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兒淡淡地笑:“統共一百年才有一次同臺比拼、立分高下的機緣,自然願意捨命相角了。”
此時鸛雀也落了下來,兩隻鐵鑄般利爪反覆摩擦著石材桌面,甚至蹭出了幾絲火星,接著,他又鼓翼躍起,像一支離弦的強勁弩箭,朝著目標直直射來!白蛇臨危不怯,絕不閃躲,先是猛然地脖子一縮,瞬息間也彈跳出來,起如翔鶴,正面迎敵。
雙方纏鬥得密不透風,鸛雀不時用尖喙啄叼,蛇尾被拖拽出去好大一截子,但白蛇也不是好惹的,他掙脫之後,靈活走位,逮住機會就奮力搏擊,當那鸛雀再次盯住蛇尾時,卻是露出了破綻,蛇首輕不可察地徐徐潛移,剛到達把握實足,令敵手避無可避的方位,便張口了血盆大口,旋風般狠戾咬噬而來。
少姝看得真切,心頭一凜,暗叫不好。
大廳內,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倒吸涼氣之音。
千鈞一髮時分,頭頂“咻”的一聲尖銳破空聲驟起。
一根纖長的銀箸閃電般在雙方空隙之間墜下,眨眼間刺入了桌面,屹立不倒,嗡嗡地震顫作響。
眾人,包括酣斗的一對雀蛇,都被這飛來的一槓子徹底弄蒙了,面面相窺,不明所以,再順著方向往上瞧,二樓桌旁的少姝陪著巧笑,滿臉大寫的尷尬,語氣誠懇地連聲價告罪:“對不住哈各位,小女子粗蠢笨拙,沒拿穩當,失手了。”
“一炷香已到!”洞若觀火的柏滋出來唱到,笑嘻嘻宣告,這場百年賽事宣告結束,白蛇與鸛雀在眾目睽睽之下打了個平手,也不好再言語,而那些押了寶的雖說暗暗叫苦,也無計可施了。
“我的天呀,”玖兒順勢遮住了半張臉,強忍住想要地遁的衝動,無奈地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你怎麼做夢也愛管閒事?”
看著樓下意興闌珊的諸多人等,少姝勾起嘴角,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不大一會兒,柏滋拖著窸窣有聲的長袖,上來躬身請道:“少姝姑娘,下面有兩位客人,擺下盛宴,言請姑娘共酌幾杯。”
“柏兄,請問是哪兩個客人?”少姝警覺。
“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大廳裡相角的兩位。”柏滋坦然相告。
她即刻想要推脫,玖兒卻在旁道“他們倆啊,一位姓白,一位姓花可是?”
聞言少姝一個激靈,趙成說過的關於同窗的那些言語立馬回想起來。
“好,我這就下去,”少姝說著扭過頭,求助地望著玖兒,“姐姐……”
“誰找的事誰去,再說,人家請的是你,我就算了。”玖兒拒絕得乾脆,一副放手不管的姿態。
少姝不得已,只好硬著頭皮,獨自赴宴。
下到一樓雅間,柏滋掀起簾來,少姝驀然看到兩人談笑風生,盡合規度,她不覺陡而生疑——方才鬥得不可開交,勢同水火的,真是眼前兩位?
“兩位,少姝姑娘應邀到此了。”
那兩人早已聞聲離坐,趕忙拱手致意,主動報上名來。
“少姝姑娘,在下白常。”
“在下花穆,姑娘請上坐。”
少姝強自鎮定,客客氣氣地還禮,她心中瞭然,叫白榮的這位,生得朱唇皓齒,有幾分讀書人的纖弱模樣,想來是白蛇了,另一位五官方正眸光銳利,渾身上下罩著咄咄英氣,定是黑鸛無疑。
想到與兩位的淵源,她索性這樣開口問候:“二位師兄,少姝初次拜會,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兩人聽得喜笑顏開,花穆率先道:“我就說麼,小小小小師妹,如何會不認得我倆?”
柏滋一旁也聽得忍俊不禁,這算什麼輩份?哦,少姝即是郭有道先生的玄孫,那這稱呼也算勉強說得下去。
少姝笑得彎腰:“經兩位師兄這麼一稱呼,都快把我叫沒了,不如就小師妹相宜,也不拗口。”
柏滋吩咐手下的夥計趕緊上菜,當下三人落坐攀談起來,真有說不出得親切。
白榮眼角帶笑,舉杯勸酒:“小師妹,若不是天緣湊巧,哪裡今日相遇,師兄敬你。”
花穆卻沉下臉,話裡話外提示:“小師妹年幼,怎能與你的酒量相比。”
少姝見他們又意見相左,心裡盤算,反正是在夢裡,還能把我喝醉了不成?
定下心來,她端起夥計剛斟得滿滿一盅,仰起脖來,豪飲而盡。
白榮當下得意推推花泰的肘膊:“我說什麼來著,小師妹果然韻格非凡吧?”
少姝的小臉騰得泛起了紅暈,先前的拘束緊張也給她拋到了爪窪國了,頓時口齒纏綿起來:“白師兄是不是還在意我觀賽時舉止冒犯?”
白榮聽得一呆,顯被言中心事,臉上隱約有些抹不開的尷尬色:“豈敢,豈敢,小師妹說得哪裡去了?”
“你還別說,小師妹,今日你出手這一擋啊,又讓我念及當日先師的教誨。”花穆語帶哽咽。
“是啊!”白榮垂下頭去,顯然與他一樣心緒。
少姝停下杯箸,語帶迫切地望向二人,懇求道:“年深日久,這些事族中長輩怕也已不知,兩位師兄,能否詳細說與我聽?”
“我先來,”白榮吸乾了杯中佳釀,自告奮勇,“想當年,先師從洛陽京師返回,走水路經過鸛雀津,那是我初次見到有道先生。”
原來是水蛇,少姝思量,不對,聽聞蛇都是會水的,她搖搖頭,凝神再聽。
“先生正當壯年,意氣風發,立於船頭,我剛有了點道行,何時見過此等人物?不覺看得痴了,漸漸浮出水面,有道先生髮覺,也許是心生憐愛,也定定地朝我看了半日。”
“切!”花穆冷嗤,顯然不以為然。
白榮話峰一轉:“對,不料此時,我這死對頭花兄趁機飛來了,發狠啄咬,我沒有防備,眨眼間皮開肉綻,在水裡痛苦的翻騰求援,幾乎命懸一線。”
花穆看看少姝,咳一聲:“叫小師妹見笑了,我們實是天敵,彼時結怨已深。”
“結怨?”
白榮也撓了撓額角:“不過是我們偷吃些雀卵,他們叼食些小蛇之類,天性使然,有什麼辦法?”
“這話說得也是,”少姝似能理解,“修行,不就是為了一點點棄絕與生俱來的獸性,令言行處事皆合大道麼。”
兩位師兄相視一眼,同時露出無言的欽賞。
“白師兄想必是被有道先生救起了吧?”少姝又問。
“是啊,”花穆介面道,“我見它上了船,越發惱怒了,拼了命也要搶回手上來。於是再次撲食,不想被有道先生以袖拂開了,船上的旁人乘機捉了我,結結實實捆住,說什麼沒見過這麼大的水禽,立時就要燉煮。”
這回輪到白榮幸災樂禍,低笑不停。
“結果呢,”花穆臉上浮現出濃重的追思,“經有道先生一番勸解,我被放回,總算躲過了此劫。”
“先生的惻隱之心,可達上天,他取來藥,為我仔細敷好,也放歸水中。”白榮念念不忘。
“那後來你們就來拜師修學了?”少姝覺得這幾乎順理成章,就像趙成說的,狐仙一般修為艱難,似這般有靈性的異類,但凡得了人身,會更加潛心修學研經,為人採藥治病,從不作惡。
兩人默默點頭。
“那這個百年一斗的約定從何而來?”
“修為艱難,想要去除本性,更不是一朝一夕可至,先師眼見我們平時多生齟齬,便定下了此約。”白榮回答,“不可傷及無辜,更不能真要了對方性命。我們思來想去,來這裡履約便是最合適的了。”
少姝籲出一口氣來,看來有道先生不僅知道他們的原形,甚至為了他們日後的修行精進煞費苦心,才想出了這個法子,方才打鬥慘烈,著實嚇人,卻真不是要把對方怎樣。
她看著兩位師兄:“依照此約,再過一百年,兩位師兄還是會到此切磋的嘍?”
“那是自然,屆時還要請小師妹捧場助威。”兩人同聲表示。
少姝怔住,琢磨著到時候我還能來麼,面上卻接著笑道:“好,到時候,我一定上個柏婆婆一樣的大妝,也好盯住你們,有無違約。”
“小師妹是代替先師來觀戰的,誰敢不聽你的排程。”
大家一起笑了。
這時有夥計進來侍候,順便告訴少姝:“姑娘,樓上的桌子空了,你那姐姐像是先走了,有無告你一聲?”
“什麼,”少姝跳起,與師兄們解釋,“我是和表姐一起來的,不行,得去找找!”
那兩人面色復歸恬淡,直言無妨,很多客人吃飽喝足了,都愛去樹下散淡。
“好!”少姝依言要去,卻被兩人叫住。
“小師妹,再見面不知何時,請再同飲一杯吧。”
少姝動容,點點頭,依言與師兄們把酒話別。
轉出飯莊來,走到樹下,不覺啞然失笑。
原來,玖兒躺在柏婆的腿上,睡得忘乎所以。
柏婆溫柔地向她招了招手。
少姝走過去,把“好姐姐”叫了數聲,全不管用。
柏婆這時說:“玖兒說她有事,先回去了,還說她上回醒的突兀,惹得妹妹報怨,這回等你瞧見了,讓我好好交待交待。”
少姝登時哭笑不得,這樣拋下我也行啊?
“多謝柏婆婆。”她也在一旁席地坐下,專注地看著玖兒睡顏,沒有了平日裡古靈精怪的諸多表情,充其量也就是個小小稚童,楚楚可憐。
“少姝姑娘,你見我家老頭子時,他氣色如何?”
“很好啊,柏公公與我們談天說地,十分盡興。”少姝笑答,安慰道,“婆婆放心,既然在界休,不日定會迴轉來,你們一家三口便能團聚了。”
“是呵,每當春日,他是必定要來家一趟的。”柏婆點著頭,想來這也是他們夫妻之間的約定,“人們都愛這永珍更新的清明時節,家家戶戶,都等不及的出來踏青賞春。”
“是啊,今年上巳,我們家兄弟姐妹也來源神上踏春嬉戲,盡興方歸。”
“呵呵,平時不大出門的姑娘們可比春花還要明媚,大家公子追隨其後,恣其月旦,郭家的姑娘們更是香餑餑了。”柏婆笑道。
(恣其月旦:即隨意評頭題足的意思,語出東漢末年著名人物評論家許劭的“月旦評”。)
“婆婆說笑了哈。”
柏婆如炬的目光細細打量少姝:“這可不是玩笑話,姑娘亦有好事近矣。”
“婆婆說的是我家大姐吧,她的親事早定下了,保不齊真是今年出閣呢。”
柏婆含笑不語。
從方才起,玖兒身上便淡淡地散發著雲湧,在她們說話的當兒,霧氣聚集,越發濃密起來。
“喏,這是玖兒給你留下,說助你回去的。”
少姝會意,點點頭:“我是該回去了,多謝婆婆款待。”
道別後,她便身不由主地,走進了雲湧之中……
耳畔傳來柏婆悠長的清吟:“聞道秦時樹,綿山久結根。虯枝深歲月,翠色老乾坤。拒以不材棄?宜同大北存。風塵誰賞識,萬古挺孤村。”
(《秦柏》詩:作者清乾隆年間介休縣令呂公滋。不材之木:出自《莊子外篇·山木第二十》。)
少姝揉揉惺忪睡眼,睜開眼。
回過神,她翻身爬起,帶著一絲悵惘,頹然自嘆:“醒來了,好長的一個夢。”
思霓正好推門進來,笑她:“說是長個兒的人覺多,你怎麼還越越多了。”
“嘻嘻,媽媽猜我夢到誰了?”
“犯不著猜,定是又跟著玖兒出去瘋魔了!快起來梳洗了用早飯。”
思霓催促著,她支好炕桌,擺上小粥小菜,便坐到炕沿,和女兒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起了閒篇。
少姝答應著,跳下地。
“咦,你頭上戴的什麼?”
少姝一摸,抽下來察看,竟然是支透亮通澈玉簪,等會兒,同趙成在狐市購得的簡直一模一樣,也不對,他那上面的雕花是“比翼鳥”,而手上這個,變成了一大一小相依偎的母子狐,親暱之態惟妙惟肖。
她怔怔地看了一瞬,明白過來,笑道:“這回可是讓玖姐姐‘破費’不少呢,媽媽,給,這是她為你買的。”
思霓接過來,審諦半晌,心疼地嗔道:“怎麼能‘換’如此昂貴的物件,這孩子恁多地心重!”
少姝又拿出懷裡的茶包奉上。
思霓開啟一聞,不覺失笑:“喲,柏婆婆的香茶,我有多少年沒喝到過了,多虧了你們,才又能享受享受了。”
少姝問:“媽媽過去,也經常光顧那裡的飯莊吧?好不奇派!”
思霓卻道:“當地鄉親們都說啊,夜間時見紅光在秦柏嶺上穿梭往返,定是有仙家出入。”
少姝躍下炕來,笑盈盈道:“來,我為媽媽插戴上髮簪,一準兒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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