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一閃，任我行即中招了。
他不可能不中招，江小魚的招式變化，實在已經逼近了武學本身的極致。若無某些性情、靈光上的意境催發推動，如鹿塵的情劍，實在難以將他勝過。
偏偏任我行武功雖高、輩份雖大、地位雖重，乃是當之無愧涉獵廣大的武學大宗匠，要說刀劍棍棒拳打腳踢，是無一不通，卻也博而不精，沒有一處能夠比拼得過江小魚。
其實休說是他，就算是令狐沖風清揚親至，亦會發現，聞名天下的獨孤九劍，面對這條漏網之魚，也發不出來、用不出手。
任何招式，本有破綻，但若不斷流轉、不住變化，破綻剛生，又被彌補。試問誰能夠勝過一種介乎於存在與不存在，出招與不出招，變招與未變招的武學呢？
於是，任我行只能放棄。
他放棄了與江小魚拼鬥招式。
——但這就是江湖。
他滿頭是汗，大口喘息，神態中有詭異的亢奮和難掩的頹廢，鬚髮潔白，如雪。
現在他卻不會這般了，招式鬥不過，那就鬥不過吧。這些個後起之秀、年輕人物，哪個好惹？
難不成，這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如果在年輕時候，就算碰著了江小魚這般神奇的盜天機，他心中也不會有絲毫動盪。因為他自信，自傲，還自大，他敢和江小魚爭鋒鬥勇，敢去挑戰一切可令自己失敗的東西。別人越是哪裡長處，他越要在這長處與人相爭。
花開別離。
他一生最為看不起的，便是老東西尸位素餐，長幼有序，循規蹈矩，使得組織沉積冗餘，不容後繼有人。
嚴格來說，他此番重出江湖，再無與任何人爭雄的可能，東方不敗視他為棋子，武曌也只會將他當做麻煩。而他自己呢？他發現自己已沒有了雄心壯志，他只想要保住任盈盈和向問天。
但腳下剛剛沾著地面，兩人立刻感覺到，躲過了能躲過的，卻沒有躲過不能躲過的。那就是，方圓數十里，大地陡然震動了起來，然後裂開一道寬大的縫隙。然後眼看著四周建築，也是入目借裂盡碎，分崩離析。
卻打得太早。
任我行大喝一聲，天空之上，倏然間有霹靂響徹，隆隆震天，黑雲滾滾，白光卻在其中閃爍，雨卻更急了。
半空中，落出點點緋紅，夾雜風雨之中。那是江小魚身上的血跡。接下來，雷聲轟轟，黑天震撼，厚雲起伏，風成了刀，雨化作劍，所有的天勢、永珍，都隨任我行意志，一起轟向江小魚。
完全足夠。
想當年，他多麼豪勇，也是令風雲一時激盪的人物，年紀輕輕，奮起而成，就任日月神教的一方教主，誰敢小看？當是時，他振臂一呼，整個大明江湖，豈非都得抖上三下，足有數十萬人，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驚心膽戰。
只是沒有出手。
這就夠了。
任我行在招式上落入下風，乾脆不再運用招式，與人相爭。他直接拿出八萬年內力，硬生生破了江小魚的奇襲。關於這點，正如他對付張無忌的內功一般。
在這關鍵時刻，他忽然升起一點好像與現在這緊張氛圍，有點不沾邊的疑惑：這年輕人到底來自於哪門哪派？哪家故人門下？哪位高手門生？哪裡來的氣派？哪裡來的氣象？
語氣漸弱。
然後，他聽到了。
——打了就是打了，殺了就是殺了，做了就是做了，沒有斡旋餘地。
鹿塵怒喝一聲，抄起兩柄劍，幻出兩道虹光，飛馳半空。有絲絲縷縷劍氣振起，編織出一場殺局，散發金光，欲網情牢。轟隆一聲，正撞上半空中的凌空一掌。
忽然，所有人——張無忌、江小魚、向問天、任盈盈，乃至於滿城百姓，飛禽走獸，山川樹木，全都感覺到自己死了。
火花四濺。
他站上了戲臺子。
他內力不如張無忌純正，招式不如江小魚巧妙，但他修為夠深，底蘊夠強，於是他以勢壓人。
還能以力勝人！
他看了看張無忌，“好純正的功力。可惜，御盡萬法根源智經，不適合你。”
他深吸一口氣，“你們現在退卻，還有生機。今日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老夫和你交個朋友。”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天旋地轉，天昏地暗，泰山壓頂，雄渾巨力，世上的一切皆加賜而來，成了一座動搖不得的山峰，永世鎮壓，不得翻身。他的眼耳口鼻，皆成昏聵。
任我行自我估計，他至少還能呼叫一記這樣的攻勢。
他的算盤打得很好。
張無忌臉色慘白，剛才的一擊，他將功力全數給了江小魚，使得江小魚總算躲過了任我行的那一擊。
任我行又是大喝一聲。雷聲再臨，並且一聲接著一聲。雷如鼓，天似裂，雲亂，風狂，雨急，急急急急急。
不過，這種天驚地動，方圓數十里一切事物，皆成齏粉的事情，在即將發生的剎那，又倏然間完全的消失了，像是從未出現過。天仍然是天，雲仍然翻滾，風仍然狂，雨仍然密集。
看來，他仍然是功力未至，那些功力隸屬於大三合時期的他，而非小先天時期的他。他妄圖回到曾經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時候，但力有不逮，難以追及。
任我行沉默了許久，才點了點頭，“好，我這就出手。看一看，是你殺了我，還是我殺了你。”
多麼輝煌燦爛的曾經啊。
他落了下來。
一抬手，凝聚奇力，凌空一掌打出，八萬年的功力，疏忽而至。這一次，沒有雷聲，沒有天驚地動，沒有永珍森羅，反而是安靜，寂靜，沉靜。任我行一出手，世界陡然間沒有了聲音，萬籟俱靜。
他忽然發現，剛才鹿塵本可以出手的。
要不然，他哪裡還要和這幾個小輩，如此麻煩？
江小魚的身子一定，雙指定在任我行眉心之前一寸，微微顫抖，卻再進不得分毫。
他們可以死，也可以不死。死或者不死，全在任我行的操縱之中。他們的自我，都消磨了，也彌散了，淪為任我行真氣之中，宛若一個巨大的無形旋渦，汲取了所有存在。
只有鹿塵是活著的。
這才是真正的吸星大法，任我行吸掉了人命，人心，人情，愛恨情仇、一切事物，與他一同為敵。
也只有鹿塵是任我行操縱不了的。
任我行仍在半空之中，憑虛御空，向問天和任盈盈在他的腳下。
就在這時，地面上，張無忌才剛剛從適才任我行八萬年內力的一擊中回過神、緩過氣。他抬頭一看，又見到江小魚遭遇如此險境，不由得駭然、色變、動容。
又看了看江小魚，“好精妙的變化。可嘆，你心中還有芥蒂，不是真正一條自由魚兒。”
於是，所有的小看、俯瞰，都不過是表面。所有的正視、重視，才是真切。因為他忽然發現，鹿塵這個年輕人，也許比張無忌、江小魚更加可怕和恐怖。
光輝燦爛。
——狠。
但也遭遇了巨大的失敗。
張無忌的這一掌，不是去攔截任我行的，他也攔不住任我行。他這一掌，是打向江小魚的。凌空一掌，遠揚數十丈，直擊在江小魚的身子上。這一擊勢大力沉，張無忌多年功力，全數注入其中。
於是那些功力還是半真半假，半虛半實，到底落不著實際上去。並且，這樣做妄傷筋脈、動盪丹田、破損氣海，總是對修行不易的。
鹿塵卻自顧道，“我不和你做朋友。我已說過，我是來殺你的。任我行，你不是聾子，應該清楚得很。所以，你出手吧，我就等著你出手呢。你一出手，我才好殺了你。”
整個世界，朝著他合攏過來，那些世界的側面，形如一隻一隻大手，將他抓在其中，不得自由。
可經年之後，他再不年輕，也無有了資本。日月神教，不為他所有，人們歷數當世魔頭，連他的名字也不提。沒有人敬他，沒有人怕他，他已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了。
他們交手太快，鹿塵還沒有機會顯露本事。直到現在，雙方一時激鬥，又一時偃旗息鼓，他才總算晃晃悠悠，揹負雙手，一展道袍，來到了張無忌和江小魚身前。
斥開天地新局面。
然後——然後什麼都沒有了。
狂飆而起。
——毒。
鹿塵卻不慌不亂，凝聚了精、氣、神，心中只有自我，同時也自己供奉自我。循著極樂大悲咒的念頭，運起情劍意境，把持觀自在境界，運轉九陰真經木屬。
雲散風雨。
江小魚忽然渾身一震，他面色扭曲，嘔出鮮血，倏然向後倒飛而去。在他臉上，有三滴雨水，三滴雨水砸在他臉上的那一刻，他全身功力，都遭到了重擊。他的招式，忽然無法繼續下去。
——這三個年輕人，都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有廣大的前程，背景也十分雄厚，招惹他們，十分不智。 ——別說他們背後，就是單單與他們拼起命來，自己這條老命也得去掉一半。
幸好，老東西亦有老東西的本領，老東西亦有老東西的沉澱。
他自己也立刻發現了這點，因為張無忌，江小魚是失去了戰鬥能力，可是鹿塵沒有。
江小魚身在半空，三招兩式，倏然一變，並指如劍，驟然探出，如經天虹光，直刺任我行的眉心。
這是畢其功於一役的一擊。
不過，這也只不過是暫時的。
任我行一招攜帶死的意志，是收不了招的。所以，他連自己的親生女兒，忠心屬下，亦一招賜死。
就好像一個人在風雨之中狂奔，走過一百丈，卻又一點雨水也不沾一般巧妙。
——慘烈。
他想也不想，抬手一掌，大地上頓時又起了個太陽。
鹿塵感到了八萬年功力的厚重。
他忍不住想：多了不得的年輕人啊，我曾經不也是……
半座城池，都陷入這種震動中。如有無形的山峰，重重壓下，往地面砸過去，巨大的力量，碾碎了一切。
張無忌、江小魚、向問天，任盈盈，不知怎的，注意到任我行話語中的極細緻處。
看上去戲癮大發。
一瞬間，似乎蒼天大地，顛倒錯亂，有一輪烈日，從人間升騰，直衝雲霄。
而最為嚮往的，則是能開創一派全新局面，革除淤血，提拔新用，以大手筆，成大格局，進而稱大英雄。
他也成功過。
他落下來的過程，伴隨著種種真氣衝擊、射線、風雨、光痕。這些都是任我行功力所致，無不旨在將他化作齏粉。偏偏他身子飄忽，總能擦著過去，又總能毫髮無損。
——開弓沒有回頭箭。
任我行的眼眸裡，有九成昏黃，一成迷亂，混淆在了一起，濁得很。他乜鹿塵，俯瞰鹿塵，也好像在正視鹿塵。他既小看鹿塵，也十分重視鹿塵。
這很丟臉，也很跌份。忽然間，任我行在激烈交手之中，感到驚訝，震佈，然後是一陣辛酸，一種委屈。
再抬起頭，對任我行說，“你的修為底蘊，也實在深厚。且試一手，則何如？”
哪裡來得這麼強，這麼強，這麼強！？
不經意間，他成為了自己曾最看不起的人。
鹿塵背後有兩柄劍，一柄玉劍，一柄木劍，兩柄劍倏然間飛騰而起，形如兩條蛟龍糾纏。鹿塵抬手一揮，接過兩柄劍來。空氣之中有無形的變化，蔓延傳遞起來，像是琴絃波動，又像是墨跡浸染。
他一開始說“你們”，然後說“咱們”，最後說“你”。
自此開天闢地。
江小魚身在半空，面色痛苦，但受了這一擊，渾身一震，便睜開了眼睛。他身形猛然從不可變化之中，得到了全新的變化。從那些個密不透風的殺機四射、天勢永珍之中，找到間隙，一個翻身，形同一條魚在海水裡飄搖。
那是八萬年功力的重擊！
一個腐朽老邁無用無能的東西，既上不去，卻又不給年輕人讓開位置，多麼醜陋。他心中不想與任何人爭了，偏偏又沒有人想要放過他。魔教利用他，正道剷除他，他舉目上下，赫然都是敵手，也都是無奈。
倏然間，他見不得，聽不清，聞不著，摸不到。
他獨立於旋渦之外，他是旋渦無法捲進去的東西。
他們真的死了。
於是，委屈也好，辛酸也罷，他升起一時，又放下一世。
柳綠山青。
——不過，到底是結束了。
他對著三個人，說出這三句話，彷彿自己是個局外人一般，而剛才三個人的激鬥，也只不過是一場好看的戲碼。他看完了戲，既滿足，又舒坦，到這時候，卻忽然做出誰也想不到的舉動。
這是逃不掉的，也是躲不開的。
一聲巨響。
他釋懷了，也承認了。他告訴自己：你輸了，你只是名字叫任我行，並非真正能任我行走天下。
任我行打定主意，收拾掉這三個年輕人，立刻催動吸星大法，把滿城人士給吸乾吸淨，帶著任盈盈、向問天遠遁而去。之後再尋找機會，在東方不敗和武曌爭鬥之間，伺機而動，謀求生路。
江小魚身子一閃，已來到張無忌身旁。
鹿塵落在地上，手中是兩截斷劍。
任我行滿足無比的嘆了口氣，劍痕從眉心自腳底。
破了吸星大法！(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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