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數十日,尚在疆寧的蚩善,加強了對三國絡繹投奔來的族民的排查。
而風長老卻再沒有在王庭內出現。
阿蘭說,風長老連日來都在負責青寧城牆的修葺加固。只有晚上方會回到王庭內。即便如此,每日裡,阿蘭都會定時送上風長老調配好的湯yào。
夕顏身上的些許傷,在這數十日間,逐漸開始復原,背部的箭傷,也結了口子。
但,由於她是初孕,加上handú,這一胎懷得極是不穩。
可,她並不用風長老配來的任何湯yào,每次,她都支走阿蘭,將湯yào倒入萬年青下。
畢竟,那一日,他沒有應允她,替她保下這孩子。
所以,她選擇用這種方式等他應允。
很可悲,很無奈。
然,又能如何?
她相信,他一定是知道,她沒有服用這些湯yào的。
哪怕,她已有這麼多日沒有見他,可,倘若他要知道她的一切,他一定就會知道。
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男子,想要瞞住他任何事,真的很難。
心思縝密,曾幾何時,他也這麼形容過她。
原來,他和她本來就是一類人罷。
每日晨起,她都會吐,這種情況沒有絲毫的好轉,漸漸地,為了減少吐,她每日晚上用得都很少,吐完後,早飯是吃不下的,一日裡,等於,只有午飯她能略微用點,但,礙著茹素的關係,她能用食材亦都有限。
因為加冕為族長的儀式定於七月十六日,族中大小事務,她尚不需親力親為,而她也愈發的貪睡。
不過,日子,總是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她加冕儀式的前一日,這日午後,她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一旁,是阿蘭輕輕替她扇著扇子,突然,一聲尖利的叫聲撕破這份寧靜,接著,又歸於鴉雀般的寂靜。
夕顏睜開眼睛,輕聲問:
“什麼聲音?”
阿蘭愣了一愣,不過很快就笑著道:
“許是有婢女犯了錯,被責打吧。”
“是麼?”夕顏顰了一下眉,從榻上起來。
殿外的陽光很是灼熱。
沙漠的天氣就是這樣,白天很熱,晚上很冷。
兩個極端,是她必須去適應的。
她慢慢地走到殿門出,甫到殿門處,卻看到迴廊那端,走來青色的身影。
正是風長老,她看不到他面具後的臉,但瞧得出,他似乎很是疲憊,他的手上端著水晶的盆,裡面,堆滿了鮮嫩yù滴的荔枝。
他走到她跟前,將盆遞向她:
“給。”
“這——”
夕顏有些疑惑,這本是產自嶺南的荔枝,難道,西域也會產嗎?
“是嶺南的商隊帶來的,很新鮮。你嘗一嘗,荔枝xìng溫,這天氣越來越熱,你卻是不能吃hanxìng的水果。”
原來如此。
她自是知道這荔枝的難得,以前在巽朝,每每到了夏日,世家小姐也都以此為最大的喜好,雖然不過是互相攀比,沒有幾個是真的愛這荔枝的味道。因為,這一顆新鮮荔枝的價格,或許,足抵得上民間普通人家一日的開銷。
但,現在,他給她這盆新鮮的荔枝,絕不僅僅因為它的價高稀有,卻是細心替她考慮到了身上handú的關係,旦凡hanxìng的水果,都是食不得的。
而夏日裡,hanxìng的水果確是佔了絕大部分。
“這些吃了,既暖身,對孩子,亦是好的。”
她聽得出他語音裡帶了笑,縱然,她看不到他的臉。
她低下螓首,只接過盤子,又聽他道:
“外面這麼曬,你要去哪裡?”
“只是聽到一聲尖叫,睡不踏實,才出來看看,城牆那修葺得如何了?”
“稍微修葺加固一下,沒有多大問題。”
“嗯。”
“這王庭內,尖叫聲是常有的,習慣了,就好。”
真的能習慣嗎?
她知道,人若真的對於任何事都習慣了,其實是最可怕的。
她端著盤子,甫要回殿,他卻突然從她手裡將盤子接過去,她本端得不牢,他這一端,自然,也是沒有任何的阻力,盤子落進他手心時,惟有他清楚,自己,有一絲很淺的失落。
他沒有說話,只端著盤子,隨她進得殿內。
她徑直坐到椅上,他端著盤子,放於旁邊的几案,隨後,他修長的手指捏起一枚荔枝,輕輕的沿著那豎形的紋路一擰,那紅色的荔枝殼中,便綻開一抹晶瑩的果ròu。
他遞給她,她卻滯了一滯,若用手去接,那荔枝這麼小,必會碰到他的指尖,倘若不用手去接,難道,由他喂她不成?
“讓我來吧。”
阿蘭的聲音將這份僵持打破,她纖細的手指從風長老手中接過荔枝,隨後,將殼剝了,放在她不知何時準備好的空冰碗裡,遞給夕顏。
這一遞,風長老阻道:
“她不能用冰鎮過的東西,以後,這些冰碗不必再用。”
阿蘭捧著冰碗的手,輕輕地顫了一下,還是收回,道:
“是。”
入夏之後,因著天氣炎熱,但凡水果都會放在置著冰塊的碗中,一來保鮮,二來也冰爽可口,然,因著夕顏並不能多食水果,是以,這冰碗,一直沒有用過。
想不到,今日,方用了,又遭了他的說。
原來,他也是會關心人的。
她一直以為,他的心,根本不懂得怎樣去關心人。
阿蘭的臉上依舊在笑著,只是,她清楚,這份笑,是她最艱難的笑。
風長老並沒有再剝荔枝,因為他看到,夕顏自己輕輕捏起一個,慢慢地剝了,將那白色的果ròu嚼進唇中。
可,他也知道,她是嘗不出任何味道的。
她的時間,或許,僅剩下兩年,除非,能找到天香花,只是,那些花,卻都悉數焚盡於旋龍洞中。
這一次,風長老沒有在殿內停留多長時間,待他出去後,夕顏把手裡的荔枝放下,對阿蘭道:
“手好膩,替我端盆水來好嗎?”
“好啊。”阿蘭雀躍地往殿外行去。
她瞧著阿蘭的背影,旋即起身,也往殿外而去。
縱是日頭正盛,王庭的樹影憧憧間,猶見yīn冷。她慢慢走著,偶有婢女見到她,也都俯身行禮。
這種行禮帶著敬重,敬重的感覺該是很多人所夢寐的,於她,能說不喜歡嗎?
除了喜歡呢?
還有壓抑吧。
足下的路,該是母親也曾走過的,如今,母親不知道在哪裡,王府的安危她亦再顧不得,徒留下她,迄今,或許還在被利用的一人。
尖叫聲再次響起,這一次,她聽清了方位,遂喚了守於一旁的侍衛:
“那邊,是什麼地方?”
“回族長,那邊——那邊是韶華殿。”
她一指那名侍衛:
“你,帶我過去。”
“可,族長,風長老吩咐,不許讓人進韶華殿。”
“帶我過去。”
她只再說出這四個字,那侍衛再不敢多辯。畢竟,眼前的女子,是他們的族長。
韶華殿,倚竹林而建,十分清幽。
可,喜歡清幽居處的人,未必真的是愛好這處風雅。
一如,曾經巽國的太后,只在香爐內薰蘇合香,不過是壓抑一些yù念罷了。
她明白這點,所以,她對於伊泠今日的結局,雖沒有憐憫,然,也做不到心狠處置。
守殿的侍衛見她到來,本來仍有所猶豫,卻被她眼底的一抹威儀所迫,也悉數忽略風長老的命令,開啟殿門。
殿內,冰塊灑了一地,融化開,蜿蜒出冰水,伊泠就坐在這冰水上,瞧見夕顏,美豔的臉上浮出一抹詭魅的笑意:
“想不到,我的尖叫只引來了你,我尊貴的族長大人。”
“除了我,你想引來誰呢?”
夕顏小心翼翼避開蜿蜒的冰水,她站在殿內一處稍稍乾燥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瞧著伊泠。
她知道伊泠定是知道風長老回來了,又在王庭內,才發出這樣的尖叫聲。
沒有引來他,伊泠自然是失望的。
畢竟,明日就是她的加冕儀式,也意味著對伊泠會有最後的發落。
“當然不是你!你不過是個冒牌貨,我引你來做甚麼?”伊泠的語氣依舊帶著不屑,“難道你以為,你真的握住了苗水族的實權?我告訴你,你的下場只會和我一樣,完全一樣,我算是想明白了,那個男人要的,遠不止金真族,他要的更多!他知道,只有苗水族的旗號,才能讓金真族的各大部落真正的歸順!”
“是麼?”夕顏容色不驚,瞧著坐在地上的伊泠,緩緩道,“那你坐在這冰水裡,難道,以為他會因憐惜你,改變他的想法麼?”
“告訴你,你都不明白,你這樣的膚淺的冒牌貨,我憑什麼告訴你,我和他的事呢?從六年前,木長老帶他來到這裡,他對我,肯定是有所不同的,只不過,彼時,我還不是族長,或許,他真的喜歡,我不是族長時的樣子。所以,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
夕顏瞧著她,她的話聽起來,語無lún次,卻,透著另一個味道。
“六年前,你才認識他,對於他,你又瞭解多少呢?”
“我怎麼不瞭解,哪怕,這幾年,他待在青寧的時間很少,可,有一回,也是夏日,我發脾氣,摔了冰盆子,喏,就和現在這樣,我的腳踩到融出的冰水一滑,他就出現在我的身後,把我扶起來,別看風長老從來不笑,其實,他對我,真的很好啊,我為什麼要聽信別人的話,和他對著幹呢?如果,我不去派人劫了他的食物,如果,我不去設下那些狼群,如果,我不在王庭設下埋伏,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呢?呃?”
伊泠說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隨後,她的臉上清晰地落下淚水來。
能流淚,其實,真的很好。
夕顏望著她,她口中的‘別人’是誰呢?
或許,這個答案,很快,就會浮出水面。
“如果,我的父親是兄長,那麼,我就是嫡系,如果我是嫡系,苗水族就會光復,那麼他應該就會按著族規娶我。為什麼,不過是一個嫡庶之差,人和人之間就要這麼不同呢?”
伊泠止不住地哭泣,漸漸,口齒開始不清,所以她停止了訴說,只低垂下臉,抽泣得,肩膀都在聳動。
夕顏走上前,蹲下身子,細細地看著伊泠,倘若說,她這世上,還有一些親人的話,眼前這位,伊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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