回神,立馬去扶馬皇后,“娘,您怎樣?”

馬皇后來不及應聲,她撲過去連聲叫喚朱元璋,“重八,重八?”

但朱元璋沒有給予回應,已然是暈了過去。

常樂定了定神,揚聲喚道,“御醫,御醫快來!”

戴思恭連忙跑過來,良久,他放開朱元璋的手腕,回稟,“皇上數月未能成眠,身心疲倦,再加一憂一喜,情緒起伏過大以至昏迷。”

馬皇后急急問道,“那怎麼辦?”

戴思恭:“娘娘放心,陛下服一碗去火的藥便可醒來。”

馬皇后鬆口氣,“好,好。”

她帶著宮人把朱元璋攙扶到隔間的軟塌,又細心替他擦拭臉,胳膊。

常樂無聲收回目光,或許,她沒有任何用毒的機會,除非,連帶著馬皇后一併除去。

真可惜啊,那一摔,朱元璋竟毫髮無損。

未幾,院子裡傳來喧譁之聲。

晚月進來稟報,“秦王、晉王帶著諸位王爺前來探望太子。”

常樂稍頓,走到隔間門口請示馬皇后,“娘,諸位弟弟來了。”

非特殊情況,她不可以單獨面見各位弟弟。

馬皇后點點頭,把帕子交給候著的宮女,走了出去。

諸王已在廳中等候,秦王朱樉結著鮮紅血塊的額頭異常顯眼。

馬皇后疾走兩步到他旁邊,“樉兒,你怎麼了?”

朱樉愣愣的,又是委屈又是害怕,“娘”

馬皇后皺著眉,連聲喚道,“御醫,御醫!”

機靈的宮人趕忙捧了熱水進來,馬皇后親自捏帕子替兒子擦拭。

晉王朱棡在一旁悄聲轉述奉天殿內的情景,包括他爹的怒火和全力擲出的酒碗。

他以儘量平穩的語氣,最大程度掩蓋心頭蔓延的膽寒。

馬皇后楞了半晌,微微垂眸,隨即笑起,“沒事了,你哥要好起來了。”

朱棡一喜,“大哥有救了?!”

馬皇后:“嗯,以後有他繼續護著你們。”

朱棡重重點頭,數月的擔憂、害怕,緩緩消退。

大哥在前,他們的日子會好過很多。

·

那一夜後,皇太子標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

三月春來,奉天殿的早朝,終於又有了他的身影。

春光明媚傾灑而來,朱元璋高坐龍椅,滿臉的褶子折摺疊疊,笑得彷彿朵越季開的菊花。

滿朝文武提了數月的心終於穩穩落回實處,架在他們脖頸的屠刀移開了半寸。

沒錯,屠刀還在,半寸之距已是奢求。

百官趁著皇帝心情美妙,趕緊把奏的事全部奏掉。

這場朝會極其漫長,但人人都充滿了勁。

畢竟皇帝那麼容易交流的時刻,真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

散朝,皇家父子兩一前一後回乾清宮。

朱元璋側眸看一眼,再看一眼,恨不得兩隻眼睛直接懸在兒子面前。

朱標無奈提醒,“爹,您小心些,看著點路,別摔了。”

朱元璋一點兒不在乎,“知道,知道。”

他仍然三步看一眼,就跟裝了發條似的,定時定點同一個動作。

朱標無言片刻,又提起他磨了兩個月的事,“爹,兒子要去北平主持遷都事宜。”

自宮宴後,他一日好過一日,朱元璋每日來看他,他每日提遷都。

朱元璋掏了掏已生出老繭的耳朵,無情拒絕,“你不能去。”

朱標瞥眼他爹,“兒子準備月底出發。”

朱元璋猛然頓住腳步,強調,“你必須在宮裡待著!”

朱標皺起眉,“爹”

朱元璋揮手打斷他,“不可以!”

朱標攥住他爹袖子,“北平又不是陝西,兒子早年去過,兒子能適應那裡。”

朱元璋狠心抽回袖子,“那也不行,你好好在京師待著,遷都之事,自有人處理。”

皇帝、太子起了爭執,崔公公領著宮人默默退後。

朱標沉默半晌,掀袍跪地。

朱元璋連忙扶他,“標兒!”

朱標拒不起身,“爹,兒子多年有您的羽翼庇佑,兒子想自己去闖一闖。”

朱元璋:“有什麼好闖的?”

他眉峰緊蹙,“將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自有你闖的時候!”

朱標:“那能一樣麼?”

“兒子現在去闖,知道有您在背後給我撐腰,沒有任何壓力。將來,那定是要瞻前顧後。”

他仰著頭,滿眼對父親的濡慕。

朱元璋心頭熨帖,他多年的苦心沒有白費,他的兒子知道他的付出。

朱標拉著他的袖子,跟幼時那般撒嬌道,“爹,請您成全兒子!”

朱元璋:“隨你,隨你!”

說完,他扯會自己的袖子,似不耐煩地疾步離去。

朱標微微垂眸,嘴角牽起抹笑,笑裡千般滋味。

他無聲輕語“爹,對不起”。

·

夕陽垂墜山頭,紅霞遍染雲朵。

悠長宮道,一高一矮兩個身影慢悠悠穿過。

朱標疾行幾步追上來,笑著牽起兒子的另一隻手。

朱雄英仰起頭,再一次疑惑問,“爹,您又回來了?”

從前,他都做完功課了,爹才披著月色回家。

如今是一日早過一日,他爹該不會是遲到早退了吧?

這可不好,這可不是好學生所為。

兒子滿臉的不贊成,不支援,朱標:“”

傷心,特意回來陪兒子的老父親,一顆心碎得七零八落。

常樂憋著笑,“寶寶,你爹提升了效率,早早批完奏摺,自然能早些回來。”

她摸摸兒子頭頂的小揪揪,“何為效率,娘跟你講過的,你還記得麼?”

朱雄英點點頭,隨即“哇”了一聲,“爹單位時間內完成了更多的工作量,爹變強了!”

他看著他爹,兩眼冒光,是崇拜的光。

朱標沉默片刻,“沒錯,爹的確變強了。”

雖然他只是把部分奏摺推給了他的老爹,但能推出去也是他的本事呀!

常樂睨他一眼,呵,男人,死要面子!

春和宮門前,晚星、晚月分別抱著允熥、允煌在那等著。

常樂和朱標一人接過一個,一家五口一起用過晚膳,散步消食

孩子們睡了,夫妻兩才終於有單獨的相處時間。

從前親密無間的兩人,如今依然親密,只是總似隔了層什麼。

常樂也不想的,只是,每一個快樂的瞬間,腦海裡總自動閃出朱元璋那嗜血的眼眸。

然後不自覺地發散,他是不是也希望你陪葬?

常樂坐在梳妝檯前,沉默地通著及腰長髮,殉情,真的存在麼?

她是因為沒有愛到那個程度,所以沒法接受同生共死?

朱標自浴房出來,頓了片刻,站到她身後,握住梳子的另一頭。

常樂稍怔,鬆開梳子。

他是不是也在失望,因為她不想陪他死。

可她真的還對這個世界有所眷戀,雄英,允熥,允煌,還有遙不可及的夢想

朱標拿著梳子,繼續給她通著頭髮,“樂兒,我們可以收拾起來了。”

時至三月,雄英平安,他們可以啟程北平。

常樂驚訝抬眸,自鏡中看他,“父皇同意了?”

他可是自年初一直纏到現在,朱元璋一直不同意他離開京師。

尤其,他還要帶著全家去北平,朱元璋哪裡能放心。

朱標點頭,“他同意了。”

常樂豁然轉身,同他確認,“我,雄英,允熥,允煌,都可以一起去?”

朱標蹲到她腳邊,拉著她的手,“可以。”

他的本意就是帶她離開京師,重新構築班底。

等到遷都,北平將全是東宮之人。

朱標仰著脖子,鄭重承諾,“樂兒,到北平後,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無需擔驚受怕,無需瞻前顧後。

常樂愣愣看他,“真的可以麼?”

朱標:“可以。”

皇太子將遠赴北平修建新宮的訊息, 飛速傳遍京師。

因著前有巡撫陝西之事,朝野內外對於遷都也算早有準備。

只是遷都地點,怎麼突然改成了北平?

那是元朝舊都, 燕王封地,事先怎麼沒有任何預兆?

對此,最有意見的不是別人,而是秦王朱樉。

他的封地是陝西,原本他還期盼著和大哥長長久久在一塊兒。

現在,這種天降餡餅之事竟被老四奪了去!

朱樉憤憤跑來春和宮,直接要求, “大哥,我也要去北平!”

朱標看眼他弟,“樉兒,長安地處關中, 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

他拍拍弟弟的胳膊,語重心長, “只有你親自守著, 大哥才能放心。”

朱樉:“大哥”

感動壞了, 果然大哥心中最棒的弟弟是他,是他, 是他!

朱樉猛拍自己胸口,哐哐作響, “大哥, 陝西交給我,你儘管放心!”

朱標親自沏了杯茶遞給他, “有樉兒在,大哥當然放心。”

朱樉捧著茶杯, 猶如捧著他好大哥的心。

另一邊的晉王朱棡盯著他二哥的腦瓜子瞧了又瞧,那脖子上的玩意兒是擺設麼?

周王朱橚輕咳一聲,同樣直接,“大哥,我的植物研究離不開大嫂的指點。”

朱棡立馬收回目光,附和道,“我的算學也需要大嫂的指點。”

朱標自顧自沏茶,只淡淡應了聲,“哦。”

離不開大嫂,需要大嫂什麼的,你們大嫂離得開你們,不需要你們!

朱棡和朱橚對視了眼,兩人緩緩起身,似要放棄離開。

朱標看眼兩詭計多端的弟弟,略感訝異,直接事情沒那麼簡單。

果然,朱棡嘆息一聲,似隨口道,“五弟,你的鬍子是不是有點太長了?”

朱橚一愣,隨即點頭,“三哥,你的也是。”

朱棡摸摸自個下巴,“行,那咱們先回去剃個鬍子。”

朱橚拉拉唇邊的鬍子,“咱得剃乾淨點兒,不能髒了大嫂的眼。”

朱棡贊同,“大嫂人美心善,看在我兩誠心剔鬍子的份上”

看在他兩白淨俊俏的小臉蛋

朱標手指顫顫巍巍指著兩弟弟,他們,他們竟然要對樂兒使用美男計!

朱棡、朱橚無辜眨眼,天生我貌必有用呀。

東華門外,秘密基地,常樂一左一右也圍了兩個人。

魯王朱檀和壽春公主分別抱著個火箭模型,兩人滿眼都是“帶我帶我”。

常樂當然也想把他們都裝包裡帶走,但太有難度了。

她輕咳一聲,先轉向左邊,問,“你忍心你家王妃遠離親人、朋友、小夥伴兒?”

魯王妃是信國公湯和次女,他家肯定是要留在京師陪伴朱元璋到最後一刻。

朱元璋啥時候搬,他們也啥時候搬,或者直接回到鳳陽。

史書裡的湯和就是在洪武二十一年六月告老還鄉。

朱檀信誓旦旦,“老師放心,我和王妃商量過了,她很支援我的。”

常樂狐疑看他,“真的假的?”

他該不會是以勢壓迫人家姑娘吧?

朱檀滿臉受傷,“老師,我是你教出來的人,你居然不相信我?”

常樂眨眨眼,但閉緊嘴,因為她想說,可你是朱元璋的兒子

朱元璋的兒子能有什麼好東西麼?

朱檀沒讀懂他老師的眼神,自顧自道,“我跟王妃保證,會像大哥對您似的對她。”

常樂:“”

你大哥知道你這麼宣傳他的麼?

朱檀略羞澀地輕哼了聲,“老師,反正我們家行李都打包好了,你看著辦!”

常樂:“”

朱元璋的兒子,果然沒個好東西!

白他一眼,常樂轉向右邊,“公主,我記得你剛和傅讓訂了婚約吧?”

傅讓,潁國公傅友德幼子,一個挺不錯的小夥子。

壽春公主點頭又搖頭,“老師,我想繼續跟著您,我不想嫁人。”

常樂皺了皺眉,“婚約已定,你太子哥哥也不好違逆父皇。”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精心培養的姑娘們早早成婚,困在後宅。

但對不起,朱元璋太可怕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該慫還是得慫。

壽春公主眸光微黯,“老師,我就是想拖個幾年。”

隨即,她抬起頭挺起胸,“我是公主,傅讓是臣,他多等我幾年難道不是應該的麼?”

常樂:“言之有理,自該如此!”

咳咳,那誰,你又有活幹了。

正幹活的朱標猛然間打了好幾個哈欠

朱元璋嚇得差點脫了龍袍,給他的好大兒添衣。

·

陽春三月,江水溶溶。

京師太平碼頭,朱元璋左手拉著朱雄英,右手抱著朱允煌,絮絮叨叨。

馬皇后在旁牽著朱允熥,同樣難捨難分。

朱標無奈,“爹,娘,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

朱元璋立馬“呸呸”兩聲,“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朱標無語,他都三十多歲了,還童言無忌?

馬皇后看眼父子兩,笑道,“重八,時候不早了,咱們別耽誤標兒啟程。”

朱元璋淚眼汪汪,哪還有半點帝王威儀,誰來瞧都只會感慨他的愛子之心。

實際,呵呵,誰能想到,這是個搞殉葬的暴躁老頭!

常樂悄摸打量老頭,眼疼,心疼,哪哪都疼!

再也不見,是唯一的止疼藥!

風帆揚起,船隻離港。

朱標倚在船頭,遙遙朝著他爹孃揮手。

船行千里,視線裡,岸邊的人漸漸成道模糊的影。

北平三月, 春雪飛揚。

元舊宮在經年之後重新點亮,只是換了主人。

煥然一新的正殿熱氣嫋嫋,筒骨火鍋的香味肆意瀰漫。

朱家兄弟, 馬皇后親生的五個兒子,除了遠在陝西的秦王朱樉,俱都在列。

最中央的主桌,朱標首位,晉王、燕王、周王依次按照年齡入座。

他們四個,最年長的朱標和最年幼的朱橚,其實也就差個六歲。

如今, 其他三個都在唇邊留了兩撇鬍子,平添穩重,老氣,還有醜陋。

唯有朱標收拾得乾乾淨淨, 打眼一瞧,還真是他最年輕最英俊。

周王妃馮潔是宋國公馮勝幼女, 也是鄭國公常茂的妻妹, 年紀最小, 也與常樂最為熟識。

她膽大包天感慨道,“鬍子什麼的, 果然是我欣賞美男之路的攔路石。”

燕王妃徐妙雲和晉王妃謝雲對視了眼,沒太敢接茬。

常樂順著她視線望去, 深有同感, “沒錯,鬍子既礙眼又礙事。”

礙眼什麼的, 很明顯,至於礙事

兒女雙全的三位王妃, 自然各有各的理解。

徐妙雲端起茶杯輕啜,試圖掩飾雙頰升騰的薄紅。

多年未見,妯娌之間的聊天已經深入到閨房之樂了麼?

或者是她想太多?

所謂礙事,其實指的,比如洗臉?

主桌那邊,男人們已經酒過三巡,談起了正事。

朱標飲口熱茶,稍減酒意,“我奉父皇之命,主持遷都,主要有三件事。”

朱棡、朱棣、朱橚紛紛坐直,側耳聆聽大哥的教誨。

朱標豎起一根手指,“第一,修建新宮。”

元朝舊宮雖在,但無論是建築風格,還是朝向風水都不適合。

他看看弟弟們,“我欲請劉先生相宅,只是”

劉基通曉天文、地理諸道,尤擅象緯之學,是最適合不過的人選。

朱標嘆息了聲,“只是他已年近八十,又要教導雄英,實在騰不出那麼多的精力。”

三王點頭,的確,劉先生那鬍子都白了。

朱標又是一聲嘆息,然後似隨口問道,“四弟,你最熟悉北平,你知道還有什麼合適的人選麼?”

朱棣稍楞,合適修建新宮的人選?

朱標看著他,繼續道,“聽聞隨四弟來北平的,那名為道衍的和尚擅陰陽術數之學?”

他極為輕描淡寫的一句,可朱棣的額角瞬間沁出汗水

大哥調查過道衍?怎麼會調查道衍?

筒骨火鍋裡的湯咕嚕嚕冒著熱氣,掩蓋住了他幾乎要蹦出胸腔的心跳聲。

朱棡略略皺眉,老四那副心虛的表情,他該不會做了什麼對不起大哥的事吧?

朱橚看看始終含笑的大哥,再看看久未見面的四哥,默默挪動臀部,往後縮排圈椅。

朱標笑意未變,似商量道,“四弟可否為我引薦一二?”

朱棣都沒敢抬手擦汗,連聲應道,“自然,自然。”

朱標拍拍他的胳膊,似是感謝,似是讚許

朱棣僵硬地扯起嘴角,大哥有沒有發現道衍時時刻刻都想搞事的心?

朱標卻已轉到下一件事,“第二,疏通運河。”

遷都之後,百官、守軍,至少百萬之眾將會湧入北平。

一人一天一斤糧食,每天也至少需要一百萬斤,每月就是三百萬斤。

而北方受氣候影響,絕對供應不少那麼多的糧食,只能從南方運,別無他法。

相比陸路,水路既便捷,損耗也更少。

只是元朝開砸的河段,每月承載的運量最多二百五十萬斤。

五十萬斤,也就是將有五十萬人會無糧可食。

因此必須疏通運河,拓寬河道,加深河床,提升運河漕運能力。

朱棣表面認真聆聽,實則暗自長鬆口氣,大哥貌似沒有發現道衍鼓動他謀權篡位之事?

朱標再飲一口茶,道,“我欲以山西按察僉事宋禮為主官。”

朱棡收回打量四弟的目光,疑惑問道,“宋禮?”

這名字很陌生,又是哪一號人物?

朱標點頭,“一位專業人士,等你跟人共事就知道了。”

史書裡永樂帝疏通運河用的就是宋禮,運河經過他的治理,每月漕運能力達到三千五百萬斤。

朱棡一愣,“我跟人共事?”

他一個研究算學的,為何要跟個疏通運河的官員共事?

朱標拍拍他的胳膊,“棡兒,是時候發揮你的計算能力了。”

朱棡腦海裡緩緩打出個問號,“我難道不是來吃香喝辣的麼?”

朱標以下巴點點滿桌佳餚,“你沒吃麼?”

朱棡傻眼,敢情名為洗塵宴,實為鴻門宴?!

朱標沒再理他,豎起三根手指,“第三,建國子學。”

周王朱橚極力往椅子裡鑽,三哥,四哥都被抓了壯丁,這該不會要輪到他了吧?

朱標瞟他一眼,繼續道, “我已聯絡了宋瓚,到時候會由他主持。”

宋瓚,宋濂長子,長期在老家教書,沒有同兒子、弟弟一樣牽連進胡惟庸案,躲過一劫。

朱橚默默鬆一口氣,他可以繼續搗鼓他心愛的植物們了!

那邊聊了國子學

常樂輕啜一口熱茶,似玩笑問,“你們可還記得當年宮中學堂所學?”

三位王妃俱是一愣,謝雲最先應道,“自然記得。”

倘若沒有太子妃和靖江王妃所授,她與晉王定沒有如今的恩愛日子。

晉王其人,生得一副俊逸風流相貌,更有七竅玲瓏之心,能文善武,尤喜算學。

她要是對文墨之事一竅不通,他可能不會給予半點辭色。

徐妙雲、馮潔同樣點頭,那段求學時光,是她們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回憶。

何其有幸,京師勳貴女眷眾多,而她們是唯一一批能文能武之人。

常樂淺淺勾起笑意,“我欲建一女學。”

三位王妃愕然抬眸,女學?

常樂:“勳貴士紳,抑或平頭百姓家的姑娘,均可入學的女學。”

她們愈發驚訝,滿臉寫著“可以麼”或“為什麼”。

常樂一一掃過她們,問,“你們可願給天下所有姑娘一個讀書的機會?”

筒骨鍋裡沸騰的湯汁咕嚕咕嚕響,連綿之聲敲打眾人的心神。

天下所有姑娘一個讀書的機會?

謝雲把繁雜思緒壓入心底,“老師,我們可以做什麼?”

常樂笑了,“你們可以當老師,可以送郡主入學。”

馮潔躍躍欲試,“老師,我可以教什麼?”

常樂:“你教騎射。”

馮潔略略失望,她還以為自己可以教經史子集呢。

常樂看著她,解釋道,“我們身為女子,在體力方面天生吃虧,必須多多鍛鍊。”

馮潔來了興致,“以後面對登徒子,或者家暴男,能有反抗的餘地。”

家暴,也是當年老師給她們講解的概念。

常樂點頭,“沒錯,我們要有保護自己的力量。”

隨後,她把眸光轉向謝雲,“雲兒來教算學。”

常樂略帶調侃道,“你和三弟多年研究,可不能浪費呀。”

謝雲瞬間紅了臉頰,她與晉王夫妻恩愛,算學是他們相處必不可少的橋樑。

徐妙雲略有期盼地摩挲茶碗邊沿,她來教經史子集麼?

果然,常樂把視線轉向她,“妙雲,我希望你來教授經史子集,還有主管女學。”

徐妙雲猛然抬眸,“我來主管?”

假設女學相當於國子學,那主管就相當於國子學祭酒

太子妃覺得她有能力擔任祭酒之職?

她們曾為師生,今為妯娌,多年未見,她給她那麼大的信任?

常樂點頭,“你的組織能力,管理能力都一等一的,最是適合。”

徐妙雲張了張嘴,半天沒有發出聲音,謝謝二字太過單薄。

因為太子妃給予的,是名留青史的機會。

且是單獨以徐妙雲名留青史,而非某某王妃。

北平,春雪飛舞之夜。

常樂舉起酒杯,“女學順利。”

·

酒宴散席,更深露重。

兄弟四人道別,各自迴轉住所。

窗外風雪夾雜,呼吸之間,酒意薰染,莫名傷感,無限蔓延。

常樂揮退晚星、晚月,獨自趴在熱水池邊默默流淚。

她其實更想放聲痛哭,但是不行,她是太子妃,她要剋制。

浴室的門,輕輕開合,來人無聲靠近,卻又止了腳步。

朱標立在池邊,想要觸控她的雙手,僵在半空。

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親近,自從他爹對她舉起屠刀,哪怕沒有揮落。

常樂哭著哭著,鼻子塞住了!

她從臂彎裡抬起腦袋,蓄力想要呼吸,誰知,先看見的是雙筆直修長的腿

數月蓋著棉被純聊天的夜,酒精催動氣血翻湧,鼻子一熱,自由呼吸。

常樂有些彆扭地用手臂擦眼淚,他什麼時候來的?!

朱標蹲到她身前,遞過來一張溫熱的帕子,“對不起”

害你擔驚受怕,害你遠離親人,害你奔波千里。

常樂垂眼接過帕子,微微搖頭,他已經做得夠好了。

朱元璋是他爹,他爹不是別人,是朱元璋!

他是太子,既要忙碌國事,還要為她操心,他揹負了太多壓力。

常樂攪著帕子,低聲道,“謝謝你,對不起。”

謝謝為我空置後院,謝謝你帶我遠赴北平,謝謝你給我謀劃將來

但是對不起,哪怕世界沒有你,我依然想要活著。

我想陪雄英、允熥、允煌長大,我想為遙遠的夢想努力。

朱標俯身親她額頭,“沒關係,我愛你。”

哪怕世界沒有我,我也想要你活著。

如果可以,我會用勁全力陪在你和孩子身邊。

倘若不幸,我會為你,為雄英、允熥、允煌安排所有。

雪夜靜謐無聲, 正是酣眠的好時候。

徐妙雲剛有了點睡意,身旁之人來了個極限三百六十度輾轉,連帶著捲走她大半的被子。

黑暗的床帳裡, 那人的一雙眼睛瞪得像銅鈴。

徐妙雲無語片刻,邊扯回自己的被子,邊問,“王爺,你睡不著麼?”

朱棣悶悶應了聲,“嗯。”

大哥竟要他引薦道衍那大和尚

徐妙雲掩嘴打了個哈欠,“那您去外頭溜達溜達?”

累了, 自然就能睡著了。

朱棣:“”

三更半夜,天寒地凍,他去溜達?

更漏聲響,夜一點一滴流逝, 徐妙雲顧自閉了眼睛。

她這些年幾乎一年一個孩子,又是生, 又是養, 雖是福氣, 但著實累。

奔忙催人老,徐妙雲輕撫自己泛起紋路的眼角, 難免想起妯娌們的面貌。

太子妃最為年長,已三十有三, 可她面頰瑩白水潤, 兩眼澄澈透亮,一如當年在宮中授課時那般年輕。

謝雲和馮潔雖有變化, 但也不明顯,是江南水土更養人麼?

還是因為自己太過操心的緣故?

身側男人又翻了個身, 捲走大半被子,除了帶兵打仗,他總是那麼的粗心。

徐妙雲不自覺想起那天船隊靠岸,太子於眾目睽睽之下,第一反應是攙扶太子妃。

或許,非是江南風土養人,而是東宮太子用心。

她與燕王婚後也是夫妻恩愛,但朱棣從來不是細心之人。

燕王府後院是她一家獨大,而東宮卻是再無她人,別說二妃,連侍妾都沒有。

別想,別比,徐妙雲猛然睜眼,強逼自己揮走腦海裡的情情愛愛之事。

靜默的床帳裡再次響起聲哀嘆,是還沒睡著的燕王朱棣。

徐妙雲深吸口氣,“王爺,您可以安靜點兒麼?”

朱棣無辜否認,“我沒說話。”

徐妙雲握了握拳,側過身,問,“您在擔心什麼?”

床帳裡靜默片刻,朱棣也側過來,“大哥竟調查過道衍。”

元朝舊宮的正殿很寬敞,當時酒宴的兩桌略有距離,聽不見兩邊的對話。

徐妙雲皺了皺眉,“大哥問起了他?”

朱棣在黑暗裡點頭,“大哥要我引薦道衍。”

他略有不安問,“王妃,你說大哥知不知道道衍成天鼓動我的那些事?”

而且,他還曾被蠱惑,時至今日,也與道衍往來密切。

“大哥要請道衍配合劉先生,共同修建新都。”

朱棣實在難以理解的撓了撓頭,“大哥真的要用道衍?”

又是一聲更漏,夜愈發的沉。

徐妙雲嘆息了聲,感慨,“太子心胸,遠非常人能及。”

朱棣一骨碌爬起來,激動道,“你是說大哥心知肚明,但不準備追究我等?”

徐妙雲低低應了是,太子與太子妃今夜的態度,足以證明。

以東宮的勢力,太子若要問罪弟弟,直接命人來拿就是,無需虛與委蛇。

朱棣沉默,緩緩鑽回被窩。

·

翌日,春光照亮積雪。

一和尚穿過宮門,行走在紅牆黃瓦間。

元朝舊宮,元人權利巔峰之所,本該細細欣賞,可此時的姚廣孝無半分心思。

燕王遣人來請,據說是太子指名道姓要見他。

那個聽政批折十餘年的太子,莫名病重又痊癒的太子,怎麼會要見他?

難道燕王野心敗露了?

悠長宮道之後,一座殿宇在前,陽光照耀,殿頂鍍滿金光。

姚廣孝下意識側了側眸,避開那灼眼的光。

待得入殿,他也沒敢多看,直直掀袍跪地,“拜見太子。”

久久沒有聽見叫起,唯有手指輕點桌面的篤、篤、篤,一聲一聲彷彿是在心頭敲響。

姚廣孝低垂的額角不自覺沁出汗水,旁側的燕王朱棣同樣坐立難安。

理虧心虛,抑或恐懼害怕?

良久,寂靜的殿內傳來一聲輕笑,似有若無。

朱標掃眼兩人,笑道,“姚先生快起。”

姚廣孝一時有點找不到方向,太子稱呼他為“姚先生”?

他自十四歲剃度出家以來,一直用法名“道衍”行走塵世,俗家姚姓,已有多年未用。

且先生二字,能得當朝太子以先生稱者,寥寥無幾。

時間寶貴,諸事繁多,朱標沒有繞彎子,直接道,“姚先生可願同劉先生一道建造北平新都?”

姚廣孝原本為掩心緒而低垂的雙眸豁然抬起,修建新都?

劉先生,指的是堪比諸葛武侯的青田先生劉伯溫?

太子請他隨劉伯溫修一道建新都?

姚廣孝難以置信地調轉視線,看向坐在右側,鬚髮皆白的老翁。

劉基捋著鬍子朝他點頭,嘴角隱隱含笑。

姚廣孝有種滅頂的茫然,他通儒、道、佛諸家之學,自覺博聞廣識,奈何無用武之地。

早在洪武八年,他就以儒僧身份到禮部應試,可卻沒被錄用,只能灰溜溜返回老家。

後來巧遇燕王,遠撫北平,雖名為慶壽寺主持,實則日日夜夜都在等待機會。

皇太子標病重的訊息傳來北平,他喜得一夜未眠,以為皇天不負有心人,他姚廣孝終能一展才華。

誰知,新春未過,太子竟然病癒,以至燕王再無野心。

他已五十多歲了,人至暮年,空有滿腹才學,實際一事無成。

誰能想到,他以為今日不丟腦袋,也得脫層皮,誰能想到,太子竟委任他建造新都?!

姚廣孝一掀衣袍,紮紮實實俯首跪地,“貧僧願傾盡畢生所學構築新都!”

朱標離座,親手將他扶起,“那便有勞姚先生了。”

姚廣孝是飄著回去的,一路飄出宮,一路飄回慶壽寺,都忘了拜見他的舊主子燕王。

當然,那不重要,因為燕王也是飄著回去的。

朱棣知道他的好大哥言出必行,可真當道衍那大和尚平安無事,得以重用,他還是難以置信。

朱標邊目送四弟和新晉能臣離宮,邊問,“先生,您瞧著如何?”

他左手輕搭在圈椅扶手,右手摩挲著茶盞邊沿,是極為放鬆的姿勢。

劉基思忖片刻,答,“等太孫年長些,心性穩定,可由此人隨侍兩年。”

朱標笑了,“甚好。”

隨後又道,“還得偏勞先生替孤看著他些。”

劉基拱手,“老臣明白。”

·

朱標雖來北平,已離京師千里之遙,但該他處理的政務,還是得處理。

百官送奏本至京師,再急運至北平,一來一往,極耽誤事兒。

誰都知道,有些政令,早一刻發和晚一刻發,關乎人命。

常樂雙眼牢牢駐紮在天文望遠鏡,隨口問,“那你準備怎麼辦?”

從效益而言,最佳之法應該是各地奏本直接往北平送,可這

那京師的朱元璋和六部官員,還有存在的必要麼?

朱標正奮筆疾書,“我寫封信給爹,日後京師以北地區的奏本直接送來北平,無需再繞一圈。”

至於京師附近,以及南邊的奏本順路經過,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常樂回頭看他一眼,朱家父子果然一個慈,一個孝,事關奏本,一封信就能解決。

只是

常樂非常好奇,“你一個人處理得過來麼?”

京師好歹還有六部官員,北平真是啥啥沒有,壯丁都抓不著。

朱標頭也沒抬,“一天十二個時辰,實在太短了。”

常樂無語,是你自己事太多了。

朱標吹了吹剛寫完,墨跡還沒幹的信,道,“但沒關係,劉璉、劉璟、吳伯宗就要來北平了。”

劉璉和劉璟是劉基的兒子,都是富有文韜武略者。

史書裡的劉璉在洪武十年考取功名,初為監察御史,再為江西布政司右參政,在任時被胡惟庸黨羽脅迫,墮井而死,時年三十有二。

相比哥哥,劉璟更擅兵事,洪武十四年初露鋒芒,得朱元璋盛讚。

洪武二十三年,擢谷王府左長史,敕權提調肅、遼、燕、趙、慶、寧六王府事。

後來朱允炆登基,暴力削藩,以至燕王靖難起兵,而朝廷各路竟節節敗退。

劉璟特意從谷王封地還京,獻十六策,但沒被採納,又隨李景隆北伐,再獻策,還是沒被採納。

等到建文二年,劉璟帶病赴京再再再獻策,但又又又沒被採納,失望之餘,只得棄官歸隱。

等到燕王登基,惜劉璟才華,欲授以官職,可他寧死拒之。

劉家父子三人皆是才華橫溢且忠心耿耿之輩,可在史書裡無人得以善終。

因常樂提醒,朱標出手,先救劉基,再救劉璉,但願他們無需重蹈史書的覆轍。

還有吳伯宗,他是史書裡的明朝首位狀元,可惜在洪武十七年時,暴卒於貶謫雲南途中。

如今他們都還好好活著,或許將來都能有一番作為。

常樂突然有點開心,因為她的“先知”,許多有識之士免於英年早逝的命運。

朱標看看獨自傻樂的妻子,問,“你不是要辦女學麼?”

怎麼沒見動靜?

知道錦衣衛的厲害,主動放棄了?

常樂回眸瞥他一眼,“妙雲正在寫計劃書,不著急。”

說著,她雙手背後,晃晃悠悠踱過來,趴在書桌邊,問,“你知道董事長和總裁的區別麼?”

朱標兩眼茫然,董事長?總裁?

什麼玩意兒?聽都沒聽過。

常樂:“董事長是一個組織利益的最高代表,是重大事項的決策人,而總裁聽命於董事長,負責執行董事長的決策。”

簡而言之,一個出資,提出目標,享受利潤,一個領著工資,負責完成目標,完成得好,可能有分紅。

朱標思忖片刻,“咱爹是董事長,我是總裁。”

他有事沒事提出些新想法,而自個忙裡忙外,忙似黃牛。

常樂:“好像是哦。”

朱標重重一聲嘆息,“雄英該加門課了。”

常樂大驚失色,“為啥?”

雄英每日既要讀書,又要習武,還有額外興趣培訓,沒空!

朱標眸光深深,“早日學有所成,接替總裁之位,讓他爹我也享受享受董事長的快樂。”

常樂:“!!!”

他竟妄圖甩鍋,竟妄圖奴役雄英!

常樂猛地掐住他肩膀使勁搖晃,“雄英寶寶還是個孩子!”

朱標前俯後仰,“要吐了!”

太子妃對她自個的力氣,是真毫無自知之明!

常樂輕哼一聲,放過他的肩膀,伸出根手指使勁戳他,“休想打我寶的注意!”

朱標握住她作亂的手指,委屈控訴,“偏心,太偏心了!”

雄英是你寶,我就不是你寶了麼?!

他空閒的右手繞至太子妃的腰後,一個使力,將人拉進自個懷裡,極其熟練地埋首,解衣帶,嘴裡還嘟囔著,“我傷心了!”

只有親親抱抱,負距離接觸才能好。

常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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